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琰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北京 100037)
《再論豐島海戰(zhàn)》是筆者近年寫的《甲午論辨》的首篇,這一組7 篇論文是23 年前建立“黃海海戰(zhàn)西戰(zhàn)場作戰(zhàn)說”以后對中日黃海海戰(zhàn)的一次全面深入的論述,力圖改變百年以來這次大海戰(zhàn)一直處于的霧裹云封狀態(tài)。我們至今仍受人為因素影響不能真切認識甲午戰(zhàn)爭,又如何做到深切借鑒這段曾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社會性質和民族命運的歷史,去正確應對今天再度發(fā)展起來的海疆危機,實現(xiàn)民族復興和國家崛起呢?
2015 年,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120 周年和南海危機、中日釣魚臺列嶼危機日益加劇的背景下發(fā)表本文,顯然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筆者注意到最近一些專家學者借研究甲午戰(zhàn)爭,尋求應對海疆危機的辦法,他們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批評清政府虛狂自大,為保護朝鮮中斷“韜光養(yǎng)晦”,不肯對日本退讓避戰(zhàn),引發(fā)了甲午戰(zhàn)爭,斷送了洋務運動30 年的成果,中止了中國第一次近代化進程。甚至大聲疾呼“今天中國應該極力在釣魚島避戰(zhàn),再忍讓20 年,以免再被日本中斷中國第三次現(xiàn)代化進程”。文章雖不曾明言,也暗含著第二次中日戰(zhàn)爭同樣是中國政府不肯對日退讓避戰(zhàn)引發(fā)的,上世紀30 年代被日本中斷的中國第二次近代化進程的責任當然只能由國民政府承擔的意思。十分明顯,文章代表了當前一批專家學者和工商界人士的心聲。
第一次中日戰(zhàn)爭真是清政府“虛狂自大”、“中斷韜光養(yǎng)晦”,為保護朝鮮不肯退讓避戰(zhàn)引發(fā)的嗎?1894 年5 月,朝鮮國內發(fā)生東學黨農民起義,動亂不久就平靜下來,一直伺機吞并朝鮮的日本不顧中國、朝鮮政府抗議,仍舊向朝鮮大舉派兵不已。清政府的應對只是遍請列強在中日之間調停,雖一再受挫仍不放棄努力;北洋大臣李鴻章直到戰(zhàn)爭爆發(fā)前最后一刻即1894 年7 月2 3 日10 時仍在盡最大努力避免戰(zhàn)爭,為此電令取消了22日18 時下達的北洋艦隊主力升火待命出動擔任南路護航運輸隊遠距離掩護群的命令,不惜甘冒弱小的北洋南路護航運輸船隊有被日本海軍突襲全軍覆沒的風險。這些專家們都是研究近代史的,怎么竟可以故意忘記史冊記載的這些昭然史實,指責清政府“虛狂自大”、“無故中斷韜光養(yǎng)晦”,不肯退讓避戰(zhàn)、引發(fā)戰(zhàn)爭,破壞了中國第一次近代化進程,從而誤導輿論人心,施壓于今日的中國政府呢?只不過當年清政府的對日隱忍退讓不是放棄屬國和中國國家安全的屈膝投降,而是有著底線的,即不允許日本吞并朝鮮,危及中國安全,這是中國作為宗主國負有的保護屬國的義務和責任,這是當時作為主權國家的中國制定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的重心。
戰(zhàn)爭從來都是侵略者為了奪取利益蓄意強加給受害國人民的。歷史事實俱在,甲午戰(zhàn)爭不是清政府挑起的,而是急欲對外侵略擴張的日本強加給中朝兩國的。侵略者的欲壑永遠也不能填滿,拱手退讓不僅不能夠避免戰(zhàn)爭,適足以鼓勵侵略者步步擴大侵略而已。
其實此前日本早已把吞并朝鮮、滿蒙的“大陸政策”奉為既定國策,其先聲甚至可以上溯到1869 年2 月11 日(明治二年元旦),日本政府參議木戶孝允與主管軍務大臣大村益次郎共同策劃征服韓國一事上。從此日本政府積極作征韓的各方面準備。1870年4 月外務少丞佐田白茅公然叫囂如果中國派援兵阻止帝國加兵朝鮮,“則可一并清國而伐之”。1880年日本參謀本部部長山縣有朋向天皇上了一道奏章——《進鄰邦兵備略表》。明治政府以此確立了把強兵和對外擴張作為首要政策的軍國主義路線。
日本從1880 年起即一直在極力擴充軍備,積極準備吞并朝鮮、中國滿蒙和俄國遠東濱海地區(qū),企圖稱霸東亞,進而主宰世界。甚至羽翼未豐就迫不及待地于1882 年和1884 年兩次出動艦隊、陸軍部隊對朝鮮下手。雖有親日的朝鮮開化黨韓奸分子煽動作亂, 發(fā)動武裝政變,大行殺戮,聯(lián)合日軍沖入王宮,兩度建立傀儡政權,與日本訂立賣國條約這樣積極主動地配合,卻都由于中國斷然出手保護屬國,朝鮮軍民一致支持、配合中國軍隊平亂,迅速恢復了一貫抵制日本吞并、維護朝鮮主權獨立和民族利益、維護中朝同盟關系、堅持開放發(fā)展工商業(yè)經濟的閔妃統(tǒng)治集團政權,日本侵略者的吞并和顛覆行動才沒有得逞。
“1887 年2 月,日本參謀本部管西局局長小川又次在兩次秘密偵察中國大陸和聽取諜報人員匯報后,完成了《征討清國策案》”。此舉標志著“日本最高軍事機構業(yè)已形成了對華戰(zhàn)爭和分割中國的戰(zhàn)略方案。1894 年日本發(fā)動的甲午戰(zhàn)爭則基本上是按照這個戰(zhàn)略方案進行的”[1]。
1890 年11 月29 日,日本帝國首屆議會如約召開,《帝國憲法》通過并開始實施,有著厚重君權主義色彩的君主立憲國家體制“近代天皇制”確立。12月6 日,首相山縣有朋在這次議會上所作的《施政方針》演說中正式提出了日本長期國策“大陸政策”。
1894 年6 月5 日,日本參謀本部根據戰(zhàn)爭大本營條例設置了大本營,大本營立即向廣島第5 師團下達了動員令,迅即派出一個混成旅團進駐朝鮮首都外港仁川,同時把日本強行納入戰(zhàn)時體制。大本營秘密制定了一個海軍傾全力殲滅北洋海軍主力于海上,陸軍跨海攻擊中國心臟地區(qū)迫使中國屈服的戰(zhàn)爭指導方案。其“第一期作戰(zhàn)”規(guī)定日本陸軍在朝鮮登陸,奪取漢城、平壤,占領整個朝鮮。海軍從海上應援陸軍,使其完成進擊平壤之功。其“第二期作戰(zhàn)”規(guī)定以朝鮮為基地,派一支陸軍進攻奉天省,威脅盛京,奪取旅大。陸軍主力則在渤海灣登陸,通過京津會戰(zhàn)殲滅中國軍隊主力,迫使中國屈服。為達此目的,海軍必須在陸軍奪取平壤后立即發(fā)起海上戰(zhàn)役,聚殲北洋水師主力于海上,控制黃海渤海制海權。日本大本營戰(zhàn)爭指導方案規(guī)定發(fā)動日清戰(zhàn)爭的目標是吞并朝鮮,奪取中國滿蒙地區(qū),迫使中國做日本的半殖民地,逐步獨占列強在華的權益。所以中國即使背信棄義不盡宗主國的保護責任和義務,也不過是讓日本免去了第一期大規(guī)模作戰(zhàn)之勞輕易吞并朝鮮罷了,又豈能躲過這場蓄謀已久必欲強加到自己頭上的戰(zhàn)爭!第一次中日戰(zhàn)爭就是日本對1890 年正式出籠的“大陸政策”的第一次武力貫徹實施而已!日俄戰(zhàn)爭是第二次武力貫徹實施而已!“九一八事變”是第三次武力貫徹實施而已!“七七事變”是第四次武力貫徹實施而已!“偷襲珍珠港”則是第五次武力貫徹實施而已,是對1941 年7 月24 日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要求日本軍隊退出印度支那和美、英、荷隨即對日本實施石油禁運的武力回答罷了,是對1941 年11 月26 日美國國務卿赫爾面交日本特使來棲三郎備忘錄中要求日本從中國全境撤兵和事實上廢止“德意日三國同盟”的武力回答罷了。朝鮮、俄國、中華民國、東南亞各國、美國、英國、荷蘭又有誰躲過了日本軍國主義強加到自己頭上的戰(zhàn)爭?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武力威逼侵略步步退讓,拱手送出了100 多萬平方千米的領土,難道換來了和平保住了中國第二次近代化進程了嗎?沒有,蔣先生忍辱退讓換來的只是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中國1800 萬軍民慘遭日軍殺害,1700 萬軍民被日軍傷殘[2],1000 多億美元財富毀于戰(zhàn)火[2]64。
世間再沒有什么比主權獨立、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不容侵犯更重要的了。今天的釣魚臺列嶼、東海危機與甲午當年朝鮮危機很相似,經過20 年小步快跑已經完成了軍事轉型的日本再次走上了干預他國、侵掠鄰國的老路:先是強行在東海劃線,攫取了三分之二的東海水域,繼之又悍然宣布早已被日本海上保安廳實際控制了的釣魚臺列嶼由日本政府購為國家財產,斷然否認釣魚臺列嶼存在爭議。中國政府這次沒有再忍辱退讓,而是迅即公布了釣魚臺列嶼領?;€,果斷派出海監(jiān)力量常例巡護釣魚島海域,驅逐進入這一海域的日本海上保安廳艦船和漁船,毫不含糊地宣布準備派人登島實地進行測繪,一舉打破了日本海上保安力量對釣魚島海域的長期非法控制局面,同時被迫在經濟、貿易、外交、宣傳各方面與日本進入了類戰(zhàn)爭狀態(tài)。日本政府并沒有出動海軍,更沒有發(fā)動一場局部戰(zhàn)爭,因為它強占釣魚島沒有任何歷史依據,也沒有任何法理依據,更不具備威懾中國的軍事實力;美國即使未遭2009 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11年美歐債務危機的持續(xù)嚴重打擊,也不可能為支持日本奪占中國島嶼真的與中國這樣實力雄厚的世界大國進行一場戰(zhàn)爭,因為為他人火中取栗并不符合美國利益。筆者不知道某些專家如此畏懼外來侵略勢力的理由何在,連主權和國家核心利益都要犧牲出讓,甚至類戰(zhàn)爭手段也不愿、不敢使用,是擔心爆發(fā)戰(zhàn)爭中國東部地區(qū)會被打爛?難道日本人不擔心整個日本列島會被毀滅?今天中國政府如果采納這些專家“以史為鑒”的“忠告”,在釣魚島再忍辱退讓20 年,喪失的就不僅僅是釣魚臺列嶼而已,東海和南海海洋國土必然大部永遠淪喪,再也沒有可能收回了。
現(xiàn)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商品貿易是通過海路運輸進行的。今天的中國已經發(fā)展成為世界負責任的政治大國,第二經濟大國,第一制造大國,第一貿易大國,而且又是能源消耗大國之一,每年消耗的原油有百分之六十依賴進口。中國的國家安全邊界、國家利益區(qū)已經遠遠擴展到海外地區(qū),對于正在走向世界日益密切聯(lián)系世界的中國,國境線僅僅是國家生存的邊界而已。東海、南海海洋國土的大部喪失已經威脅到中國的安全、發(fā)展和生存,若聽從當前某些專家的所謂忠告繼續(xù)隱忍退讓20 年任其絕大部分喪失,中國勢必被擠壓到沿海狹窄的水域里,對外全部水上通道也就隨之永遠控扼于鄰國之手。令人不安的尚不僅如此,2011 年日本已經在紅海入口非洲之角吉布提建立了它戰(zhàn)后第一個海外海軍基地,日本海軍正瞰制著狹窄的曼德海峽[3];美國2011 年5 月8 日擊斃本?拉登后,認為十年反恐戰(zhàn)爭基本上取得了勝利,立即開始重返亞太,施行它的 “世界戰(zhàn)略再平衡” ——不顧自身力量急劇衰退,逆勢而動,大力拉攏東盟國家,建立亞太自由貿易區(qū),重新部署軍事力量,積極介入南海爭端,從政治、經濟、軍事上全面排斥、封堵中國。事實上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從來也沒有真正離開過亞太,它的海軍和日本海軍、印度海軍一直瞰制著馬六甲海峽這個每年世界三分之一貿易貨物、二分之一原油由此通過的最繁忙的國際水道。中國的海上生命線隨時可被外部勢力武力切斷,中國國家安全、國家利益正受到嚴重威脅和損害。繼續(xù)隱忍退讓20 年,不要說國家發(fā)展、和平崛起,甚至連國家生存也岌岌可危了,中國第三次現(xiàn)代化進程究竟會被誰終止,中國第三次現(xiàn)代化成果究竟會被誰斷送掉呢?
今天的世界是一個超獨霸的世界,一個發(fā)展中的大國若要發(fā)展、崛起,盡管是和平崛起,也必然要受到惟一超級大國的敵視排斥、封堵壓制和制裁、武力威懾,美國甚至公然支持中國周邊一些國家侵占中國大片海洋國土。雖然40 多年來中國政府一再克制,不斷釋放善意,不斷施惠歐美和鄰國,中國的發(fā)展、和平崛起恐怕一定時期內還是不得不在類戰(zhàn)爭的狀態(tài)下通過斗爭來推進,決不可能在步步忍辱退讓下實現(xiàn)。類戰(zhàn)爭是今日國際上客觀存在的現(xiàn)象,是大國間博弈所采用的必不可少的一種手段。采取類戰(zhàn)爭手段斗爭并不等于就是進行戰(zhàn)爭。而主張步步忍辱退讓則是要求中國政府回避人家強加予的類戰(zhàn)爭,放棄維護國家生存、發(fā)展和利益的責任和權利,拱手出讓主權和國家核心利益,這只能意味著他們是在有意無意地引導國家自動出局,走向衰落頹墮。
數(shù)筆者12 年前在《甲午序戰(zhàn)——豐島海戰(zhàn)》一文中著重探討了此戰(zhàn)雙方編隊作戰(zhàn)勝負的問題,但從戰(zhàn)略上考察評判豐島海戰(zhàn)的價值意義,還是自本文始。
1894 年7 月13 日,日本各海軍艦隊集中于佐世保。14 日,日本駐華公使小村壽太郎奉命向中國政府提出“第二次絕交書”,蠻橫地要求中國單方面從朝鮮撤兵,譴責清政府“有意滋事”,聲稱“嗣后因此即有不測之變,我政府不負其責”。7 月17 日,日本大本營御前會議秘密作出了向中國發(fā)動戰(zhàn)爭的決定,通過了大本營制定的作戰(zhàn)方案,并任命樺山資紀為海軍軍令部部長。樺山資紀當日赴佐世保編組聯(lián)合艦隊,伊東祐亨海軍中將出任聯(lián)合艦隊司令長官。7月19 日,大本營命令聯(lián)合艦隊準備向朝鮮出動,以武力阻止中國從海路向朝鮮增兵。李鴻章先是命令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派數(shù)艦為赴朝鮮牙山的南路援軍護航。丁汝昌決定派“濟遠”、“廣乙”、“威遠”3 艦于22 日9 時赴牙山海面巡護。 日本大本營得到中國增兵的情報,即決定以此為藉口發(fā)動海上襲擊,挑起戰(zhàn)爭。23 日清晨,占據漢城日軍侵入朝鮮王宮,推翻一向維護與中國密切關系抵抗日本并吞朝鮮的閔妃集團政權,建立起親日傀儡政府。同日11 時,聯(lián)合艦隊開往朝鮮群山浦。艦隊出動前,聯(lián)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祐亨海軍中將電命在仁川的通報艦“八重山”、岸防艦“武藏”、炮艦“大島”于7 月25 日晨開赴牙山與第一游擊隊會合攻擊中國護航運輸隊。
7 月25 日晨,完成了掩護已經入港的南路援軍登陸牙山任務的中國軍艦“濟遠”、“廣乙”,返航途中在牙山灣外豐島以西海面遭到日本海軍第一游擊隊預有準備的海盜式襲擊,爆發(fā)了激烈的海戰(zhàn)。8 月1 日,中日兩國相互宣戰(zhàn),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這是一場日本蓄謀已久準備已久的侵略戰(zhàn)爭,它的序戰(zhàn)——豐島海戰(zhàn)是日本海軍發(fā)動的一次預有準備的旨在挑動戰(zhàn)爭的海盜式襲擊戰(zhàn),絕非是兩軍海上偶然遭遇擦槍走火發(fā)生的海上沖突,所以盡管中國編隊受到嚴重損失懸白旗主動退避,第一游擊隊仍是窮追不已,必欲擊沉乃甘心。
拒絕采納方伯謙戰(zhàn)前設計的攻勢防御作戰(zhàn)方略而采取消極防御作戰(zhàn)方略的北洋高層決策者在戰(zhàn)爭即將來臨之際必然諸般舉足失措,一錯再錯,不得不冒險緊急大規(guī)模海運兵力兵器物資去朝鮮并被迫分散海軍兵力為運輸船隊護航。他們對海運南路援軍護航兵力的愚蠢配置更直接導致了此戰(zhàn)的失敗。李鴻章電令丁汝昌派數(shù)艦到牙山巡護,掩護南路援軍在牙山登陸。如果北洋水師提督得人,他應該建議李鴻章編組一支運輸船隊,不要單艘間隔航行,同時增厚護航兵力,將護航兵力分為全程護航編隊、近距離掩護群和遠距離掩護群。但丁汝昌只派出一支弱小的編隊去牙山打前站。分為三個梯次單艘航行的運輸船航運途中實際上都沒有海軍護航。李鴻章認為丁汝昌派出的三艦太弱,22 日午時電命北洋水師大隊繼出牙山。艦隊18 時已生火待發(fā),李鴻章又轉恐大隊此去會引發(fā)戰(zhàn)爭,于23 日10 時電命取消大隊繼出命令,以致方伯謙不得不以一支弱小孤軍獨攖強敵之鋒。
日本在華情報人員無孔不入,北洋陸海軍援朝之一舉一動,皆在日本大本營掌握之中。聯(lián)合艦隊秘密派遣的第一游擊隊連夜疾駛,于7 月25 日6 時30分出現(xiàn)在牙山灣口外蔚島東南海面,正與提前出口已經駛過豐島的北洋水師巡護編隊相遇。第一游擊隊“吉野”、“浪速”、“秋津洲”三艦立即加速北上實施海盜式攔截,“吉野”不加警告突然發(fā)炮轟擊正在向西返航行駛的“濟遠”、“廣乙”。方伯謙立即下令編隊集中火力回擊“吉野”,豐島海戰(zhàn)爆發(fā)。與此同時另一支日本海軍編隊也正從仁川港向牙山灣口外逼近。占有壓倒優(yōu)勢的日本海軍偷襲部隊本來可以達成戰(zhàn)爭突然性,把北洋護航運輸船隊全部堵在牙山灣內一舉殲滅,在戰(zhàn)爭何時打、在哪里打、怎么打方面打中國一個措手不及,全殲南路援軍,遮斷海路,震懾住中國,令北洋陸、海軍奪氣奪心,被動進入戰(zhàn)爭,但是日本海軍精心策劃隱秘實施的這次海盜式偷襲因方伯謙的機智和預有準備并未能遂心如愿。
豐島海戰(zhàn)從戰(zhàn)略價值上評判,筆者認為雙方各有得分。
豐島海戰(zhàn)“濟遠”受創(chuàng)300 余處,艦體幾乎打爛,官兵死傷40 人,回威海后全軍震駭。李鴻章、丁汝昌一向奉行“存在艦隊”理論,主張“保艦守口”,至此畏戰(zhàn)避戰(zhàn)更有了藉口。豐島海戰(zhàn)后,丁汝昌3次奉命率艦隊出海,都不敢到漢江口仁川港去攻擊那里頻繁登陸的日軍,更不敢到仁川以南的海域去截擊南北不斷往來的日本運輸船隊。第一次奉命偵察攻擊仁川港日軍,丁汝昌陽奉陰違,只到大同江口以北尚沒有發(fā)現(xiàn)敵蹤的海域轉一圈即回,回威海后公然謊稱艦隊到了仁川,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日艦和運輸船隊,欺騙光緒帝和李鴻章。第二次奉命出海,丁汝昌干脆事先聲稱艦隊只去大同江口巡視。第三次出海丁汝昌竟然率北洋艦隊沿著遼東半島東海岸北上,簡直畏敵如虎,而且剛到海洋島即被李鴻章派人乘小火輪追回。這是甘心不戰(zhàn)拱手把整個黃海制海權送給了日本海軍,使日本從容地在朝鮮集結兵力兵器物資后一舉攻陷平壤,奪取了整個半島,順利地完成了日本大本營作戰(zhàn)指導方案——甲案規(guī)定的第一期作戰(zhàn)任務。豐島海戰(zhàn)的這一意想不到的后果自然可視為日本在戰(zhàn)略上獲得了關鍵的一分。
雖然黃海制海權被丁汝昌拱手相讓喪失,但從戰(zhàn)略上評判豐島海戰(zhàn),筆者認為中國也有得分之處。方伯謙24 日凌晨命“威遠”赴仁川發(fā)報,并搜集聯(lián)合艦隊情報;命“濟遠”、“廣乙”官兵和編隊攜帶的小火輪協(xié)助運輸船駁卸物資,接運人員登陸。17 時30分“威遠”艦返回,管帶林穎啟從仁川英國海軍那里搜集到“漢城之變”和聯(lián)合艦隊將要來襲的情報,方伯謙命缷空的 “愛仁”和沒有戰(zhàn)斗力的“威遠”立即返航;“濟遠”、“廣乙”直到翌日晨4 時“飛鯨”卸空才收回人員、小火輪,方伯謙下令兩艦保持戒備狀態(tài)返航:這就徹底破壞了第一游擊隊連夜疾駛偷襲牙山港本應達成的戰(zhàn)爭突然性,最大程度地扭轉了自己被動不利形勢,最大程度地避免、減輕了護航運輸隊的損失。 如果方伯謙到牙山后沒有采取上述措施,駁卸登陸時間必然加長,3 艘強大的日本新式裝甲巡洋艦清晨襲入牙山灣后,3 艘中國軍艦、2 艘運輸船、岸上堆積如山的軍需物資和2000 多名正在進行駁卸登陸作業(yè)的水手和官兵,就會全部毀滅在日本海軍的炮火和魚雷攻擊之下。豐島海戰(zhàn)方伯謙在極端不利的情勢下破壞了日本海軍偷襲牙山港本應達成的戰(zhàn)爭突然性,大大減輕了中國的損失,并在公海上有力回擊了日本海盜,以致戰(zhàn)后中國能夠宣稱自己是勝利者。光緒帝下旨公開慰勉方伯謙,北洋水師獎賞“濟遠”艦全體官兵紋銀2000 兩,大大鼓舞了北洋全軍和全國軍民的士氣。這是甲午戰(zhàn)爭初期中國在戰(zhàn)略上惟一得分之處。
對豐島海戰(zhàn)北洋海軍護航運輸船隊蒙受到嚴重損失,這是李鴻章拒絕采取方伯謙制定的攻勢防御戰(zhàn)略而執(zhí)意施行消極防御戰(zhàn)略必然要導致的結果,是此戰(zhàn)雙方力量對比極為懸殊的必然結果。外行無能的北洋實力派對此應負全責,根本不能歸罪于方伯謙。方伯謙是極力反對海運兵力兵器、作戰(zhàn)物資去朝鮮的,他力主早在鴨綠江邊屯駐數(shù)十營大軍和物資,“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兵由陸進直搗韓京”。而且方伯謙指揮的“濟遠”已經盡到最大努力減輕了海運南路援軍的損失,回擊重創(chuàng)了第一游擊隊,筆者在《甲午序戰(zhàn)——豐島海戰(zhàn)》一文中對這個問題有詳細論述,這里不再討論。但是“廣乙”艦的傷損和毀滅情況特殊,北洋實力派和今天的流行觀點派不僅不追究批判管帶林國祥為了避戰(zhàn)故意損毀大型軍事裝備的罪行,反而一致把“廣乙”損失的責任推卸到方伯謙頭上。一個羅織罪名構陷方伯謙的同時積極向中外宣傳林國祥的“英勇戰(zhàn)績”,向清廷大力保薦林國祥接替方伯謙作“濟遠”艦管帶;一個公開美化林國祥避戰(zhàn)毀艦丟棄部眾傷員逃走的可恥罪行,把林國祥硬說成是抗敵英雄。以故《再論豐島海戰(zhàn)》不能不對林國祥問題加以必要的討論。
“廣乙”是鐵脅木殼鋼皮千余噸的魚雷炮艦,掩護要害處的穹甲僅厚25 毫米,海戰(zhàn)開始不久被“浪速”一通炮火擊傷舵機,急忙向朝鮮西海岸泰安縣十八島引避。此刻如果不是 “濟遠”兇猛的抵抗吸引了第一游擊隊全部注意力和火力,哪怕只要有一艘日艦追上去攻擊,“廣乙”就不可能安全避向朝鮮海岸?!皬V乙”被日艦桅盤機關炮火力殺傷人員30 多人,但除了舵機,軍艦并無其他嚴重傷損。舵機傷損在十八島能修則修,修不好可用臨時構件代償操縱軍艦,返回戰(zhàn)場再戰(zhàn)。但林國祥卻決意選擇避戰(zhàn)毀艦上岸逃生,下令徑直駛向十八島搶灘擱淺,然后有步驟地毀棄這艘浮力、動力、武備均完好的軍艦:先炸毀軍艦的關鍵部分,然后引爆彈藥庫,最后放火焚燒。林國祥登岸后丟棄60 多名部眾和20 多位傷員不管,只帶總伡等17 人逃生?!皬V乙”的損失完全是林國祥怯戰(zhàn)、避戰(zhàn)蓄意破壞軍艦自爆自毀造成的。
林國祥一伙至牙山時,葉志超軍在得到登陸南路援軍加強和武器、彈藥、糧秣補給后,由于受到駐仁川——漢城大島義昌混成旅團一部4000 人南下壓迫,被迫轉移至成歡和公州兩地。林國祥在周圍都是敵人的形勢下,寫信派人到仁川向英國駐朝鮮仁川領事請求派船運送18 人回國。后由英國軍艦接送至仁川。自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7 月25 日)毀艦登岸到七月二十四日再搭英艦離仁川回國,在朝鮮整整滯留一個月?;貒谐虤v時16 天,在18 人皆向英國公使歐格納簽署《永遠不參加戰(zhàn)爭誓言》后,于八月初十(9 月9 日)方得經煙臺回到威海。
林國祥等登陸前雖然自動解除了武裝,仍是已經占領半個朝鮮的日軍的搜捕對象。筆者見到的史料記載顯示,當時仁川、漢城的日軍向北占領了開城,并向南威脅牙山的中國駐軍。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凌晨,葉志超率軍南移地形險要的公州,聶世成率部移扎成歡,牙山糧臺尚留有300 士兵守衛(wèi),當夜即受到日軍包圍攻擊,成歡戰(zhàn)斗尤其激烈;日軍自六月二十三(7 月25 日)豐島海戰(zhàn)后在仁川、牙山一帶陸上海上凡見到中國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律屠殺,許多從仁川到牙山軍營與葉軍做生意的華商紛紛慘死于日軍屠刀之下[4]。在周圍敵軍密布見中國人就刀劈槍殺的恐怖形勢下,林國祥能夠派部下帶信平安順利遠赴100 多千米外日軍重兵駐守已經實施戒嚴的要塞港口仁川[4]149,面見英國領事而一路未被日軍抓捕屠殺;林國祥等18 人能夠在泰安牙山一帶安然坐待英國軍艦前來把他們接走,未被日軍抓捕屠殺;英艦不直接送林國祥等回威海,卻送到日本陸海軍嚴密把守戒嚴的仁川住了30 天,期間還讓林國祥接受外國來訪者訪問,大肆詆毀方伯謙,吹噓自己:顯然,這一切如果沒有日軍的同意、大力協(xié)助即允許18 人回國并給信使赴仁川見英國領事發(fā)放沿途和仁川——漢城通行證就是完全不可能和不可想象的事。一些記載說林國祥等十八人曾向日軍連署《永不與聞兵事服狀》乞求縱歸,筆者認為這完全合乎事物邏輯,林國祥等18 人若沒有在牙山向日軍具結《永不與聞兵事服狀》在先,就不可能有活著離開朝鮮回到煙臺向英國駐華公使伊格納簽署《永遠不參加戰(zhàn)爭誓言》一事在后。甲午新秀陳悅用后者的存在否定前者的存在,以果否定因,是不合乎邏輯規(guī)則的,其誰能信!
為林國祥在仁川接見西方來訪者時肆意編造海戰(zhàn)戰(zhàn)況,厚誣“濟遠”不戰(zhàn)而逃,宣稱“廣乙”獨自與第一游擊隊鏖戰(zhàn)二點半鐘之久。他說:“濟遠在前,竟過倭船之側,倭船并未扯旗請戰(zhàn)。及廣乙行至日船對面,該船倏開一炮以擊廣乙,濟遠鋼皮輪在前,見之并不回輪助戰(zhàn),即加煤燒足汽爐逃遁回華……廣乙一小鐵皮船……力戰(zhàn)敵鐵甲船三艘……鏖戰(zhàn)二點半鐘之久。”林國祥回國后到處散布這一彌天大謊,把自己妝扮成“方伯謙逃跑”的受害者、獨自英勇抗敵的英雄,企圖以此遮掩自己避戰(zhàn)毀艦丟棄部眾、傷員逃命的嚴重罪行。對這樣無恥的軍中敗類,北洋實力派李鴻章、丁汝昌等人不僅不重治其罪,反而不顧一切曲宥包庇,甚至喪失良心地把林國祥當作英勇善戰(zhàn)的英雄捧上了天,還向朝廷力薦林國祥接替被他們誣陷必欲置諸死地的方伯謙,管帶“濟遠”艦。北洋實力派和清政府如此功罪顛倒,刑賞倒置,在北洋水師中激起一片“物議沸騰”,造成軍心渙散,士氣瓦解[4]399。這也是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甲午新秀在他們的著作中連篇累牘誣蔑嘲諷方伯謙與連篇累牘吹捧開脫林國祥恰形成鮮明對比,這與北洋實力派李鴻章、丁汝昌、漢納根對林國祥、方伯謙的愛與恨是何等的一致??!
某些甲午“權威”指責方伯謙豐島海戰(zhàn)中懸掛白旗退走是向日本海軍投降(導致類似的指責充斥于幾百種軍事、歷史論著和其他讀物),卻故意忘記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當時中日兩國并未宣戰(zhàn),沒有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雖然發(fā)生豐島海盜襲擊,但中國海軍護航編隊指揮官并無權判定這是戰(zhàn)爭,只能視為海上武裝沖突,何來投降一說?“濟遠”抵抗逾時喪失作戰(zhàn)能力后懸掛白旗退走,只表示不抱敵意,要求日本海軍終止武裝沖突?!皾h”號懸掛白旗同時全速返航沒有引起日本海軍的懷疑一事,本身就足以說明這決不是投降,而是如同海軍懸掛紅旗表示敵對,表示準備武力攻擊一樣的完全正常的舉措。如果沖突的對手不是蓄意要發(fā)動戰(zhàn)爭的日本海軍,這場沖突到此本應結束了,剩下的問題由兩國通過外交途徑解決。退一步說,即使當時是在兩國交戰(zhàn)狀態(tài)下,“濟遠”懸掛白旗也并不表示投降,只是表示已受重創(chuàng),請求暫時?;?,派人談判。事實上,按照海上航行慣例,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失利戰(zhàn)艦決意投降或談判后決定投降,正確的也是惟一的表示投降方式是降下懸掛在軍艦后主桅斜桁上的海軍旗并且立即停駛,等候敵軍登艦。方伯謙既沒有降下龍旗也沒有停駛,又非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他的舉措實在與投降毫不相關。日本海軍既奉命不宣而戰(zhàn)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當然不顧海上航行規(guī)則慣例,繼續(xù)窮追攻擊不已。方伯謙對此早有準備,命后主炮官兵“倭艦復來,我須看真瞄準,方許發(fā)射,寧死而待,不許輕放”。方伯謙一再下令將艦首左轉右轉,保持高度警惕的日艦只顧緊跟著左轉右轉以避“濟遠”兩尊210 毫米前主炮,卻不防在近距離上突遭“濟遠”152 毫米口徑后主炮的連續(xù)轟擊,遭到重創(chuàng)?!凹啊奔泵D舵懸掛白旗逃走。
“濟遠”全艦回到威海后,方伯謙向丁汝昌報告豐島海戰(zhàn)經過,丁汝昌當著眾將領的面大聲斥責方伯謙,要他對“高升”、“操江”、“廣乙”的損失負責,還激烈指責“濟遠”懸掛白旗是投降,辱軍辱國已甚。又下令拘禁拷打“濟遠”艦管旗頭目,逼迫他招供“濟遠”懸掛白旗是向日本艦隊投降。管旗頭目沒有屈服,寧可被打死也不肯誣陷方伯謙。文獻上沒有李鴻章和清政府對此事作出反應的記載,此事竟然虎頭蛇尾,不了了之。顯然,除了丁汝昌這個海軍外行認為懸白旗即是表示投降外,北洋全軍將士和李鴻章、清政府并不這樣認為。
筆者認為北洋將士都受過正規(guī)海軍教育,都懂得非戰(zhàn)爭情況下沒有投降問題,都懂得戰(zhàn)爭中海軍戰(zhàn)艦表示投降的正確做法。對于違反和平時期海上航行慣例繼續(xù)攻擊追迫已遭重創(chuàng)懸白旗退出沖突的“濟遠”的 “吉野”,方伯謙只能下令拼死拒止之,或許尚有生還的一絲希望。在彈盡艦傷人員傷亡慘重的危急情況下,幸而后主炮以僅有的4 顆6 英寸炮彈近距離直接瞄準射擊重創(chuàng)了“吉野”,打退了追敵,若非如此“濟遠”必然齏粉矣,如何能夠全艦而歸?怎么能說方伯謙是投降派、懦夫?
筆者近日看到的一則甲午戰(zhàn)爭史料證實了筆者13 年前在《甲午序戰(zhàn)——豐島海戰(zhàn)》一文中關于戰(zhàn)爭中海軍表示投降的做法的敘述(“按照海上航行慣例,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失利戰(zhàn)艦決意投降或談判后決定投降,正確的也是惟一的表示投降的方式是降下懸掛在軍艦后主桅斜桁上的海軍旗,并且立即停駛,等候敵軍登艦”)完全正確。茲抄錄如下:
(午后)一點五十分,倭船已近,放一炮,炮子正過本船(北洋水師舊式內河小艦“操江”號)船頭。本船管駕(守備王永發(fā))即將所懸之旗(清帝國海軍以龍旗作為海軍旗)扯下,并停車。
予(搭“操江”號赴朝鮮仁川辦事的煙臺電報局洋員丹麥人彌倫斯)即告管駕,所有丁軍門之文書及所帶其他信件當即毀滅,所有銀錢當投海中。渠即將文書及信件毀滅,未將銀錢(“操江”所運軍餉20萬兩白銀)拋棄……均為日本所獲,甚屬可惜……
約二點十分,倭船(即“秋津洲”號)放一舢板前來,內有水師官二員并管輪人等及水手24 名,俱持槍械。到船后即將“操江”船上人等拘禁后艙,日兵執(zhí)械看守。[4]146
這則史料也證實了筆者一向認為受過正規(guī)海軍教育的北洋將士都懂得戰(zhàn)爭中海軍表示投降的正確做法的觀點是正確的。這正是丁汝昌當時誣陷方伯謙投降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的真正原因。
非戰(zhàn)爭時期懸白旗表示不抱敵意或戰(zhàn)爭時期懸白旗要求暫時停止軍事行動的事例,歷史書上比比皆是。例如,1949 年4 月20 日渡江戰(zhàn)役發(fā)起前夕,英國炮艦“紫石英”號由上海闖入中國內河長江駛往南京上游江面“換防”,途中不顧三江營解放軍炮兵部隊鳴炮示警繼續(xù)上駛,還竟然挑釁式地把主炮炮口對準解放軍炮兵陣地。在與解放軍炮兵部隊互擊中該艦被重創(chuàng),艦長受傷,急忙懸掛白旗,解放軍立即停止炮擊。當時中英并未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雙方誰也不曾視為這是投降,不過是立即停止沖突,談判解決是否道歉賠償罷了。戰(zhàn)爭史中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的交戰(zhàn)雙方舉白旗要求暫時停火進行談判,遞送文書,運送傷員、藥品和非交戰(zhàn)人員的事例亦不勝枚舉,無論得手的一方還是失利的一方,莫不如此。
60 年來甲午權威利用人們普遍不懂海軍知識誣蔑方伯謙懸白旗退走是投降派、民族敗類、無恥懦夫,雖受到筆者公開駁正,甲午新秀們至今仍在“濟遠”懸掛白旗問題上大做文章,除了適足以增羞、貽笑于中外大方之家外,又還能得到什么呢?
流行觀點派新秀近年更推陳出新,制造了所謂方伯謙編造豐島海戰(zhàn)過程、謊報戰(zhàn)績的“掩罪邀功說”。據陳悅先生的這一新說,“濟遠”后主炮重創(chuàng)“吉野”打退強敵追擊其實并無其事,完全是方伯謙的編造,“方氏把濟遠后主炮海戰(zhàn)開始擊中吉野非要害處幾炮的戰(zhàn)績搬到海戰(zhàn)結束階段,并加以無限夸大,謊報戰(zhàn)績,以掩飾畏戰(zhàn)逃跑,投降喪師罪責,邀功冒賞”[5]。
本陳悅先生的“方伯謙掩罪邀功說”十分新奇大膽,連當時苦心孤詣羅織、鍛煉罪名必欲殺害方伯謙急于脫罪的丁汝昌、漢納根和李鴻章之流都沒能發(fā)明編造出來,他們在陰謀構陷上比起今天流行觀點派新秀實在還是笨拙得可以,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但陳悅先生如此大膽編造就必須對“吉野”突然停止追趕攻擊“濟遠”、倉皇返航的戰(zhàn)場不尋常舉動作出令人信服的合理的解釋。令人大跌眼鏡的是陳悅的解釋竟是完全接過了坪井航三的無恥狡辯:由于擔心“定遠”、“鎮(zhèn)遠”會在仁川一帶海域出現(xiàn),恐危及“八重山”等艦安全,并且擔心再追殺下去追出過遠會導致當天無法返回群山浦外海聯(lián)合艦隊錨地向伊東祐亨報告海戰(zhàn)戰(zhàn)況。
坪井航三遮掩被“濟遠”重創(chuàng)倉皇返航的理由純屬編造。日本大本營制定的在牙山海域襲擊中國護航運輸船隊挑起戰(zhàn)爭的作戰(zhàn)方案,是建立在日本嚴密的對華諜報工作的基礎之上的。如果戰(zhàn)前對北洋水師每一艘戰(zhàn)艦的動向特別是“定遠”、“鎮(zhèn)遠”2 艘袖珍戰(zhàn)列艦的動向不是了如指掌且核對無誤,如果戰(zhàn)前對北洋海運護航每一細節(jié)不是了如指掌且核對無誤,伊東祐亨能夠下令發(fā)起牙山海上偷襲作戰(zhàn)嗎?坪井航三直到戰(zhàn)前并沒有接到過仁川海域日本海軍編隊發(fā)現(xiàn)“定遠”、“鎮(zhèn)遠”的報告,追擊“濟遠”過程中更沒有接到過什么聯(lián)合艦隊司令長官下達的因敵情變化終止戰(zhàn)斗的命令,他憑什么在戰(zhàn)斗關鍵時刻會突然擔心“八重山”等友艦安全,擅自放棄已經進入炮火射程且已經彈盡援絕的受傷待擒的“濟遠”,讓此役功敗于垂成!此外,坪井航三回航途中沒有發(fā)信號命令正在追擊“操江”的“秋津洲”放棄追擊,和“吉野”一同返航去對付“定遠”、“鎮(zhèn)遠”以保護“八重山”等3 艦的事實本身就足以拆穿這一謊言。坪井這樣露骨低劣的謊言陳悅先生竟然也敢于甚至簡直是樂于接過來欺騙中國讀者,真真令人震駭不已。
坪井航三的第二個解釋雖然勉強,但不知歷史詳細情況的讀者是不易察覺這同樣是無恥的欺騙的。
“吉野”被“濟遠”后主炮重創(chuàng)停止攻擊返航的海域距聯(lián)合艦隊臨時錨地僅100 海里,第一游擊隊派遣任何一艘軍艦當日21 點前先回群山浦外海錨地報告戰(zhàn)況決不成問題,第一游擊隊全編隊午夜回返群山浦外海也不是問題。但第一游擊隊事實上根本沒有派遣過任何一艘軍艦高速先回群山浦外海報告戰(zhàn)況,編隊當天也沒有趲程趕在夜分前回去,而是讓被日本海軍劫奪和駕駛的“操江”隨隊而行,編隊僅以“操江”的8 節(jié)航速返航。第一游擊隊三艦21 時在安沙竹島西3 海里海域會合,停錨休息,26 日晨4 時起錨,中午方回到群山浦外海聯(lián)合艦隊錨地[4]146-147。坪井、陳悅的所謂因擔心再追擊“濟遠”怕當天無法返回群山浦外海報告海戰(zhàn)戰(zhàn)況的解釋同樣純屬無稽之談。
坪井航三受領的任務是殲滅北洋水師護航運輸隊,無端放棄已經到口的最大獵物,他將怎樣向伊東報告呢?難道他會僅僅因為急于當天親自回去報告戰(zhàn)況反而鑄成縱敵逃脫大罪把自己送上軍事法庭嗎?顯然,“吉野”突然停止攻擊返航與坪井、陳悅的解釋毫無關系。
豐島海戰(zhàn)中第一游擊隊如果沒有遭到“濟遠”的痛打,吃了大虧,顏面掃地,坪井航三又何必不顧羞恥地制造這些荒唐的理由極力遮飾呢!
坪井航三當年以謊言掩飾“吉野”不光彩戰(zhàn)績,一方面是要減輕自己指揮不力導致旗艦受重創(chuàng)敗退的責任,維護個人的榮譽、地位,另一方面是為了維護日本帝國和日本海軍的顏面,維護軍心、民心和士氣,從帝國利益或個人休戚禍福利害榮辱的趨避來看本不足怪;陳悅先生只是專門研究甲午戰(zhàn)爭的普通歷史工作者,沒有個人功罪利害牽扯其中,而且筆者能夠看到的資料他都能夠看到,竟蓄意欺騙億萬中國讀者和電視觀眾,對“吉野”突然停止攻擊返航再作坪井式的拙劣解釋和表演,這是為了什么呢?當然是為了高調推出他的“方伯謙掩罪邀功說”,為了徹底否定方伯謙。陳悅先生如此賣力地為坪井航三和日本海軍遮羞掩丑,如此刻意地誣蔑、丑詆方伯謙和中國海軍,這是怎樣的一副心肝呢?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季平子先生在談到北洋諸將報告戰(zhàn)果的態(tài)度時有過一段中肯的評品:
方伯謙所作豐島海戰(zhàn)報告和我們今日對照中日雙方史料所得的海戰(zhàn)經過和情況相一致,特別是濟遠號值班員陳天德所記的航海日志中有“擊斃倭提督并員弁數(shù)十人”的記載,方伯謙判斷此項記載不可靠,在他的海戰(zhàn)報告中不收入此項內容。按當時北洋海陸軍將領的戰(zhàn)事報告中充滿了隱瞞、捏造、歪曲事實的內容,特別是那個奉命統(tǒng)籌全局的海陸軍統(tǒng)帥李鴻章在將丁汝昌的黃海海戰(zhàn)報告呈文奏報朝廷時竟加上“攻沉倭艦三艘,而采諸各國傳聞,而被傷沉者尚不止此數(shù)。內有一艘系裝馬步兵千余,將由大孤山登岸,襲我陸軍后路,竟令全軍俱沒”。李鴻章所加這段話完全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與多數(shù)北洋海陸軍將領和他們的統(tǒng)帥李鴻章相比較,方伯謙如實報告作戰(zhàn)經過和情況的良將風度是多么難能可貴??![6]
豈止李鴻章,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廣乙”管帶林國祥的海戰(zhàn)報告亦皆是通篇的編造和誹謗。奇怪的是陳悅先生在誣蔑指斥——實事求是的方伯謙編造戰(zhàn)況、謊報戰(zhàn)績時卻沒有譴責過這些真正肆意編造戰(zhàn)況、謊報戰(zhàn)績的無恥之徒們一個字,還百般為林國祥戰(zhàn)陣脫逃毀艦焚艦罪行美化辯護,對林國祥無恥編造獨立抵抗第一游擊隊3 艦長達兩個半小時的所謂戰(zhàn)績推聾作啞,不置一詞。如此顛倒是非黑白,肆意丑詆方伯謙的做法,不幸在陳悅先生有關甲午的著述中竟是一貫的,比比可見的。陳悅先生在流行觀點派中也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堪稱是穎脫而出(注意:不是那些不知“穎”為何物的“權威”、“新秀”們喜歡說的“脫穎而出”)的“一枝新秀”。
1895 年2 月威海北洋水師余燼準備投降時,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祐亨海軍中將特問洽降使程璧光:“牙山之役(即豐島海戰(zhàn)),方伯謙甚諳海戰(zhàn),何故殺之?”程璧光答復說:“上命也,丁公殊不愿?!比绻餍杏^點派權威、新秀對方伯謙的指責毀詬能夠成立,又怎么解釋伊東會有此評價和疑問呢?又怎么解釋程璧光的答復呢?明治維新后,日本幕府時代的武士階層不存在了,但是武士道并沒有丟棄,日本陸海軍將士仍以武士道作為軍人的最高價值觀和精神支柱,這是舉世公認的。伊東海軍中將所欽佩惋惜的敵國將軍、戰(zhàn)場對手(日軍深受武士道浸潤往往對英勇善戰(zhàn)為國壯烈捐軀的敵軍將士產生敬意)、昔日留英同學怎么可能是中國流行觀點派諸位權威新秀筆下的那個一貫畏戰(zhàn)逃跑、喪師投降、辱軍辱國、謊報戰(zhàn)況、編造戰(zhàn)績隱罪邀功的懦夫和死有余辜的朝廷欽犯方伯謙呢!以伊東此語對照中國某些甲午權威半個多世紀以來對中國海軍豐島海戰(zhàn)戰(zhàn)績的全盤否定性評價和對方伯謙的不遺余力的盛毀厚垢,真是莫大的諷刺!
[1] 米慶余.日本“大陸政策”與甲午戰(zhàn)爭[M]//林偉功.日藏甲午戰(zhàn)爭秘錄.澳門:中華出版社,2007:10.
[2] 張海麟,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經驗與教訓[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113.
[3] 邵永靈.軍事風云錄[M]. 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 19.
[4] 齊國華,季平子.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三 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179.
[5] 陳悅.北洋海軍艦船志[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111.
[6] 季平子.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海軍世家[M].北京:知識出版社,2007: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