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亞明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潮州 521041)
文化創(chuàng)傷與僑批記憶
曹亞明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潮州 521041)
西方學術界主要把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運用于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歷史的反思,中國學術界也開始把這一理論應用于反右運動和文革的反思,但將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與僑批記憶進行互相闡釋還是一種新的嘗試。文化記憶是保存經(jīng)驗與知識的儲存器,而僑批檔案正是一種具有意味的民間“文化形式”,也是保存僑民生存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的“儲存器”。僑批所記載的并非僅僅是僑民個人的記憶,而是整個中國移民群體的創(chuàng)傷記憶。因此,直面僑民歷史,反思文化創(chuàng)傷,是我們當前華僑研究和文化研究義不容辭的重要任務。
文化創(chuàng)傷;文化記憶;僑批;僑批記憶;創(chuàng)傷敘事
“批一封,銀兩元,叫妻刻苦勿愁煩。仔兒著支持,教伊勿賭錢,田園克苦做,豬仔哩著飼。待到積有錢,猛猛歸家來團圓?!边@是一首流行于民間關于僑批的歌謠,里面甚至還摻雜了不少潮汕方言,富有濃郁的地方特色。“批”是我國東南沿海區(qū)域方言對“信”的稱呼,“僑批”則是自清代以來在廣東、福建、海南、廣西沿海僑鄉(xiāng)出現(xiàn)的一種民間文書,它是由海外華僑華人通過民間渠道寄給家鄉(xiāng)親人的僑匯憑證和書信的結合體。僑批歷經(jīng)清末、民國至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時期,涉及僑居地包括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緬甸、越南、泰國、柬埔寨等國家,是近代以來中國僑鄉(xiāng)社會、文化、經(jīng)濟等發(fā)生重大變遷的見證,也是人類共有的文化記憶遺產(chǎn)。正如饒宗頤先生所說,從經(jīng)濟史來看,僑批可與徽州學的“契據(jù)”、“契約”媲美,其價值相等。[1]“依筆者看,僑批不僅可與徽商的契據(jù)契約媲美,僑批同樣可與被稱為‘中國銀行之父’的晉商的‘錢莊’、‘票號’媲美,盡管規(guī)模和范圍遠不及晉商的‘錢莊’、‘票號’,但從地域經(jīng)濟史的角度看,僑批業(yè)卻有獨到的特色?!盵2]
近年來,在一系列國際僑批學術會議的影響下,僑批研究已經(jīng)逐漸由民間私藏開始走向國際化的學術交流平臺,研究視角也變得更加多樣化。以往對于僑批的研究比較著重于金融或歷史等領域,隨著文化研究在中國的悄然興起,對于僑批文化的研究也成為一種新的發(fā)展趨勢。可以說,2013年“僑批檔案”被錄入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是僑批研究由民間走向國際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也開啟了僑批文化研究發(fā)展的新階段。總體來說,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和新理論的嘗試將是下一階段僑批文化研究的新方向。因此,作為一種嘗試,本文試圖將西方學術界的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與來自中國民間的僑批記憶進行互相闡釋。
弗洛伊德對于創(chuàng)傷的解釋是:“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短暫的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盵3]創(chuàng)傷是引起持久病變的身體損傷,或能導致情緒異常的精神打擊,既包括生理創(chuàng)傷或身體創(chuàng)傷,又包括心理創(chuàng)傷和精神創(chuàng)傷。僑批文書中有很多關于創(chuàng)傷的敘事,無數(shù)封飽含血淚的僑批文書其實就是海外華僑心理創(chuàng)傷和精神創(chuàng)傷的真實寫照。盡管都是碎片式的零散記憶,但依然能讓我們想象出他們在漂泊生活和戰(zhàn)亂禍患中所遭遇到的心靈與精神的創(chuàng)痛。
“一船目汁一船人,一條浴布去過番,火船馳過七洋州,回頭不見俺家鄉(xiāng),是好是劫全憑命,未知何日能回還。”聽著這首悲傷的民間歌謠,我們能深深體會早期中國移民的痛苦與無奈。早期的海外移民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為了生存不得不飄洋過海、辟地以居。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解放前夕的109年間,由于經(jīng)濟上或政治上的原因,很多人出外謀生、避禍。此外,當時東南亞各國長期對出入境很少限制,不少華人被誘騙或劫掠到海外當勞工。因此,出現(xiàn)了幾次移民出國的高潮。移民分兩種類型,一類是延續(xù)以往的歷史傳統(tǒng),由旅外鄉(xiāng)親牽引或由專做移民出洋生意的“水客”引帶的自由移民,另一類則是以“青單客”、“豬仔”等形式被拐騙、輸送到東南亞殖民地的契約勞工移民。嚴歌苓小說《扶桑》的女主人公扶桑就是當年成千上萬地被拐騙到海外的移民大軍中的一員。對于僑民在海上的經(jīng)歷,小說中有這樣的描述:“在他們的溫和與乖順中,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奴被運載來了。他們溫和地處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詳?shù)貙o數(shù)尸體拋進海洋。”[4]由于路途遙遠,饑寒交迫,還未抵達彼岸就病死餓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當然,更多的還是自發(fā)去海外謀生的自由移民。但是,即使最終順利抵達彼岸,要在異國他鄉(xiāng)立足謀生也異常艱辛。餓死、病死、慘遭折磨致死者層出不窮,因此南洋各地都有義山和公墓收殮在海外死無葬身之地的苦難鄉(xiāng)親。義山還留下對聯(lián):“渡過黑水,吃過苦水,滿懷心事付流水;想做座山,無回唐山,終老尸骨歸義山?!辈簧倮先A僑至死終未能“猛猛歸家”與親人團圓,不少老華僑凄苦無告,最終葬身異鄉(xiāng)。
依據(jù)耶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杰弗里·C·亞歷山大的界定:“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chuàng)傷(cultural trauma)就發(fā)生了?!盵5]11作家嚴歌苓非常關注百年來海外華人的文化創(chuàng)傷體驗,《扶?!愤@部小說就是以一個第五代移民的敘事視角展開中國第一代移民的創(chuàng)傷敘事。在翻閱了美國舊金山檔案館里160冊有關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的史料后,她憑著敏銳的感受力和文化血緣上的天性,用充滿傳奇色彩的筆調還原了一個發(fā)生于19世紀60年代末的夏天的故事。而她所依據(jù)的歷史資料是美國人對于中國移民的歷史記錄,作者憑著卓越的想象力在記憶的碎片中從文學的角度還原早已湮滅的歷史,充滿了敘事的張力和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在嚴歌苓充滿張力的創(chuàng)傷敘事中,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東方妓女扶桑在東西方文化隔閡與沖突中的悲哀,還有彌漫在整個創(chuàng)傷敘事過程中充滿漂泊感的弱勢民族的悲哀。但是,從歷史真實的角度看,這樣的創(chuàng)傷敘事遠遠不及僑批記憶那般真實可靠。新加坡僑胞陳應傳在海外執(zhí)教多年,他寫的僑批令人心酸動容,“奔波十余載,尚赤手空拳,未得酹愿”,本應多寄批款回家鄉(xiāng)讓母親購買新谷,無奈力與心違,便在寄給母親的批信中寫道,“非傳不知家中之痛苦,奈命生如此,惟有昂首問天嘆息而已”。[6]191“昂首問天嘆息”的又何止陳應傳一人,千千萬萬的僑民都通過僑批向親人講述了他們在海外生存的艱辛和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僑批文書中的這種創(chuàng)傷敘事雖然簡短,甚至零碎,不像嚴歌苓的小說筆調那樣凄美和神奇,但是我們依然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們最真實的創(chuàng)痛。旅泰僑胞楊捷從賺到第一筆血汗錢后,首先想到的是要贖回賣出去的苦命女兒。他寄出五萬元國幣給妻子,在僑批上留下附言,囑咐她收到批后“至切贖回吾女回家”[6]232。短短幾字,字字錐心。從旅泰僑胞曾哲坤的僑批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不少僑民為了不讓家鄉(xiāng)親人擔心,并不想在僑批中提及自己當時所處的苦境,實際上是他對于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的一種壓抑。后來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他才不得不在1955年5月4日寄給母親的批信中吐露實情:“兒本家信不要說話,無奈母親愛兒心切,來書常問何種職業(yè),現(xiàn)在不得不貢獻一切過程,兒自旅暹至今,生活真惡劣,其苦難言,每逢失業(yè)時期,食宿無著,這凄涼的事,不能盡訴。近來兒的職業(yè),忽得忽失,沒有固定,致不敢奉告,一面又恐母親見信,為我擔憂,故此遲遲不復,請希原諒,情長紙短,余容后申,順頌?!盵7]53令人惋惜的是,不少僑批原件并沒能完整保留下來,但是憑著僑批檔案中記載的這些“記憶的碎片”,我們不難想象當初海外僑民所遭遇到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何等深重。
簡·奧斯曼是西方學術界公認的文化記憶理論的奠基者,是他將集體記憶的概念引入了文化領域。他在《集體記憶和文化身份》中說:“文化記憶是一個集體概念,它指所有通過一個社會的互動框架指導行為和經(jīng)驗的知識,都是在反復進行的社會實踐中一代代地獲得的知識?!雹賲⒁奐an Assmann: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Identity,New German Critique,No.65,1995年第125-133頁。他認為“文化記憶有固定點,一般并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通過文化形式(文本、儀式、紀念碑等),以及機構化的交流(背誦,實踐,觀察)而得到延續(xù)”,并稱之為“記憶形象”,這些節(jié)日、儀式、詩歌、意象等,形成了“時間的島嶼”,在日常的交流中并不因為時過境遷而消失。文化記憶是一個享有共同文化的群體對自己經(jīng)歷的記憶,而這種記憶本身又是這個文化能夠保持其凝聚力、持續(xù)存在的結構力量。集體經(jīng)驗正是通過文化型構而結晶為文化記憶。因此,文化記憶是保存經(jīng)驗與知識的儲存器,一個群體從這種知識儲存中獲得關于自己的整體性和獨特性的意識。而僑批正是這樣一種具有意味的民間“文化形式”,也是保存僑民生存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的“儲存器”。
僑批記憶不僅能反映當年中國僑民在海外謀生的景況,也能通過僑眷回批一覽中國僑鄉(xiāng)的歷史變遷,通過僑眷們的血淚控訴,還能還原歷次戰(zhàn)爭中中國僑鄉(xiāng)的生活場景。尤其在戰(zhàn)爭和政治動蕩期間,僑眷們生活更是承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創(chuàng)痛。淪陷期間,寄批受阻,使家鄉(xiāng)的僑眷生活貧困交加,抗戰(zhàn)勝利后又開始內(nèi)戰(zhàn),僑鄉(xiāng)百姓苦不堪言。陳氏寫給丈夫錫泰的回批中這樣描述:“自淪陷以來批信斷絕,天涯海角無從相敘,念念。良人客居異地,勞瘁風塵,務當貴體調攝,努力加餐為祝……數(shù)年以來,萬物騰貴,免想而知,家無寸土之遺,內(nèi)無一錢之存,衣服一介費盡,株守苦海,以待天下升平,朝夕禱祝。日夜憂愁,誰料復員以來,乃竟自三月一批而又斷絕,是何也?望乞示知。現(xiàn)潮汕各界早造失收,日難度三餐,人人失業(yè),去年幸有吾母家頗豐裕,才能寸絲看待?,F(xiàn)吾母家境亦困難,一無所出,惟望信到之日速速批銀寄來,以免饑寒之憂,是所為盼?!盵8]117家無寸土之遺,內(nèi)無一錢之存,由于生活困苦,憂愁過度,又因為擔心批銀斷絕的女兒宜家,錫泰的岳母甚至眼睛都因此而失明了,陳氏急切期盼丈夫能按時寄批銀回來救急,“以減爾岳母之愁”。1945年12月初三,林堅頌在寫給遠在新加坡的孫子林展開的回批上這樣寫道:“久不通音,皆緣日寇之亂,彈指于茲,將十載矣。正思念間,忽接寸丹,開緘展閱,欣悉吾孫旅居平安,殊慰邁懷。家中及諸親戚鄰友均托安康,祈勿遠介耳。所詢家鄉(xiāng)情狀,因自寇軍登汕,苛政如云,布亂潮線,斷絕阡陌。屠殺劫奪,種種罪行,無惡不作,談此苦況,情似叻坡,百物日貴,糧食斷絕,甚至俺鄉(xiāng)乏供、饑餓,皆靠土產(chǎn)以壓腹餓,塘(唐)中局面,筆亦難歌,惟俺之用均屬園貨,勤耕力鋤,以助供養(yǎng),幸得無虞,屈延于今。日寇墜沉投降,我國山河重新如斯。束縛形況,人民殊足以嘗雪伸,敵寇伐倒,四海通津。值逢鴻便,接來佳音,滿懷告慰者而樂歟。思吾孫可觀四路捷通,祈從速收拾回塘(唐)以慰老邁之望,而可仰足以奉侍父母,俯以畜妻子?!盵8]97-98澄海蓮陽林榮年于民國卅五年(1946)七月初四寫給新加坡的侄兒林思曾的回批中描繪了一幅日本踐踏僑鄉(xiāng)的悲慘畫面:“現(xiàn)在饑荒嚴重,米貴如珠,遍地皆是。余自蓮陽湖港上鄉(xiāng)尾陳學校本春歇事之后,入息斷絕,生活岌岌,誠恐餓殍,慘狀難述。今環(huán)境迫逼,上下為難,苦極苦極……惟物價高貴,月間銀項至切多寄者為最要。鄉(xiāng)中自失陷后流離死亡,十室九空,瘡痍滿目,失業(yè)者眾”,一句“苦極苦極”,卻道不盡其中的萬重苦難。[8]103
可見,僑批比一般意義上的家書更有價值,因為它不僅僅是簡單的家庭書信,更是中國僑鄉(xiāng)百多年來與東南亞、美洲、大洋洲等國家和地區(qū)發(fā)生廣泛聯(lián)系的文獻見證,是“以金融流變?yōu)閮?nèi)核,以人文遞播為外象,以心心溝通為紐帶,以商業(yè)貿(mào)易為載體的一種流動型、綜合性的多層次文化形態(tài)”[9],是人類的一種集體記憶遺產(chǎn)。從僑批這一獨特的知識儲存中,海外華僑和僑眷乃至于他們的后代都能獲得關于這一群體的整體性和獨特性的意識。僑批與僑民的各種民間儀式、宗族信仰等融合而成“記憶形象”,形成了“時間的島嶼”,讓我們得以在虛空的時間之流中重現(xiàn)百年來的中國僑民海外拓殖史,還原中國僑鄉(xiāng)民間生活場景。
有人認為20世紀的文化是“后創(chuàng)傷文化”,而20世紀的中國移民顯然承受了更為復雜和更為沉重的苦難與創(chuàng)傷。杰弗里·亞歷山大的建構主義的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主張,文化創(chuàng)傷是被社會文化所中介、建構的一種屬性,而不是一個自在事實。一個事件只能在持續(xù)的文化網(wǎng)絡和意義解釋系統(tǒng)中才能被經(jīng)驗、解釋、建構為創(chuàng)傷,這是一種理性的、自覺的需要反思能力和道德勇氣的行為。[5]11“創(chuàng)傷理論”一詞出現(xiàn)于20世紀70年代,是當時研究越南戰(zhàn)爭退伍軍人的學者們提出來的。西方學者已經(jīng)非常成功地把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運用于德國納粹對于猶太人的“大屠殺”,中國學者也已經(jīng)開始把這一理論運用于反“右”運動和“文革”的文化反思。
文化創(chuàng)傷首先是一種強烈、深刻、難以磨滅的、對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身份認同與未來取向發(fā)生重大影響的痛苦記憶。這是一種群體性的受傷害體驗,它不只涉及個體的認同,而且涉及到群體認同。李小龍從美國回到香港接拍第一部電影《唐山大兄》便是很好的例證。這部電影的主人公鄭潮安是由熟人帶到泰國謀生的自由移民。冰廠的工友陸續(xù)被廠長和老板殘酷殺害,鄭潮安一人赤手空拳與泰國當?shù)貝喊约ざ罚瑸楣び褌儓蟪鹧┖?。當鄭潮安目睹工友們被殘忍殺害的慘狀之后,在河邊坐了很久,可見他心理上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到底是逃回老家還是去尋仇的兩種選擇中猶豫了很久。最終,鄭潮安把包袱丟到水中,毅然決定復仇。李小龍在這部影片中以一敵十,憑著迅猛犀利的三腳回旋連環(huán)踢、凌空飛腳以及高亢的嘯叫等極具個性魅力的武打獲得了觀眾們的極力追捧,使這部電影創(chuàng)下當時香港有史以來的最高票房紀錄,高達319萬港元。李小龍的功夫表演使觀眾獲得了心理上的滿足與快感,但是這種精神上的愉悅與狂歡式的迷狂,還是來源于對同一文化群體和族裔的認同。
文化創(chuàng)傷是一種群體性的受傷害體驗,它不只涉及個體的認同,而且涉及到群體認同。這創(chuàng)傷的承受者可能是個體,但它必須“在群體意識上”發(fā)生作用并極大地改變了群體的身份認同。最終鄭潮安選擇留下來復仇是因為他在“群體意識”上產(chǎn)生了身份認同,工友們的苦難并不僅僅是個人的苦難,而是群體性的苦難,他們的受難經(jīng)驗是整個族群的共同命運。但是,如此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通過個人暴力的復仇和殺戮是否能得到修復和撫慰呢?
嚴重的文化創(chuàng)傷是全人類共同的受難經(jīng)驗,從而對于文化創(chuàng)傷的反思和修復,也就是整個人類的共同使命,而不只是個別災難承受者的事情,也不只是承受災難的某些群體、民族或國家的事情。[10]海外移民的家眷往往留在國內(nèi),不少華僑新婚之后就遠渡重洋,很少有機會回家,只有通過僑批上的文字來傾訴心中的牽掛與思念。從旅暹僑胞曾哲坤寫給妻子的僑批,我們可以看出夫妻隔海相望的“憂悶”和痛苦:“久別念念,我為家庭環(huán)境困迫,亦為一家老少溫飽著想,無奈拋別慈母妻兒漂流異國,許久未能歡敘一堂,心中憂悶難堪。況且此次又聞家母年老身體不快,我不能在側侍奉,不孝可知。賢妻在家敢煩你在勞動之余代我朝夕招待家母,勞神之處有日酬謝,家務小兒亦望你代為調理培養(yǎng)。另者,我真對不起你,若緩唐中生活轉佳亦決回國,定不敢累你代我操勞。”[7]44華僑在海外謀生,除了夫妻不能團圓,還不能享受天倫之樂。有位老華僑在僑批中給剛剛出世的孫女起名的時候抒發(fā)心中悵痛:“但恨兩地遠隔,含飴無從,心中甚為黯然。每觀他人之子,而想及自己之兒孫,心中實有悵痛!何以造物者如此刻薄,令我抱無限痛苦而不釋?!盵8]418讓海外華僑在精神上遭遇創(chuàng)傷的不僅僅是海外謀生的艱辛、妻兒隔海相望的相思,還有對于老父母的愧疚之情,這種“生不能盡養(yǎng),死不能盡哀”的痛苦在林漢松的一封僑批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馬來亞華僑林漢松的母親于民國二九年(1940)因病去世,他在批信中寫道:“接來信內(nèi)報,吾母于月之初九夜壽終,惡耗傳來,五中俱碎。但上月接吾母信,云身得病,使吾甚為驚憂,想不到一病即與世長辭,此家門之不幸也。今后不能再見親顏,為人子者,豈不悲乎?哀之父母生吾哺勞,生不能盡養(yǎng),死不能盡哀,不能親侍膝下,親視含殮,子職有虧,罪孽深重。本想回家奔喪,皆因天涯遠隔,況又身邊如洗,兩手空空,幸此次有顏坤、學祖叔、成聲叔并親戚諸人幫理,死生銘刻?!盵8]377身居異地的高德能非常孝順,在得知父親逝世的消息之后“淚奪眶出,一時眼花繚亂,痛哀如焚。念兄離家三載余,爹爹病既不克在家奉侍湯藥,爹爹臨終彌留之時又不能親受聽遺言”[6]229,深深自責,甚至抱憾終身。事實上,這樣的創(chuàng)傷敘事在僑批文書中比比皆是,這些文字記載的并非僅僅是個人的記憶,而是整個中國移民群體的創(chuàng)傷記憶。
事實上,中國文化最博大精深的部分不在正史官文,而是深藏于民間的野史文化,它與史官文化相對應、對立、始終互滲卻又相對獨立。因此,尋找中國文化記憶的根源,還需從民間文獻中去挖掘;尋找華僑文化記憶的源流,也有必要從僑批這一獨特而寶貴的民間文化記憶寶庫中去尋找。也許只是零星、片段的記錄,或是殘篇尺牘,但是,這才是飽含僑民僑眷血淚的具有生命溫度和文化氣息的文字和圖景。通過文化記憶的視角進行僑批研究,能從這“時間的島嶼”穿越歷史,重現(xiàn)已流逝的海上貿(mào)易繁華景象,還原僑鄉(xiāng)民間生活場景,也能夠從對僑批的身份征用中呈現(xiàn)并反思當今中國社會的構造和傾向。作為對話的記憶具有把人類凝聚在一起的力量,群體的生命可以通過這種記憶得到恢復,擺脫孤立,逃脫百年孤獨的宿命。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指出,社會文化會為記憶提供一個基本框架,個體的記憶必然置身于這個框架,特定的記憶能否被回憶起或以什么方式被回憶起,都取決于這個框架。這個框架使得某些回憶成為“能夠進行回憶的回憶”,某些則被作為“不能進行回憶的回憶”、“不正確的回憶”被打入冷宮。[11]那么僑批文書中所記載的這些“文化記憶”是“能夠進行回憶的回憶”還是“不能進行回憶的回憶”呢?不同的創(chuàng)傷敘述往往能夠建構起受害者和受眾之間的不同關系。由于傷害事件的發(fā)生和對傷害事件的敘述之間存在的時間差,在傷害事件發(fā)生之時,傷害故事的大部分讀者(受眾)沒有受到直接傷害或者沒有直接參與其中,因此不太能夠察覺自己和受害群體之間的關系?!拔ㄓ惺芎φ叩脑佻F(xiàn)角度是從廣大集體認同共享的有價值特質出發(fā),受眾才能夠在象征上加入原初創(chuàng)傷的經(jīng)驗?!盵5]24也就是說,只有當我們從人類普遍價值的角度反思,把中國移民所受到的傷害看作對全體中國人乃至于整個人類的傷害,廣大受眾才能建立起對于受害者的深刻而普遍的認同,才能體驗到這種傷害是對整個人類尊嚴的侵犯,當然也是對自己的傷害。這樣的創(chuàng)傷敘事才能使廣大公眾不會把中國移民的受難者“他者化”,不會覺得它已經(jīng)過去。因此,如何從一種普遍主義的立場把僑批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為整個中華民族乃至人類的文化創(chuàng)傷,把中國移民的創(chuàng)傷建構為和每個人有關的共享的創(chuàng)傷,顯示出了非同尋常的重要性。
文化創(chuàng)傷是一種強烈、深刻、難以磨滅的,對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身份認同與未來取向發(fā)生重大影響的痛苦記憶。作為一種自覺的文化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還指向一種社會責任與政治行動,因為藉由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各種社會群體,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文明,不僅在認知上辨認出人類苦難的存在和根源,還會就此擔負起一些重責大任。一旦辨認出創(chuàng)傷的緣由,并因此擔負了這種道德責任,集體的成員便界定了他們的團結關系,而這種方式原則上讓他們得以分擔他人的苦難。有人認為移民的歷史是邊緣化的,移民的記憶也是邊緣化的,更多的人認為移民文學是邊緣文學。但是嚴歌苓顯然不認同這種說法,她在《主流與邊緣》一文中指出,任何能讓文學家了解人學的環(huán)境、事件、生命形態(tài)被平等地看待,而不分主流、邊緣?!罢且驗橐话傥迨甑娜A人移民史太獨特、太色彩濃烈了,它才給我足夠的層面和角度,來旁證、反證‘人’這門學問,‘人’這個自古至今最大的懸疑。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文化和文學的主流?!雹賲⒁妵栏柢撸骸吨髁髋c邊緣——〈扶?!敌蜓浴罚蟊娙請?000年6月22日。同樣,凝聚在僑批之中的文化記憶也是不應該被邊緣化的,我們有義務承擔這樣的責任,直面僑民歷史,反思文化創(chuàng)傷,傳承華人移民的這份色彩濃烈的文化記憶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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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Trauma and the Memory of Overseas Remittance
CAO YA-m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In western academic circles,the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 is mainly applied to the reflection on the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while the Chinese academic community also applies it to the reflec?tion on the anti-rightist movement 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but few people got it related with the studies of Overseas Remittance.It is a new attempt to explain the cultural trauma theory and memory of the overseas re?mittance.Cultural memory is a reservoir storing the experience and knowledge,while overseas remittance file is a kind of reservoir,a folk cultural form saving overseas’living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Over?seas remittance describes not just their personal memory,but all Chinese immigrants’traumatic memories.Hence,it is an important task for our current overseas Chinese studies to face the history and reflect cultural trauma.
cultural trauma;cultural memory;overseas remittance;memory of overseas remittance;traumatic narration
K 106
:A
:1007-6883(2015)05-0100-06
責任編輯 溫優(yōu)華
2015-04-03
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文化記憶視角下的潮汕僑批文書研究”(項目編號:14YJC850002)。
曹亞明(1978-),女,湖南常德人,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