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復(fù)音詞的詞典學(xué)價值例析

孫銀瓊

（四川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一、引 言

詞典編纂是當(dāng)代中國的重要語文活動，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從大型語文辭書來看，最重要的成果是：新《詞源》、新《辭?！贰ⅰ稘h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其中新《辭?！穼儆诠矔r型詞典，《漢語大字典》屬于歷時型字典，新《詞源》與《漢語大詞典》屬于歷時型詞典。近年來，《漢語大字典》已修訂出版了第二版，《漢語大詞典》也啟動了修訂工程。在這些大型歷時型語文辭書修訂中，及時、正確有效地吸收當(dāng)前詞匯學(xué)、詞匯史研究的重要成果，做到查漏補(bǔ)缺，修正已為學(xué)者們指出的失誤，這是修訂工作成功的關(guān)鍵之一。而這項(xiàng)工作的有效開展，必須重視出土文獻(xiàn)語言，特別是商周金文語言的研究成果。歷時型語文詞典一般“古今兼收，源流并重”，[1]或“結(jié)合書證，重在溯源”。[2]欲達(dá)此目的，也必須重視金文語言研究成果。

自宋人著錄金文以迄于今，商周兩代金文已達(dá)到16700余篇，[3]蔚為大觀。僅以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所收商周金文統(tǒng)計，100字以上的長篇銘文多達(dá)190篇，全書所錄金文共175319字。[4](p6)金文內(nèi)容涉及到八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分封賞賜；（二）記功受賞；（三）戰(zhàn)爭；（四）祭祀；（五）冊命；（六）土地交換；（七）訴訟；（八）媵女。[5](p39-45)如此豐富的資料，不啻為“一個重要的語料庫”，[6]《西周金文詞匯研究》[7](p1-23)、《金文復(fù)音詞研究》[4](p1-2，15-26)曾對金文的巨大語料價值有過論述，對此本文不贅，僅從詞典學(xué)的角度談?wù)劷鹞膹?fù)音詞的價值。約略而言，金文復(fù)音詞在四個方面具有重要價值：增補(bǔ)詞條，增補(bǔ)義項(xiàng)，提早書證，修正釋義。下面就《漢語大詞典》和《辭源》舉例說明。

二、據(jù)金文復(fù)音詞增收詞條

我們在《金文復(fù)音詞研究》中提取金文語料復(fù)音詞1149個，其中有406個因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而《漢語大詞典》失收，“重在溯源”的《辭源》也未收錄，例如：

1.毖恭。

此詞為聯(lián)合式動詞，金文6見，首見于春秋晚期?！钝ス珷剧姟罚河喈叄ū眩┕ㄎ罚┘?，鑄辝（以）龢鐘二鍺。（春秋晚期：15421，編號為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中的編號，斷代亦依此書。金文隸定從寬，有通用字者徑改，下不再說明。）《邾公華鐘》：余毖恭威（畏）忌，淑穆不?（墜）于厥身，鑄其龢鐘。（春秋晚期：15591）

“毖”有敬義。《說文解字·比部》：“毖，慎也。”《尚書·畢命》：“惟周公左右先王，綏定厥家，毖殷頑民，遷于洛邑。”孔穎達(dá)疏：“慎彼殷之頑民，恐其或有叛逆，故遷于洛邑?！薄对娊?jīng)·周頌·小毖》：“予其懲而毖后患?！泵珎鳎骸氨眩饕?。”《說文解字·心部》：“慎，謹(jǐn)也?！薄兑捉?jīng)·頤》：“君子以慎言語，節(jié)飲食?！笨追f達(dá)疏：“故君子觀此頤象，以謹(jǐn)慎言語，裁節(jié)飲食?！薄队衿ぱ圆俊罚骸爸?jǐn)，敬也?！薄墩撜Z·鄉(xiāng)黨》：“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jǐn)爾?！焙侮碳庖嵭唬骸氨惚悖q也。雖辯而謹(jǐn)敬?！薄肮А币灿芯戳x。《玉篇·心部》：“恭，恪也?！薄般　迸c“敬”同義?！稜栄拧め屧b》：“恪，敬也?！薄对娊?jīng)·商頌·那》：“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毛傳：“恪，敬也。”“毖”、“恭”同義，“毖恭”是由同義語素構(gòu)成的復(fù)音詞，謹(jǐn)慎恭敬之義，心理動詞。此詞傳世文獻(xiàn)未見，《漢語大詞典》未收，新《辭源》也未收錄，可據(jù)金文增補(bǔ)。

2.祈匄。

此詞為聯(lián)合式動詞，金文29見，首見于西周中期?！蹲敷罚河脕墸ㄏ恚┬⒂谇拔娜?，用祈匃眉壽、永令（命）。（西周中期：05251）《虢姜簋蓋》：“祈匄康、屯（純）右（佑）、通錄（祿）、永令（命）?！保ㄎ髦芡砥冢?5198）

“祈”、“匄”同義，均為求取之義?！墩f文解字·示部》：“祈，求福也?！薄渡袝ふ僬a》：“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眰慰讉鳎骸扒筇扉L命以歷年?！薄恫俑阁罚河觅硐墸ㄏ恚?，用祈邁（萬）壽。（西周中期：04778）《說文解字·亡部》：“匄，氣也?！倍斡癫米ⅲ骸皻庹?，云氣也。用其聲叚借乞求、乞與字?！薄队衿べ璨俊罚骸皠?，乞也，行請也?！薄蹲髠鳌ふ压辍罚骸敖c牧采樵，不入田，不樵樹，不采藝，不抽屋，不強(qiáng)匄?！标懙旅麽屛模骸皠?，乞也?！币隇椤扒螅ǜ＃??！秵⒇铡罚赫Вㄗ鳎┳娑毬米鹨?，用匄魯福，用夙夜事。（西周早期：13321）“祈匄”是由同義語素構(gòu)成的復(fù)音詞，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漢語大詞典》和《辭源》均未收錄，可據(jù)以增收。

3.冊命。

此詞為偏正式動詞，金文104見，首見于西周早期。《盠方彝》：王冊令（命）尹，易（錫）盠。（西周早期：13546）《古鼎》：王乎（呼）入（內(nèi)）史尹冊令（命）古。（西周中期：02453）

“冊”為天子之詔書，“命”為任命之義。《韓非子·亡征》：“出君命將太重，邊地任太守太尊，專制擅命，徑為而無所請者，可亡也。”在金文中“命”為天子任命、封賞臣下之義，冊命制度在周代時已形成一種具有一定規(guī)程的儀式。從字面意義上來說，“冊命”即用詔書來封賞、任命。此詞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漢語大詞典》、《辭源》均未收錄，可據(jù)金文增收。

三、可據(jù)金文復(fù)音詞增補(bǔ)詞的義項(xiàng)

據(jù)我們的研究，《漢語大詞典》所收之復(fù)音詞缺失金文之義者有58個，《辭源》亦缺，例如：

4.皇妣。

此詞為偏正式名詞，金文13見，首見于春秋早期金文。《復(fù)封壺甲》：用亯（享）用孝于其皇且（祖）、皇妣、皇丂（考）、皇母。（春秋早期：12447）《叔夷镈》：用亯（享）于其皇祖、皇妣、皇母、皇考。（春秋晚期：15829）

從上舉金文來看，“皇妣”為亡祖母之美稱。《漢語大詞典》收有此詞，分列兩個義項(xiàng)：稱遠(yuǎn)祖的配偶；對亡母的敬稱。均非金文之義，可據(jù)金文增補(bǔ)義項(xiàng)。新《辭源》此詞釋義為“對亡母的尊稱”，亦當(dāng)據(jù)金文增補(bǔ)義項(xiàng)。

5.皇帝。

此詞為偏正式名詞，金文266見，首見于西周中期。金文“皇帝”有兩義。（一）天帝之美稱，見于西周中期金文?！稁熧牦罚核粱实弁鰯荆R保我又（有）周（西周中期：05402）《簋》：其瀕（頻）才（在）帝廷陟降，申恪皇帝大魯令（命）。（西周晚期：05372）（二）天子之稱，此稱自秦始皇始，金文264見，首見于秦代金文。《始皇詔權(quán)》：廿六年，皇帝盡幷兼天下諸侯。（秦代：18889）《陽陵虎符》：甲兵之符，右才（在）皇帝，左才（在）陽陵。（秦代：19174）

《漢語大詞典》收有此詞，列四個義項(xiàng)：古時對前代帝王的尊稱；三皇五帝的省稱；封建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號；舊時借指賭場上的莊家。缺失金文第一義，可據(jù)以增補(bǔ)。新《辭源》此詞釋義與《漢語大詞典》此詞前三義同，亦缺金文第一義。

6.大服。

此詞為偏正式名詞，金文3見，首見于西周早期?！洞笥鄱Α罚号ㄈ辏┟茫粒┏接郑ㄓ校┐蠓?，余隹（唯）即朕小學(xué)。（西周早期：01854）《番生簋蓋》：廣啟厥孫子于下，擢于大服。（西周中期：05383）

“服”指職事?！渡袝ぞ普a》：“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越在內(nèi)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睏顦溥_(dá)《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釋服》：“古文服字皆用為職事之義……外服內(nèi)服，即外職內(nèi)職，猶后世言外官京官也?！盵8](p123)《漢書·徐樂傳》：“此陛下之服也。”顏師古注：“服，事也?！薄按蠓奔粗匾穆毷拢?，高位?！稘h語大詞典》收有“大服”一詞，列兩個義項(xiàng)：十分信服；謂帝王、王后死后國人為之持服?！稘h語大詞典》不同意義的“大服”其實(shí)是兩個同形詞，與金文的“大服”亦為同形詞，但《漢語大詞典》同形詞不單列詞目，當(dāng)增列金文“大服”之義項(xiàng)。新《辭源》未收此詞。

四、可據(jù)金文復(fù)音詞提早詞的書證

據(jù)我們對金文復(fù)音詞的研究，可據(jù)金文提早《漢語大詞典》所收詞書證的有209詞，新《辭源》所收詞書證亦晚，例如：

7.安寧。

此詞為聯(lián)合式形容詞，金文1見，見于春秋中期。《國差壇》：齊邦謐靜安寧，子子孫孫，永保用之。（春秋中期：19256）

“安”、“寧”為同義語素?！稄V韻·青韻》：“寧，安也?！薄渡袝ご笥碇儭罚骸耙盁o遺賢，萬邦咸寧?！眰慰讉鳎骸百t才在位，天下安寧。”《詩經(jīng)·小雅·常棣》：“喪亂既平，既安且寧?！薄鞍矊帯币辉~《漢語大詞典》、新《辭源》均引《莊子·天下》“愿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為書證，《莊子》為戰(zhàn)國作品，時代較晚，可引金文此例。

8.拜手。

此為動賓式動詞，金文35見，首見于西周中期?！朵洸w》：錄白（伯）敢拜手稽首，對揚(yáng)天子不（丕）顯休。（西周中期：05365）《楚簋》：楚敢拜手稽首，疐揚(yáng)天子不（丕）顯休。（西周中期：05284）

“拜手”為古代大禮的一種，跪倒后叩頭至手。《漢語大詞典》此詞引《尚書·太甲中》“伊尹拜手稽首”為書證，《尚書·太甲》為偽古文，時代太晚，當(dāng)據(jù)金文修正。新《辭源》此詞引《尚書·益稷》“皋陶拜手稽首”為書證，《益稷》本從《皋陶謨》分出，其成篇大致在春秋時期，[9](p511)時代亦晚，亦可據(jù)金文修正。

9.公室。

此詞為偏正式名詞，金文5見，首見于西周中期?！睹w》：載乃先且（祖）考尸司榮公室。（西周中期：05389）《逆鐘》：乃且（祖）考許政于公室。（西周晚期：15191）

公室指王室，或指諸侯國君之家?！稘h語大詞典》此詞引《論語·季氏》“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和《左傳·文公七年》“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所庇陰矣”為書證，《論語》為春秋作品，《左傳》為戰(zhàn)國作品，時代較晚；新《辭源》引《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為書證，時代亦晚，均當(dāng)據(jù)金文修正。

五、可據(jù)金文復(fù)音詞修正釋義

據(jù)我們對金文復(fù)音詞的研究，可據(jù)金文修正《漢語大詞典》誤釋的有11詞，新《辭源》釋義亦誤，例如：

10.前文人。

此為偏正式名詞，金文36見，首見于西周中期?！渡贫Α罚何ㄓ猛祝ń棧└；＃ㄓ冢┣拔娜?，秉德共（恭）屯（純）。（西周中期：02487）《追簋》：用亯（享）孝于前文人，用祈匃眉壽、永令（命）。（西周中期：05251）

“文”為有文德之義，“前文人”指有文德的先祖。楊樹達(dá)《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讀吳愙齋中丞字說書后》：“《文字說》謂《書·文侯之命》及《兮仲鐘》、《追敦》皆言‘前文人’，知‘前文人’為周時習(xí)見之語，因古文‘文’字或從‘心’……后人遂誤釋為‘寧’?！稌ご笳a》屢言‘前寧人’，皆當(dāng)為‘前文人’?！盵8](p413)《漢語大詞典》收有此詞，釋義為“前代有文德的人”，引《尚書·文侯之命》“汝肇刑文武，用會紹乃辟，追孝于前文人”為書證。這個釋義與“文人”條釋義“古稱先祖之有文德者”相齟齬，釋義未確，應(yīng)釋為“有文德的先祖”。新《辭源》未收此詞，但收有“文人”一詞，釋義為“有文德的人”，所引書證與《漢語大詞典》同，亦為《尚書·文侯之命》“汝肇刑文武，用會紹乃辟，追孝于前文人”，釋義亦誤，當(dāng)據(jù)金文修正。

11.文考。

此為偏正式名詞，金文205見，首見于西周早期?！杜砩Α罚号砩Вㄗ鳎跷目既招翆氉鹨?。（西周早期：01956）《禽鼎》：禽乍（作）文考父辛寶鼎。（西周中期：01904）

“文考”義為有文德的亡父，與“文父”同義?！稘h語大詞典》收有此詞，釋義為：周文王死后，武王頌之為文考。后用為帝王亡父的尊稱。引《尚書·泰誓下》“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為書證?？贾诮鹞?，不論貴賤，均可稱亡父為文考，并非始于武王尊頌文王。用為帝王亡父的尊稱應(yīng)是先秦以后之事?！稘h語大詞典》釋義有誤，應(yīng)修改為：有文德的亡父，先秦以后用為帝王亡父的尊稱。新《辭源》未收此詞。

12.宗彝。

此為偏正式名詞，金文69見，首見于西周早期?！短酚z》：大（太）史乍（作）宗彝。（西周早期：10629）《冉盉》：冉乍（作）宗彝。（西周早期：14969）

宗指宗廟；彝指彝器，禮器?！墩f文解字·糸部》：“彝，宗廟常器也?！饼徸哉洹墩f宗彝》：“彝者，百器之總名也?！蓖鯂S《觀堂集林·說彝》：“尊、彝，皆禮器之總名也。[10](p153)宗彝為古代宗廟祭祀用器之總名?！稘h語大詞典》收有此詞，釋義為“宗廟祭祀所用酒器”，引《尚書·洪范》“武王既勝殷，邦諸侯，班宗彝”為書證。考之于金文，食器鼎、簋、盨，酒器觶、尊、卣、方彝、觥，水器盤、盉，樂器鐘都能自名為“宗彝”，《漢語大詞典》釋義不確，當(dāng)據(jù)金文修正。新《辭源》此詞釋義與《漢語大詞典》相同，引《尚書·益稷》“作會，宗彝”為書證，釋義錯誤，亦當(dāng)據(jù)金文修正。

六、小結(jié)

歷時型辭書如《漢語大詞典》雖然關(guān)注到了甲骨文、金文、敦煌卷子等出土文獻(xiàn)語料，但是由于出土文獻(xiàn)語言研究的滯后和詞典編纂者對出土文獻(xiàn)語料占有的度不足，從而存在一些詞條收錄、義項(xiàng)分列、書證擇取、釋義等方面的疏漏之處。為促進(jìn)辭書質(zhì)量的提升，歷時型辭書如《漢語大詞典》在修訂時，應(yīng)該充分重視出土文獻(xiàn)，做到傳世文獻(xiàn)與出土文獻(xiàn)并重，當(dāng)今甲骨、金文、簡帛、敦煌卷子以及黑水城文獻(xiàn)等出土文獻(xiàn)大量涌現(xiàn)，這些語料不應(yīng)當(dāng)僅限于漢語史學(xué)者加以運(yùn)用，辭書編纂工作亦應(yīng)有足夠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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