宓風光：在泥潭墨缸里從心所欲

宓可紅

宓風光 1956年生于浙江嵊州，自幼習藝，廣師求益，精于雕刻并擅長毛筆水墨人物肖像畫。上世紀70年代底，始攻泥塑，80年代末成立“浙江泥人宓研究所”，開創(chuàng)中國三大泥塑流派之一“浙江泥人宓”，代表作品“中國戲劇百臉譜”、“中華民族”、“藏民系列”、“世界首腦人物”、“屈原”、“三百六十行”、“老夫老妻”等100余件，其中盈不過半瓣黃豆大的“千人臉譜”更屬稀世珍品。作品被多國國家級博物館作為珍品收藏。

先后由文化部派遣出訪巴基斯坦、澳大利亞、以色列、希臘、阿聯(lián)酋、阿曼、西班牙等多國進行藝術(shù)交流，作品參加1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覽并獲獎，頗受海內(nèi)外關(guān)注。

著有《工藝變形人物》（合著）兩集及《車木造型藝術(shù)》、《中國古樓閣》、《宓風光毛筆速寫集》、《宓風光作品集》、《宓風光藝術(shù)作品集》、自傳《陷入泥潭》等多種，發(fā)表論文及作品500余件。

先后榮獲浙江省工藝美術(shù)大師、浙江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等多種稱號?，F(xiàn)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漫畫家協(xié)會副主席、紹興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嵊州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浙江泥人宓”研究所所長等。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團火，他的身上總是充滿著用不完的勁，似是一種來自遠古的神秘力量，像一根無形的鞭子一下一下抽著，讓他不知疲倦地向著遠方、高處行走。

他姓宓。這個古老的姓氏，源于中華始祖伏羲，《漢書·古今人表》：“太昊帝宓羲氏。”除了洛神賦里的宓妃，也即傳說中伏羲的女兒，這個古老但人口稀少的族群，還有一個名人，就是在家譜里被津津樂道、但在歷史中并不顯山露水的孔子七十二學生之一——宓不齊。他鳴琴而治，因用音樂教化治下人民而得到孔子的高度贊譽，他就是江南宓氏的始祖。宋室南渡時，宓氏隨著皇家的車輦來到杭州，后，辭官，入剡中，千年香火在浙東大地綿延。

他叫風光，出生在古越剡溪江畔，自嘲小時候長得丑，這個反差巨大的名字害苦了他，卻也逼著他早早就活出了名字般的精彩。

如今，他已近耳順之年。這個精神上特別生猛的人，臉上的線條依然如刀刻一般，茂密的胡子一如鋼針，每根都有自己的面目和個性，但內(nèi)心因為強大開始變得柔和。這樣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力量，能讓時間之刀變鈍，或者就把時間變成了一條能讓他置身于其中的圣潔河流，一番沐浴后，就獲得了不世出的修為。因此，讓人覺得，這個快60歲的男人，這個畫了、捏了四十多年的男人，他的青春期還未遠去，還是那么年輕。

印象

1990年10月，我還在嵊州城里的中學讀書。那時嵊州還叫嵊縣，舉辦了為時五天的“首屆越鄉(xiāng)文化節(jié)”?？梢韵胍娔菚r的盛況，長長的北直街上，到處都是人，絕對是那個時代小城里一次全民性的狂歡。

“狂歡節(jié)”最為精彩的節(jié)點上，來了一個引起更大轟動的人——臺灣著名作家三毛，她的書和她的愛情，是我們那一代人青春期里最可咀嚼的話題。我們看到的第一個新聞是三毛和縣里的領導一起觀看越劇演出，第二個新聞是去參觀了“泥人宓研究所”。正是這一次，我才聽到，我們宓姓人里，有宓風光這么厲害的一個人。要知道，三毛可是一個眼高于頂?shù)娜?，當時她喜歡大陸就兩個人，一個是賈平凹，其時還未得大名，但事后證明了三毛的眼光;一個是王洛賓，歌王級的音樂家。

第一次看到宓風光，大概是1991年，在嵊州的鹿山路上，陳耘文在那條路上開了家書畫社，他的泥人宓研究所就隔了一條街?！柏呦獣嬌纭遍_業(yè)的時候，陳耘文邀請了當?shù)厥熳R的一群書畫家，宓風光應該也在列。長發(fā)、T恤、鴨舌帽，蓄著很有韻味的長須，日后成為標志性的幾個元素，在那時差不多已經(jīng)成形。

泥塑家、畫家，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但是沒幾天，這個印象馬上讓我變得更為豐滿了。在書畫社門口的空地上了，看到他和人打羽毛球，幾乎讓我驚艷，他的動作完全是專業(yè)級的。二十幾年后，我去紹興采訪他，提起舊事，他頗有些意氣風發(fā)地說，當年帶過很多打羽毛球的學生和隊員，帶著他們在紹興地區(qū)南征北戰(zhàn)，取得了不俗的戰(zhàn)績。

我明白，這是一個要么不做一件事，要做就能把它做到極致的人。

即使對他有了一定了解，我還是不算認識他。只不過長期生活在一個城市，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故總是能經(jīng)常及時聽到他的很多事。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于他，我竟無意中成了一個不事張揚的旁觀者。

這一觀望，就觀望了二十四年。

三毛在臺灣突然去世的消息傳到嵊州，一個朋友剛好從他家吱吱響的木樓梯拾級而上，感受到了泥人宓研究所正陷入了一片悲慟之中。于是，我知道，這是一個極有性情的人。

未幾，我又聽到朋友說，宓風光40歲生日那天，一騎絕塵，騎著摩托車從嵊州到天臺去了，翻山越嶺一百余里，用獨特的方式為自己進入不惑之年致意。

于是一次又一次聽說，宓風光去了國外，他的泥塑總是被當?shù)赜^眾一搶而空，每次帶回來的卻是一大本厚厚的寫生稿，每次足以出一本畫冊。

這樣的信息，慢慢串起來，差不多就是他的人生、藝術(shù)的圖景。但是，我越來越明白，我旁觀到的只是人前的他，我獲得的只是粗淺的印象。在印象后面，必定還站著一個人，那才是真正的宓風光。

泥人

還在上幼兒園時，宓風光被父親帶著去單位玩，看到父親寫的漂亮的美術(shù)字，在驚嘆之余，開始摹寫，并在紙上隨意涂鴉日月、草木。這大概是在他的記憶中，第一次進行繪事，沒有例外地受到了大人的表揚。相信孩提時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日后一旦真的有一番成就，自然可以看作一種源起。

一直到小學、中學，這個愛好宓風光一直保持了下來，并為他贏得了不少的贊許。這個愛好幫助他在16歲時就進了木雕廠。在那個年代，對于從小就處于某種動蕩生活狀態(tài)下的宓風光，終于贏得了一段五年的平靜時光。憑著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上進的他很快變成了木雕廠的骨干。正是為了進一步學好木雕，宓風光偶然地接觸到了泥塑。endprint

宓風光說：“在木雕技藝上大有長進后，就不滿足平面浮雕作業(yè)，漸漸萌發(fā)出做圓雕的嘗試。開始找了一些樟木、椴木的廢材料，進行試雕，但失敗較多，因木雕技藝只做減法，雕前須深思熟慮才能下刀，一旦下刀，就不可逆轉(zhuǎn)。我便想到用泥來做初稿?！敝辽僭诋敃r看來，泥容易獲得，不需要成本，并且能隨心所欲做出需要的坯子。正是這沒有辦法的靈光一閃，在宓風光面前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一條充滿荊棘的開宗立派的大道，不易覺察地在他面前鋪好了，是否能登堂入室就看你的機緣、天賦和勤奮了。

機緣巧合的是，宓風光用泥塑去增進木雕創(chuàng)作技藝，并獲得極為明顯的成效，不久，嵊州辦起了一家泥塑廠。那是1978年，從無錫回故鄉(xiāng)的泥塑大師柳家奎、柳成蔭創(chuàng)辦的泥塑廠。宓風光憑著自己“玩泥巴”的功夫被招進廠當上了最年輕的設計員，并成為柳成蔭的徒弟，成了一個真正的“泥人”。

柳氏兄弟藝成于無錫惠山，創(chuàng)辦泥塑廠，自然秉承惠山一脈。幾年后，廠子規(guī)模不斷擴大，在縣內(nèi)名聲大震，人員也由一開始的7、8人發(fā)展到逾百人。但宓風光的苦惱也隨之而來，泥塑廠注重銷路和利潤，和他渴望的創(chuàng)作不盡相同。終于，經(jīng)過一番天神交戰(zhàn)后，宓風光放棄了泥塑廠的鐵飯碗，篳路藍縷，另立爐灶，于1989年12月，創(chuàng)辦首家民營研究所——浙江泥人宓研究所，正式扛起了浙江泥人界的大旗。

草創(chuàng)之初，雖然條件艱苦，但宓風光的創(chuàng)作激情像火山一樣噴發(fā)了，中國戲劇百臉譜、中華民族、世界民族等系列泥塑作品，一組密集而又鮮明的泥塑形象，進入了近現(xiàn)代泥塑史的瑰麗長廊。正是因為如此，臺灣女作家三毛走進了“泥人宓研究所”，她看了宓風光創(chuàng)作的各式臉譜后，感慨萬千地寫下了一段話：“人生如戲。今朝嘻笑怒罵，明日出將入相，總也有過去的一天。落幕的時候，為自己拍拍手，為他人鼓鼓掌。笑一笑，我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p>

表面看來，宓風光快速、簡單地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和人生上、商業(yè)上的成功。這樣的判斷，結(jié)果似乎沒錯，但因卻完全離題了。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浙江省美學學會原會長楊成寅先生多年后一語道出了天機：古人說：“技道兩進”。我不相信宓風光許多塑造歷史人物和當代名人的作品是可以單靠泥塑技巧完成的。他小型彩塑中那屈原的形象及其行吟的神采，那曹操第三子曹植在行走中伸著脖子、鼻子和前額連在一起的造型和深沉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只是從“道聽途說”中獲得一些印象，恐怕是塑造不出來的。宓風光在泥塑之外的工夫下得不少??！

這才是宓風光在泥塑這樣一個日益邊緣化的藝術(shù)領域里，能扛得起風浪、經(jīng)得起霜雪，在無數(shù)大型泥塑企業(yè)倒閉后，以他為中心的小小研究所卻在數(shù)十年間勇立潮頭不倒的真諦。

而泥塑以外的工夫，到底是什么呢？

畫者

在采訪時，我問宓風光先生，你認為自己是個泥塑藝術(shù)家，還是一個畫家？或者，在泥塑和繪畫兩個領域，你未來是否會有所側(cè)重？

這樣的問題，宓風光顯然早就有過深入的思考，他說：“在我的藝術(shù)經(jīng)歷中，浸淫泥塑的時間多于繪畫。但在我的計劃中，未來將更為側(cè)重水墨漫畫的創(chuàng)作。”

當宓風光在泥塑領域廣為人知后，在外界看來，正如他的名字，風光霽月，但是他所下的泥塑之外的“工夫”，外人又如何得知。

這“工夫”就是繪畫。宓風光從不諱言自己并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正規(guī)美院教育。確實如此，縱觀他的學畫生涯，他的課堂，就是一次次所參加的短期美術(shù)培訓班，從早期的上虞、中期的溫州，到后期的杭州等地。他的畫室，則更為豐富多樣，菜場、路上、草地上、水塘邊，不一而足。而每說起這些，宓風光可謂是既甜蜜又心酸。

第一次參加美訓班，宓風光說，那是我開始正式接觸繪畫，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第一次聽到素描、色彩、透視、速寫等專業(yè)術(shù)語?；氐綇S里后，他整個人就長時間處于創(chuàng)作的亢奮狀態(tài)。那段時間，每天天一亮，就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蹲在那里畫速寫。1980年代前后，小城風氣未開，這樣的怪誕舉止，自然引來很多非議，菜場管理員驅(qū)趕他，不讓他畫，更多的是被畫者知道后，跑過來把他的畫稿撕掉。

最為驚險的一次是在彝族地區(qū)，宓風光在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時，看到一條清亮的小溪邊，一群身著民族服裝的姑娘正在忙碌地洗衣裳，一招一式很有節(jié)奏。宓風光的目光凝滯了，靜立了一會，馬上掏出畫夾子，瞇起眼，“刷刷刷”地將她們一一錄入畫頁中。正聚精會神畫時，突然旁邊躥出來一幫人，他們嘴上罵著，手里指著，一把奪過畫夾，將他的畫都撕了個稀巴爛……回到旅館，宓風光憑著記憶，抓緊時間，將剛畫過的彝族姑娘全都默畫了出來。

多年以后，宓風光云淡風輕地說，“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不理解，也會有艱難?！本瓦@樣，宓風光一次次克服了不解和艱難，拼命學、拼命畫，從江南畫到了川藏，從國內(nèi)畫到了國外。直到一天，他從盧浮宮出來時，想著剛欣賞過的偉大的藝術(shù)品，想著它們?yōu)槭裁茨軅魇赖脑驎r，猛然醒悟：我一定得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作品。

醍醐灌頂式的悟道，在宓風光的藝術(shù)追索之路上，點起了一盞明亮的燈。數(shù)年以后，宓風光的毛筆水墨人物肖像畫，終成一家面目，其筆墨精到、老辣，線條語言自出機杼，個性鮮明、風格突出，簡潔而傳神達意，寥寥數(shù)筆就有直擊心靈之功。

雖然形成了自己較為鮮明的藝術(shù)風格，并通過多次展覽和出版畫冊后，獲得了學術(shù)界、畫壇、觀眾的普遍認同，但是宓風光并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他開始了肖像畫、漫畫、動漫三者之間吸收、融合、生發(fā)的工作，并結(jié)合泥人宓獨創(chuàng)的泥塑人物造型，在“水墨漫畫”領域生生走出了一條屬于他的風光之路。

《道德經(jīng)講義》一書作者、清代宋常星嘗言：“譬如大海之水，萬派千流，不求歸而自歸矣?！庇髦阱碉L光先生，“萬派千流”便是泥塑和漫畫，雖然一個是立體藝術(shù)，一個是平面藝術(shù)，終究殊途同歸，互為化境。又可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宓風光先生少而慧，中而勤，但內(nèi)心并無條條框框束縛，故能先得創(chuàng)作之奔放自由，后自愿“陷身泥潭、沉浮墨缸”，觸類旁通，無矩而自矩，遂得大氣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