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玉潔的女信徒
——先天道自梳女初探

吳佳寶

（上海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200234）

冰清玉潔的女信徒
——先天道自梳女初探

吳佳寶

（上海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200234）

在民國眾多的秘密結(jié)社之中，先天道是在全國流傳最廣、支派最多的大道種之一，擅用觀音來吸引女教徒是其傳教的一大特點。先天道教義鼓勵女性信奉觀音菩薩，強調(diào)男女兩性平等，告誡女性清心寡欲、心無旁騖地修道，并且為她們提供了一方修行的凈土——齋堂，從而吸納了許多信奉獨身主義的自梳女加入該教,成為自梳女保持獨身、禁欲信仰的宗教依據(jù)與避風港。

先天道；自梳女；齋堂；抗婚教義；冰清玉潔

一、引言：先天道的傳播情況

我們一般把“歷史上一些下層民眾為了謀求精神寄托或生活互助，在秘密狀態(tài)下結(jié)成的各種名目不同的社會群體或組織”1秦寶琦，譚松林：《中國秘密社會》(第一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頁。稱為“秘密結(jié)社”，學界習慣從類型上將其分為民間宗教和幫會兩大系統(tǒng)。其中，民間宗教是“具有一定組織形式、反抗精神的民間教派與宗教異端，由于政府、合法宗教與主流社會的壓制，被迫在地下傳播”。2劉平：《中國秘密宗教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頁。南宋至明代以白蓮教為首，明清兩代則以明正德年間創(chuàng)立的羅教為標志。但晚清以來，由于政府對民間教門的嚴厲取締，不少教門為自保紛紛改稱“道”、“門”等名目。3羅國輝：《近十年來秘密社會史研究綜述》，《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2期，第119頁。所以，明清以降的會道門組織與民間宗教有一脈相承之處。

在民國時期眾多的民間秘密結(jié)社之中，先天道是在全國流傳最廣、支派最多的大道種。據(jù)其內(nèi)部傳說，先天道創(chuàng)教始祖為印度東來的達摩高僧，它的前十三祖與一貫道、同善社等會道門的道統(tǒng)相同，可見也是從晚清青蓮教中衍化而來的一支教派。以往認為先天道最早由順治年間江西饒州府人黃德輝所創(chuàng)立，但另有學者認為十四祖彭超凡才是該教派的真正開創(chuàng)者。4濮文起：《秘密教門——中國民間秘密宗教溯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82頁。

先天道原以“無生老母”(道光以后改成“瑤池金母”)為最高主宰5先天道原是尊崇“無生老母”為至上無二的神祇，道光二十三年（1843）清廷大鎮(zhèn)壓后，始將“無生老母捏稱瑤池老母”。（《川匪奏稟》，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裕泰奏折始稱）現(xiàn)存的先天道寶卷《觀音濟度本顧真經(jīng)》以“瑤池金母”為其最高神祇。王見川等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導言第9頁。，要求信徒嚴持三皈五戒，厲行持素和禁欲，一心一意追求重返先天，歸家認母6危丁明：《田邵邨與先天道在香港的傳播》，《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6期，第161頁。。道光年間，清廷對青蓮教實行清理打擊，捕殺流放重要教首，令該教發(fā)展一度停滯。及至道光二十三年( 1843年)，該教尚存教首李一沅、陳汶海等在湖北漢口聚集，“扶乩”訂定新的發(fā)展方略，青蓮教改借先天道名義，以“五行十地”7所謂“五行十地”，即將教務統(tǒng)分為“內(nèi)五行”（以火木土水金為秩派分精、成、道、法、秘總管內(nèi)務）、“外五行”（元、微、專、果、真）。“外五行”與“五德”（溫、良、恭、儉、讓）結(jié)合起來派往各地傳教，是為“十地”。見鄭永華，趙志：《近代以來的會道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02頁。的組織形式重振旗鼓，后發(fā)展成為全國一大教門。

清光緒三年（1877年），兩廣十地（“十地”是先天道內(nèi)僅次于首領(lǐng)的傳道領(lǐng)袖，共十人，一個教區(qū)的總負責人）張道芬在廣東創(chuàng)立東震堂，大力發(fā)展廣東教徒。先天道是目前尚存在臺灣、香港與新加坡中的一個秘密宗教。Marjorie Topley是唯一研究此宗教的西方人類學者。她在新加坡研究齋堂時接觸到此宗教，許多茹素獨身且住在齋堂的人都是它的信徒。

隨著近年來女性史、社會性別史研究的興起，在許多曾經(jīng)由男性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領(lǐng)域逐漸浮現(xiàn)出女性的身影，民間宗教中的女性即是其中之一。以往受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學界總是對秘密結(jié)社的起事大加贊賞，加上勞動婦女又被視為遭受封建壓迫最深的一個社會階層，那么敢于走出家門，加入秘密社會組織，繼而與封建政府對抗的女性自然會被加倍抬高。由于秘密結(jié)社這類組織由始至終都以男性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有關(guān)女性教首或女性成員的記載相當有限，專門研究的論文自然不多。喻松青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所撰 《明清民間秘密宗教中的女性》1原載于《南開大學學報》1982年第5期。喻松青：《明清白蓮教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馬西沙主編：《當代中國宗教研究精選叢書——民間宗教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一文把民間教門中男女平等的現(xiàn)象及女性活動看作是對封建倫理綱常的沖擊，雖然他也承認“明清兩代民間秘密宗教中有關(guān)男女平等的一些朦朧、自發(fā)的思想言行，還遠遠沒有產(chǎn)生科學、合理的男女平等以及婦女解放的自覺要求”，但整篇文章無疑是站在反對地主階級、維護民間教門的立場上敘述的，不免有些偏頗。濮文起《女性價值的張揚——明清時期民間宗教中的婦女》2濮文起：《女性價值的張揚——明清時期民間宗教的婦女》，《理論與現(xiàn)代化》2006年第5期。雖然與上文的發(fā)表時間相隔二十余年，但基本立場沒有變，還是認民間宗教中“女性價值的張揚，與傳統(tǒng)禮教之下的婦女保守懦弱屈從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更為重要的是極大地沖擊了作為封建專制政治統(tǒng)治基礎(chǔ)的倫理綱?！薄１疚囊U述的是清末至民國時期先天教中的一群特殊的女教徒：終身未婚，冰清玉潔的自梳女。

二、先天道教義與自梳女的不婚信仰

在晚清民國廣東先天教（先天大道）民間宗教內(nèi)部，曾經(jīng)長期存在過一群特殊的女信徒——自梳女。自梳女是19世紀初中后期在珠江三角洲興起的一個獨身女性群體，她們在當?shù)嘏e行 “梳起”儀式，即盤發(fā)成髻，以宣誓終身不嫁，不得反悔。自梳女有著獨特的自梳儀式、姐妹組織、活動場所和文化價值觀，在廣東順德、番禺、中山、南海、肇慶等地曾經(jīng)盛行一時。自梳女堅持自力更生，大部分以從事絲廠女工和女傭為職業(yè)。在宗教信仰方面，自梳女普遍信仰佛道儒雜糅的先天大道。先天道之所以在廣東農(nóng)村的獨身女性群體中有這么大的市場，這主要與它所推崇的宗教偶像——觀音菩薩及其宣傳的抗婚、禁欲教義息息相關(guān)。

第一，先天道十分鼓勵女性信仰觀音，效仿觀音拒絕出嫁，一心修行?！皨D女修行學觀音，看破紅塵死了心……婦女修行學觀音，千年枯木也逢春；婦女修行學觀音，學他大孝做好人，不孝父母天雷打……婦女修行學觀音，證了金身度了親。”3王見川等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第370頁。先天道的宗教活動之一是在每年農(nóng)歷二、六、九月的十九各辦一次“觀音會”，可見對觀音的尊崇程度。4濮文起主編：《中國民間秘密宗教辭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6年，第349頁。先天道的一部專門針對婦女信教的寶卷經(jīng)書《觀音濟度本愿真經(jīng)》對流傳久遠的本土觀音《妙善傳說》加以演繹，以推崇及宣揚十三祖楊守一（觀音化身）的教義。5王見川等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導言第8頁。

在先天道信仰者的心中，無生老母與觀音息息相關(guān)。Marjorie Topley于1968年在香港參訪齋堂時，提到無生老母被信徒視為一個具有慈悲與力量的女神，大部分的女信徒有時會將她視為觀音。老母與觀音的關(guān)系可從兩尊像所放的位置顯示出來：因為老母是最高神明，她必須被置于比一般神明更高的位子，甚至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這表示此教派的殿堂必須或是盡可能是兩層樓的建筑，老母的房間就在最上層，然而她因常常被認為是觀音，而與觀音共享一個房間。6于君方：《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陳懷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63頁。

先天道借助妙善（觀音）修行，出家成佛免難的故事來宣傳自己的教義，尤其是借助或改編妙善的故事來籠絡(luò)廣大婦女。有關(guān)觀音的故事傳說向來版本不一，但核心思想都是為了證明觀音抗婚不嫁的正義性。寶卷中的妙莊王三公主妙善身為公主，后來卻當了尼姑，她堅持修行，遭到整個王宮的反對，而她對出家生活的辯解是，只有出家才能免除人生無常的痛苦和輪回的報應：“功名蓋世如片錦，黃泉路上沒人情。三途地獄令人怕，誓不將身去嫁人?！?《香山寶卷》乾隆版，見周秋良：《觀音故事與觀音信仰研究——以俗文學為中心》，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

由此，先天道宣揚女性“拒婚在道德上并無過錯，只要心誠，就有勇氣抗拒婚姻。男人是不可信賴的，為保護自己的貞潔而自殺是一種美德”2Marjorie Top ley，"Marriage Resistance in Rural Kwangtung,edited by Margery W olf and Roxane W itke"，Women in Chinese Socie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

廣東順德、南海一帶的自梳女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20年代該省繅絲業(yè)機器生產(chǎn)繁榮時期，大多數(shù)以從事絲廠女工為生計320世紀初年，華南絲廠數(shù)過百，到20年代猛增至167家，繅絲工人大多數(shù)為年輕女工。見蘇耀昌：《華南絲區(qū)：地方歷史的變遷與世界體系理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6頁。但30年代以后，受世界經(jīng)濟危機的沖擊和加上日本人造絲的排擠，加上本地絲業(yè)不思改良，技術(shù)落后，造成廣東絲業(yè)一落千丈，當?shù)刈允犸L氣也有所消退。。這些繅絲女工得閑時便成群結(jié)隊地到先天教廟里進香，廟里都印刻著或者出售先天教的上述“寶卷”，其中有許多模范婦女的事跡。最讓她們嘖嘖稱道的就是“觀音菩薩裝皇女（皇帝女），不招駙馬享榮華”的故事。因為觀音的抗婚不嫁、冰清玉潔不僅與她們的梳起行為有著契合之處，更讓她們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豪感和認同感。順德當?shù)氐囊皇住督z織自梳女歌謠》與《觀音經(jīng)》里所唱的內(nèi)容頗為相似：“單身寡女比人高，有魚有肉自己煲。無錢不怕丈夫鬧（罵），死后不怕有人嘈（哭啼吵鬧）。日頭落山唔使掛竹篙?！?余婉韶，周婷元搜集。資料來源：廣東省情數(shù)據(jù)庫http://www.gd-info.gov.cn/books/dtree/showbook.jsp? paths=10755&stype=v&docid=1456&siteid=guangdong.自梳女在凡塵“俗人”看來也許是格格不入的異類，但在先天道的宗教世界里，她們的決定是值得被稱贊的。

曹玄思在上世紀90年代對七位移居到香港的廣東珠三角自梳女做過抽樣采訪，她們?nèi)际窍忍斓赖男磐?。這七位姑婆對先天道的來源、道義不甚明了，也沒有興趣去探究，當問到她們?yōu)楹渭尤胂忍斓罆r，她們毫無猶豫地回答道：“因為先天道是拜觀音的?！彼齻円嗵寡栽谕吅蜕弦惠叺淖允崤?，大部分是加入先天道的。5曹玄思：《先天道的自梳女》，馬建釗，喬健，杜瑞樂主編：《華南婚姻制度與婦女地位》，桂林：廣西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30頁。因為在她們眼中，觀音無疑是她們的宗教信仰與精神支柱。

除了以觀音菩薩為模范之外，《金不換》寶卷還舉出了十二圓覺菩薩之一劉素真選擇不婚，最終修成正果的故事：

十二圓覺劉素真，看破紅塵死了心，臨婚不嫁存心正，光相寺內(nèi)苦修行。刻刻不離玄關(guān)進，時時返照舊主人，功圓果滿居上品，永證圓覺第二名。他能學佛高身份，難道你又不如人。生在中華佛國境，又遇普度到來臨……趁早此時船還近，了卻凡情理圣真……九轉(zhuǎn)成功登上乘，不惟能逃大劫運，還能成佛作袒身。6王見川等主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社，2010年，第643-644頁。

以上先天道寶卷經(jīng)文的另一個啟示是：信徒不僅可以在先天道的庇護下逃離劫數(shù)，還有機會修煉成佛，受教眾膜拜。這是女性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無法得到、甚至不可想象的特權(quán)，對智識水平低下的農(nóng)村婦女的誘惑力是極大的。

其二，先天道的教義強調(diào)兩性間的平等，它的最高神祇“瑤池金母”就是女性，并且在針對女性的寶卷中流露出對傳統(tǒng)婦女可悲身世的同情，為婦女免受死后的“原罪懲罰”指明方向。

世間男子容易混，惟有女子最不輕。下地之時娘喜幸，看待就有兩樣心。若是生女比草論，生下男子當寶珍，撫養(yǎng)雖然無改更，怎比男子勝十分……貧富賢愚不一等，隨緣隨分過光陰。生男育女分中定，諸般惡孽由此成。十月懷胎娘受困，一朝臨盆要命傾，太平下地娘身穩(wěn)，一盆血水污穢神。在生之時不打緊，死后血河難理清……若是臨盆把命殞，產(chǎn)后死鬼真可憐。閻王殿上不容進，打在陰山背后冷，橫身血染似魚腥……你想你是婦女命，生男育女造孽深，冤愆纏住如此狠，怎不回頭學觀音……學他吃齋早修行，不戀紅塵花花景，回光返照悟真經(jīng)，功圓果滿上天庭……7《金不換》卷五《勸婦女歌》，王見川等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第643頁。

先天道等寶卷經(jīng)文經(jīng)常把婦女生兒育女看作是一件集痛苦、罪惡與污穢于一身之事，女性的月經(jīng)和生育所伴隨的血水被認為是不潔與罪惡的象征，死后將會受到懲罰，這是婦女擺脫不了的“原罪”。而唯一的出路就是獨身不嫁，誠心跟隨觀音修行：“若是聰明智慧女，持齋念佛早修行?！?《觀音濟度本愿真經(jīng)》，《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1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第550頁。

在自梳女中流傳甚廣的另一個觀音故事說的是有一次觀音看見天蕉生子，不但發(fā)出一聲駭人的巨響，而且看似痛苦非常，由此明白產(chǎn)子之痛苦。選擇出家修行，沒有丈夫要求獻身，沒有家婆的管束，行動也不受孩子拖累，正如一首《觀音經(jīng)》里所唱的：

妙莊王家有個真烈女，從未出閣配成雙，一來不受公婆氣，二來不吃丈夫飯，三來不抱懷胎子，四來不要丫鬟侍女來服侍。天天清靜坐香房，揭來棉被獨坐床……現(xiàn)在得福坐蓮臺。2此為中國女性朝山香客頌揚觀音的歌曲之一。見于君方：《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附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01頁。

晚清民國時期順德等地很多女子選擇梳起不嫁，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恐婚——害怕婆家人的虐待和生孩子的痛苦。許多繅絲女工坦白承認：“我們害怕生孩子，許多婦女在生產(chǎn)時死去或大病，生孩子還搞得一個人又亂又臟……男人把老婆當成財產(chǎn)，嫁人為妻是可怕的。”3Andrea Sankar，"The Evolution of Sisterhood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M ichigan,1978.蘇耀昌：《華南絲區(qū)：地方歷史的變遷與世界體系理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81頁。順德當?shù)嘏映黾迺r有“喊嘆情”的風俗，出嫁女子的父母姐妹等人又哭又唱，大抵訴說出女兒出嫁后在男家沒有地位，被男家人欺負4訪問順德均安鎮(zhèn)沙頭村黃炎培姑太。李小江主編：《讓女人自己說話——文化尋蹤》，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56-157頁。，出嫁宛如生離死別一般。盡管女子出嫁以后未必就會受丈夫、婆姑的氣，未出嫁的女子也根本不懂生孩子的感覺，但這些時?？M繞在耳邊的寶卷經(jīng)文、故事傳說，加上身邊姐妹們對盲婚啞嫁如何痛苦的不斷重復，對后一代的女孩自然會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作用，從而萌生不嫁之念。

其三，先天道的寶卷還告誡女性要清心寡欲，心無旁騖，這與自梳女極度重視的貞潔觀與平日所過的禁欲生活亦不謀而合：

好姑娘，好姑娘，生來德行不尋常……年紀輕輕智慧強。想到浮生夢一場，佳人才女輪流喪。一心尋路轉(zhuǎn)家鄉(xiāng)，幸有緣遇著道場，稟爹娘喜我修養(yǎng)，南海岸現(xiàn)有榜樣。不愛那風花雪月，不著那錦衣繡裳，吃淡飯，飲粗茶……空閑時靜坐閨房，鎖心猿不使他胡思亂想。栓意馬，不許他東走西張……天地長，真?zhèn)€是女中丈夫，蓋世無雙?！?王見川等主編：《明清民間宗教經(jīng)卷文獻》（第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社，2010年，第438-439頁。

自梳女的獨身主義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獨身主義觀念不同，只要一名女子當著父母、祖先、神靈的面前舉行了梳起儀式，宣布獨身不嫁，她就終身不得反悔，如與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必將受族人的嚴懲，被恥笑為“穿底姑婆”。所以成為自梳女就意味著終身禁欲，與先天道的思想一致。

但有一個問題是，抗婚的教義和行為違反了民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習俗，挑戰(zhàn)世俗權(quán)威，必為世俗所不容。為了彌補這種有違孝道的修行行為，寶卷甚至還創(chuàng)造出了“舍一女出家，九族升天”這套說辭6《香山寶卷》，周秋良：《觀音故事與觀音信仰研究——以俗文學為中心》，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34頁。。意味著只要家中有一名婦女舍去婚姻，入教修行，就等于為九代族人做貢獻，對普遍缺乏智識的農(nóng)村婦女而言的確具有煽動性。

先天道的上述教義對女性自梳不婚起到了思想上的誘導作用，此外，先天教還為獨身的自梳女提供了居住地和寄托精神信仰的家園——齋堂。曹玄思采訪的七位姑婆中有六人晚年居住在先天道安老院或先天道齋堂內(nèi)。7曹玄思：《先天道的自梳女》，第129頁。先天道是齋教的一種，專指以持齋和在家信仰為特征的民間教派，除了先天教以外，還有龍華教、金幢教。因它們強調(diào)在家修行，一面持戒，一面營生，主要受到道教與民間信仰的影響，也受到佛教禪宗和凈土宗的某些啟迪，日據(jù)時期被迫轉(zhuǎn)向佛教，故時稱在家佛教。8北辰：《臺灣齋教的歷史觀察與展望》，《世界宗教研究》1995年第3期，第140頁。齋堂內(nèi)有佛堂供自梳女參拜觀音和其它神祇，同時與外界社會隔離，生活清心寡欲，禁止與男性有性行為。自梳女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與齋堂內(nèi)的環(huán)境無比契合，通過吃齋、拜觀音、禁欲等宗教形式和共同的生活準則，她們可以在齋堂內(nèi)營造一份完全不受外界干擾或指摘的獨身生活。齋堂給予她們以安全感及歸屬感，使之生前老有所依，死后也有主可歸，不至于成為孤魂野鬼。恰如一位新加坡齋堂里的自梳女所言：“我把它當成是我的家……齋堂在你活著的時候關(guān)照你，死后還為你舉行葬禮。”1Foong Ah Chat，Kenneth Gaw，Superior Servants:The Legendary Cantonese Amahs of the Far East，Singapo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144.因此，齋堂的影響力當不亞于自梳女的組織姊妹團和姑婆屋，尤其是對客居在外，信仰佛教，又不屬于某個姐妹團的自梳女而言。

先天大道的道義和齋堂為她們營造了一個“合法化”的避風港，她們通過改編并突出觀音抗婚不嫁、保守貞潔這一點來為她們的獨身尋找宗教依據(jù)，同時利用齋堂來踐行她們的獨身禁欲生活。所以，她們是一群玉潔冰清的女信徒，也因此受到教內(nèi)和社會一般人的尊重。

三、總結(jié)

在民間秘密宗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有關(guān)女性的記載往往只是驚鴻一瞥，即使有零星記載，也會顯得簡略、隱晦或模糊，這與男性在會道門內(nèi)部占絕對主導地位有直接關(guān)系。從信仰目的、方式上來講，自梳女應該是所有民間秘密宗教中最特殊、最單純的一個女性群體。先天道的教義和齋堂為她們營造了一個“合法化”的避風港，她們通過改編并突出觀音抗婚不嫁、保守貞潔這一點來為她們的獨身尋找宗教依據(jù)，同時利用齋堂來踐行她們的獨身禁欲生活。所以，她們是一群玉潔冰清的女信徒，也因此受到教內(nèi)和教外人一定程度上的尊重。相比民國時期一貫道等民間教門中屢屢出現(xiàn)的女教徒被奸污事件2陸仲偉：《一貫道內(nèi)幕》，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84頁。，有宗教外衣保護和守貞習俗保護的先天道自梳女信徒無疑是幸運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盡管自梳女在先天道的齋堂中得到了一份難得的安寧，可在華南強大的宗族勢力籠罩之下，她們的價值觀念依然是圍繞著父權(quán)而走的，絕不敢越雷池一步。是故宣揚男女平等、關(guān)懷婦女的民間教門不見得為女性實現(xiàn)自我價值、獲得與男子平等社會地位的一方凈土，婦女要擺脫封建社會枷鎖依然任重而道遠。

Pu re fem ale believers

W U Jiabao

Among the m any folk secret religions,the Great W ay of Former Heaven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and biggest religions in the ROC,which is good at worshiping Guan Yin to attract female believers. The doctrines of the Great W ay of Former Haven encourage women to adore Guan Yin,emphasize the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warn them to purify their hearts and restrict passions,and provide them with Chai Tang as a pure land to stay.Thus it attracts many Zi-shu-nv who believe in celibacy to join in and makes Chai Tang their shelters.

the GreatWay of Former Heaven;Zi-shu-nv;Chai Tang;unmarried doctrines;purity

B95；C913.6

A

1009-9530（2015）04-007所謂“五行十地”，即將教務統(tǒng)分為“內(nèi)五行”（以火木土水金為秩派分精、成、道、法、秘總管內(nèi)務）、“外五行”（元、微、專、果、真）?！巴馕逍小迸c“五德”（溫、良、恭、儉、讓）結(jié)合起來派往各地傳教，是為“十地”。見鄭永華，趙志：《近代以來的會道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02頁。1-05

2015-01-11

吳佳寶（1991-），女，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