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智,黃 毅
(昆明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214)
引 言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家,不僅創(chuàng)作被人們廣泛關注,他的文學思想也同樣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因為在現代文學史的眾多作家中,沈從文的文學思想就像他的創(chuàng)作一樣獨特。沈從文的文學思想當然最為形象地反映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但也同樣具體集中地反映在他的文論里。這些文論,2002年12月,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沈從文的全集的時候,主要把它們集中在了第16、17兩卷中,此外,別的一些卷也有散見。通讀沈從文的這些文論,不難發(fā)現,沈從文的文論有兩個很明顯的價值取向:一是功利,二是美。
一
沈從文文論的功利價值取向,首先反映在他的經典觀中。沈從文對經典有著特別的關注和興趣,在他的文學生涯中,他的內心一直飽含著深深的“經典重造”的焦慮[1],因而被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為執(zhí)著和虔誠的經典尋夢者之一”[2]210。沈從文認為,傳統(tǒng)的經典就是具有強烈的社會功利性的,它是一個社會中人的行動準則,它對社會和人都有著現實的巨大的影響。如在發(fā)表于1938年9月的《談進步》一文中,他認為,經典的前身是有魔力的宗教符咒,但隨著人的理性的抬頭,這種宗教符咒被文字所代替,文字于是成為了經典。盡管文字經典是理性的產物,但它在社會中起的作用與有著魔力的宗教符咒相似?!八陨耠m消滅,若干經典,卻依然保留它的神性,神或經典的保守者,說明者,還依然有它的特殊權力。”[3]479
對傳統(tǒng)經典的關注,沈從文是為了要說明新的經典應該是怎么樣的,新的文學應該是怎么樣的。因為沈從文認為,在新的時代里,舊的經典已經失去了它的社會指導作用,要有新的能滿足這種時代要求的經典來代替它,而在新的時代里,這種新的經典應該就是文學。同樣是在《談進步》這篇文章中,他說:“不特簡單符咒已失去其魔性,即過去用文字寫成的經典,也有點陳腐,不甚光輝了。文字既能代替符咒而興,產生新的魔性,用于政治可燃起人類的宗教熱情,用于文學,僅僅是中和這種熱情,未免可惜。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后,于是重新提出一種意見:文學在任何情形下,都應當成為經典,這種經典內容且必需與當前政治理想和倫理理想相通。換言之,文可載道,文學也要載道?!保?]481
在沈從文看來,傳統(tǒng)經典是有魔力的,那么成為了新的經典的文學也同樣應該是有魔力的,在1936年11月發(fā)表的《文學界聯合戰(zhàn)線所有的意義》[4]112,在1942年10月25日發(fā)表的《文學運動的重造》[4]296-297,以及在1943年發(fā)表的《學習寫作》[4]332等文章中,他都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即新的經典要對人有益,能引導人們健康、勇敢地活著,能團結人們努力追求光明,同時增進人民的智慧,提高全民族的精神??傊驈奈牡慕浀溆^是主張文學要追求功利性的。
沈從文除了在他的經典觀中闡述文學的功利價值取向外,還在別的很多場合表達了他的這種觀點。如在發(fā)表于1935年2月3日的《新文人與新文學》一文中,他強調文學不能拋開人的問題談天說鬼,而要緊密聯系社會,要反映社會的不合理之處,從而促其改變[4]85。在發(fā)表于1938年7月的《談保守》一文中,他又強調作家要為教育青年而寫作,要用作品培養(yǎng)青年的理性,使他們懂得對不合理的社會進行懷疑,并促其改變[4]258-259。沈從文甚至不反對文學成為工具,在發(fā)表于1943年1月20日的《“文藝政策”檢討》一文中,他強調文學應該是改造社會的工具,他說:“文學當成一個工具,達到‘社會重造’、‘國家重造’的理想,應當是件辦得到的事情。這種試驗從晚清即已開始,梁任公與吳稚暉,嚴幾道和林琴南,都曾經為這種理想努過力。這些人的工作,曾幫助了辛亥革命的成功。共和后軍閥逐漸抬頭,十余年內戰(zhàn)痛苦的教訓,正可說是革命黨人和知識分子得到政權得到議會以后,疏忽了控制這個工具作成的。因此五四前后,胡適之、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新文學運動,才重新提出‘工具重造’(即由古文改語體文)‘工具重用’(由應酬慶吊改作向新社會深處發(fā)掘,為思想解放努力)的主張。在黨中則繼之而起的有朱執(zhí)倡、戴季陶、吳稚暉、葉楚愴、邵力子……對這個運動各有貢獻。二十年來作者繼起,北伐成功所得助力極大,即近二十年來民族發(fā)展和社會變遷,也無不與這個工作相關。且單從白話文種種試驗來說,在中國文學史上所得的成就,便可說是異常莊嚴而偉大的!”[4]274-275在發(fā)表于1947年12月15日的《談現代詩》一文中,他要詩人為“重造政治”而寫詩[4]479。在發(fā)表于1948年2月21日的《復一個木刻工作者》一文中,他又力促青年木刻工作者以木刻來挽救國家,他說:“以我私見,您和更多年青同鄉(xiāng),宜于來學習作第二種戰(zhàn)士,就現實廣泛吸收知識與經驗,為家鄉(xiāng)為中國熱誠素樸工作二三十年。這個國家民族當前實面臨一種嚴重試驗,即在分解圮坍中,或新生,或毀滅,二者必居其一。要得救,必從一新的信念出發(fā),對強權政治與一切腐敗存在加以完全否定,修正現代政治所作成的病態(tài)殘忍及麻木自私,而為下一代重新安排,重新粘合,由親愛與合作出發(fā),泛濫此健康信念于一切表現上,才可望得到一點轉機!國家必于真實和平與民主中,方能夠將民族精力與熱情,好好用到發(fā)現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與建設,來和其他優(yōu)秀民族作進步競爭!工作龐大而艱難,唯有忠于人生忠于人民不以個人成敗得失的真正戰(zhàn)士,才有勇氣來沉默擔當的!”[4]481不難發(fā)現,沈從文的文論是注重文學的社會作用的。
因為注重文學的社會作用,所以沈從文的文論反對文學談天說鬼,反對文學用來給有閑人消閑,反對以玩票的態(tài)度來寫作,反對寫作者追求所謂的轟動效應,并要求寫作者要甘于寂寞。如在發(fā)表于1935年6月30日的《談話劇創(chuàng)作》一文中,他就強調寫作者不能為追求轟動效應而寫作[4]396。而在發(fā)表于1936年10月25日的《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一文中,他又強調寫作者要耐得住寂寞:“作者為了追求作品的壯大和深入,得自甘寂寞,略與流行觀念離遠,不亟亟于自見?!保?]107
但我們必須注意,沈從文所主張的文學之用是有特定的含義的,他主張文學之用,是經典之用,即給社會和人提供一個行動的準則,這種用處,對國家民族社會而言,是為國家建設提供建設的原則,重鑄國民道德,喚起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心,造就國民博大堅實富于生氣的人格等。對個人而言,則是幫助人認識社會,認識人生,鼓勵人追求光明,給人以積極向上的勇氣,同時增加人的智慧,增加愛心,使人得到快樂,得到安慰,得到教育和娛樂等。顯然,這種作用是精神性的,因此,沈從文強調的文學之用,是精神方面的,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總是反對那些對文學采取實用的態(tài)度的做法,如政治對文學的利用,或個人用文學來謀“出路”,“以筆作橋梁將自己渡入‘政治’”等等。前者如在發(fā)表于1937年2月21日的《一封信》一文中,他說:“我認為一個政治組織固不妨利用文學作它爭奪‘政權’的工具,但是一個作家卻不必需跟著一個政治家似的奔跑。”[4]131后者如在《復一個木刻工作者》一文中,他說:“我說的問題似乎和一班從事木刻青年所懸望的目的都遠得多,困難得多,也就容易顯得荒謬得多。(正如談新聞特寫,一個新聞從業(yè)員,照習慣還只把他的工作限于寫點好文章,以筆作橋梁將自己渡入‘政治’時,我卻覺得這其中應當有人把他的工作轉入‘思想家’領域。宜于用一個思想家態(tài)度來處理工作,并接受種種挫折,努力克服,把工作慢慢的成為轉捩歷史一個杠桿。能那么打量那么作下去,工作自然將超越普通成就而一直向前。為的是從文學方面,近三十年發(fā)展,便可看出這不僅是‘可能’的,還是‘必然’的。)您既然來作這件事,就慢慢的努力下去吧?!保?]480總之,沈從文是主張文學要有用于社會的。他的這種看法,在今天看來,仍然是經得起考驗、站得住腳的。
二
沈從文文論的第二個重要價值取向是美。這個價值取向也首先表現在他的經典觀中。沈從文認為,傳統(tǒng)的經典在文字上是美的,有光輝的,如他認為《詩經》、《楚辭》是重要的傳統(tǒng)經典,在發(fā)表于1935年8月31日的《論技巧》一文中,他說:“《詩經》上的詩,有些篇章讀來覺得極美麗,《楚辭》上的文章,有些讀來覺得極有熱情……”。[3]470在發(fā)表于1938年9月的《談進步》一文中,他又說:“舊有經典的完成,若用的是有光輝的文字,新經典成功條件之一,便是同樣要用那個有光輝的文字來裝飾?!保?]487即不僅認為傳統(tǒng)的經典是美的,而且新的經典也應該是美的,于此我們不難看到沈從文文論美的價值取向。
在其它文章中,沈從文更多地談到了文學要美。在發(fā)表于1935年3月10日的《風雅與俗氣》一文中,他提出,文學形式的美具有重要的價值,我們得注意文學作品形式的美[4]212。在發(fā)表于1936年1月8日的《答辭六——從艱難中去試驗》一文中,他又強調文學作品要完美[4]403。在發(fā)表于1942年10月15日的《給一個作家》一文中,他說他追求一種“比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東西”:“失敗時也不想護短,很希望慢慢地用筆捉得住文字,再用文字捉得住所要寫的問題,能寫些比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東西?!保?]345在發(fā)表于1942年4月16日的《短篇小說》一文中,他又強調,要以創(chuàng)造的心來創(chuàng)造“珠玉作品”[3]504。從強調形式的美的重要,到強調文學作品要完美,再到追求珠玉作品,可以看出,沈從文的文論是重視美,有著追求美的價值取向的。
由于美不可憑空獲得,因此,相應地,沈從文的文論又有重視恰當、重視技巧、重視傳統(tǒng)的價值取向,因為恰當、技巧、傳統(tǒng)不是美,但能造就美。何為恰當?恰當,沈從文又稱之為妥貼,就是恰到好處,指創(chuàng)作時對材料、文字、技法等的運用合適正確,恰如其分。沈從文多次強調了恰當對作品的意義,如在發(fā)表于1939年1月22日的《一般或特殊》一文中,他說:“一個作家對于文字的性能了解得越多,使用它作工具時也就越加見得‘恰當’。我不說‘美麗’,說的是‘恰當’,正因為一切所謂偉大作品,處置文字的驚人處,就正是異?!‘敗帯!保?]261在《短篇小說》一文中,他也表達了近似的觀點[3]493。的確,恰當能使作品成功,能使作品偉大,當然也能使作品美。
恰當的取得,與技巧有密切的關系,因此沈從文的文論又特別重視技巧。關于恰當與技巧的關系,沈從文在《論技巧》一文中說得很清楚:“就‘技巧’二字加以詮釋,真正意義應當是‘選擇’,是‘謹慎處置’,是‘求妥貼’,是‘求恰當’?!保?]471在《一般或特殊》一文中,他又說:“運用文字,表現自己或社會,希望恰如其意所能言,寫它出來時,且能明白在某一類讀者中必然留下一個什么印象,可能引起些什么反應,既是每個作者的愿望,這么說來,了解文字性能似乎也可以算得上一種‘知識’,而且算得上作家所不可少的知識,這知識稍稍說得不同,便是技巧,調排文字的技巧。”[4]261正是看到了技巧的正確運用可導致恰當,并進而獲得美,因此沈從文的文論是重技巧的,如在《論技巧》一文中,他就提出:“有思想的作家若預備寫出一點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讀者注意,催眠,集中其宗教情緒,因之推動社會,產生變革,作者應當作的第一件事,還是得把技巧學會?!保?]472-473在發(fā)表于1936年1月22日的《答辭十——天才與耐性》一文中他也表達了近似的觀點:“一個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凈利落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您明白了如何吝惜文字,還應當如何找尋那些增加效率的文字。這一點近來的人常笑它是‘小技巧’,以為不足注意。其實一個作者若多少懂得一點技巧,也不很壞。”[4]407總之,沈從文的文論重視技巧。
由于技巧往往存在于傳統(tǒng)的作品之中,因而沈從文的文論又強調要重視傳統(tǒng)。如在發(fā)表于1931年6月1日的《給一個寫詩的》一文中,他就說:“你的筆寫散文似乎比詩方便適宜點。因為詩有兩種方法寫下去:一是平淡,一是華麗?;蛟谒枷肷嫌谢妹拦庥?,或在文字上平妥勻稱,但同時多少皆得保守到一點傳統(tǒng)形式,才有一種給人領會的便利?!保?]184發(fā)表于1939年6月2日的《談談木刻》一文中,他又說:“所以從我那么一個外行看來,木刻若要有更廣大的出路,更好的成就,成為一種藝術品,就制作形式言,從武梁石刻近于剪影的黑白對照方法,到現存年畫純粹用線來解決題材方法(以及兩種極端不同卻同樣用鳥獸蟲魚補充畫面,增加它的裝飾性方法),必需充分注意,認真學習,正因為值得注意值得學習來加以折衷試驗的方法實在太多了!大家與其抽象,講‘刀法’,爭‘派別’,何如綜合各方面知識,來作一種大規(guī)模的嘗試?!保?]491此外,在《短篇小說》一文中他也表達了近似的看法。[3]503總之,沈從文是重視傳統(tǒng)的,因為傳統(tǒng)能讓作品變美。
結 語
沈從文的文論一方面有著重視文學的作用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卻又重視美,按照康德美是無功利的說法,這兩者實際上是矛盾的。但由于沈從文所強調的文學之用是精神性的,因而看似矛盾的兩者就被他很好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既重視文學的社會功用,又認識到文學是審美的,這種價值取向,在當時普遍重視文學的物質功用的社會氛圍中,實屬少見和難得,就算在今天,這樣的價值取向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1]黃毅.沈從文的“經典重造”焦慮及成因[J].昆明學院學報,2009(2).
[2]康長福.沈從文文學理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16)[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17)[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