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愁恨詞”的意象圖式分析

趙曉囡

一、引言

南唐后主李煜（937-978），是南唐的亡國之君，同時也是一位極富才情的藝術(shù)家。宋滅南唐，李煜亡家敗國，肉袒出降，被封為“違命侯”，幽禁在汴京，三年后又被宋太宗賜酒毒死。從歷史的評價來看，李煜不是一位好皇帝，卻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和詞人。其詞作不假雕飾，語言明快，形象生動，用情真摯，在我國古典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李煜的詞以南唐亡國為界，分為前后兩期。李煜前期詞大多是對人生恣意歡樂的描寫，而后期詞多描寫傷懷故國、追憶往事，無論在詞的內(nèi)容還是在藝術(shù)上都達到了其詞的最高境界。在他的作品，尤其是后期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愁”“恨”是其中主要的抒情基調(diào)。目前對李煜詞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對其修辭手法、藝術(shù)表達效果等角度的分析，本文嘗試從認知詩學的視域解讀李煜的愁恨詞，力求找出文學語言創(chuàng)作與作者內(nèi)心世界及其對現(xiàn)實世界認知之間的關(guān)系。

二、意象圖式及隱喻

作為認知詩學研究領(lǐng)域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意象圖式來自于人們與世界互動獲得的感知經(jīng)驗。我們的身體始終處于和外部客觀世界的接觸和互動之中。意象圖式就產(chǎn)生于這些看似無關(guān)的活動之中并使這些看似無關(guān)聯(lián)的活動相互連貫，給抽象的活動賦予具體結(jié)構(gòu)（李福印，2007：81）。意象圖式是最基本的認知結(jié)構(gòu)，是隱喻的基礎。當一個概念被映射到另一個概念，特別是從具體域向抽象域映射時，意象圖式在其間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為我們理解抽象概念提供了主要依據(jù)（王寅，2006：177）。

Johnson認為意象圖式和隱喻在從感知體驗到認知運作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Johnson（1987：126）總結(jié)了27個典型的意象圖式，包括：容器圖式、連接圖式、中心-邊緣圖式、起點-路徑-目標圖式、部分-整體圖式等。

對意象圖式的探討和應用主要是集中在語言學領(lǐng)域，Turner（1989）大膽嘗試把意象圖式理論應用到了文學語言分析領(lǐng)域，開辟了此類研究的一個新視角。Freeman（2002）也將意象圖式理論擴展到對詩歌的研究。中國古詩詞中有著大量的隱喻用法和特定的意象，意象圖式作為隱喻識解的重要手段，可用來分析中國古詩詞，了解詞作者的心靈活動。李煜入宋后寫的愁恨之作最為人所喜愛，本文選取其中的經(jīng)典詞作，分析詩詞所蘊含的意象圖式和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

三、李煜“愁恨詞”意象圖式分析

意象圖式與人的經(jīng)驗和切身體驗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不同的生理和心理基礎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意象圖式，從而構(gòu)建不同的隱喻。李煜后期詞中，容器意象圖式、路徑圖式得到了廣泛的運用，從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隱喻意義。

（一）容器圖式（Container Schema）及其隱喻意義

容器圖式是意象圖式最基本的圖式之一，產(chǎn)生于人自身體驗，建立在一系列與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物理空間關(guān)系之上，它包括容器內(nèi)部（interior）、外部（Exterior）、界限（boundary）三種結(jié)構(gòu)成分（Lakoff，1987：272）。容器隱喻在人類認知活動和語言表達中起到了重大作用。容器隱喻使我們將容器概念圖示投射到所感知的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非容器概念中，即把不是容器的地域、時間、事件、心境等視為一種容器，使其有邊界、可量化、能進可出，從而來組織和描述這些相對不熟悉或較難把握的抽象概念和經(jīng)驗。

地域常常被視為容器。在物理空間范圍之內(nèi)就是在容器里面，在范圍之外就在容器的外面。李煜歸宋之后，由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不僅做人的尊嚴喪失殆盡，就連人身自由也被剝奪得一干二凈。詞人在描述自己的境遇時，把這棟囚禁自己的高墻深院視為閉合的容器，在容器里面就意味著受困于其中，無法擺脫。以李煜的《相見歡》為例，詞中寫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詞的上片是詞人登樓所見之景，詞人的視點，或仰視天空，或俯視庭院，都是限制在“容器”之內(nèi)的一種打量?！拔鳂恰薄般^月”“梧桐”“深院”，這些意象均被納入地域“容器”。意象是情感的載體，詞人所選擇的這些意象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能夠喚起人們對于悲傷的認知。詞人如同“寂寞”梧桐一般，牢牢地被“鎖”于“深院”之中，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下片則以直白的方式，道出了詞人進入這“深院”容器之中的感受，“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昔日唯我獨尊的天子，今朝茍延殘喘的階下囚，亡國之君的沉痛，往事成空的悲哀，人生長恨的遺憾盡含在這“滋味”之中，去國之愁，亡國之恨，欲言難言，讀來令人尤為傷痛。

人們常把困境當作難以擺脫的境地，一旦陷進去就很難擺脫，故而“境況是容器”。若在容器的里面，則經(jīng)歷該狀態(tài);若在容器之外，就脫離了該狀態(tài)。在《烏夜啼》中李煜寫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在此，詞人借用“林花”“寒雨”“晚風”“流水”等景物襯托自己權(quán)勢風光不再、處境悲慘的心情。櫛風沐雨，林花凋謝，殘紅狼藉，春去匆匆。美好的一切就這樣匆匆離去，詞人陷入無力挽回的失落狀態(tài)中?；ū緹o淚，“胭脂淚”實際上是詞人移情于花，其身世世變，泣血灑淚，不亦色若涂敗的胭脂？結(jié)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氣呵成，面對風雨摧花、逆臣誤國卻無力護花、無力回天，在默默的惋惜哀嘆之中，他感受到了“人生長恨”這樣意義深廣的生命主題，水之必然長東，人之必然長恨，可見其愁恨之深重。

又如在《浪淘沙》中，李煜寫道：“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此詞描寫了是李煜歸宋后幽閉時的心情。被俘入宋后，李煜總是難忘故國的“往事”，身陷“往事只堪哀”的境況中不能自拔。眼前景和心中事兩相對照中流露出詞人濃重的失落感，故而“對景難排”?！扒镲L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不卷，終日誰來？”在這個階蘚簾靜的場景中，可見后主亡國之后生存環(huán)境的荒涼和冷清。在這種狀態(tài)下，后主只能對月傾懷，而對故國的思念和懷想并不能解脫其心中的屈辱和痛苦，“空照”二字表現(xiàn)了詞人內(nèi)心無限的落寂。江山一失，永難回歸，其痛悔悲愁的情緒溢于言表。

李煜詞中隱喻性語言的產(chǎn)生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及其在帶有自身情緒過程中對周圍自然環(huán)境的認知有關(guān)。用容器圖式進行解讀，有利于我們把握詞人詩詞創(chuàng)作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

（二）路徑圖式（Path Schema）

路徑圖式，即始源-路徑-終點圖式，指由一處到另一處的具體的或抽象的過程，有起點（source）、終點（destination）和系列中間各點組成，基本邏輯是一個動體從起點在一定方向下沿著一條道路到達終點。

作為一個核心的認知概念，路徑圖式除了構(gòu)建“運動”之外，它還為復雜的隱喻思維提供了基本的認知結(jié)構(gòu)，支配著我們對于“有目的行為”的理解。路徑圖式體現(xiàn)在人們用一個結(jié)構(gòu)相對清晰、具體的始源域去認識和表達一個結(jié)構(gòu)相對模糊的、抽象的目標域的隱喻思維活動中（藍純，2005：112）。在這個“目標行為是一種自行運動”的隱喻中，起點映射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終點映射人意欲達到的目標，而路徑用來表征實現(xiàn)目標的途徑。下面我們來看一下“路徑”意象圖式是如何在李煜的愁恨詞中發(fā)揮作用的。

以《破陣子》為例。李煜寫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痹撛~寫于亡國之時，是李煜作為喪國之君痛定思痛的內(nèi)心獨白。該詞使用倒敘的手法，起點映射的是后主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身受亡國之痛和臣俘之辱所造成的雙重苦難，精神上不堪其苦，面容上不堪其瘦。當美好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人們往往依賴回憶，往日的一切開始變得更加細膩和美好。從眼前的情景出發(fā)，后主的思緒回到了往昔，樓閣壯麗，山河廣闊，草花鮮美的江南是其思緒的終點。這一“位移”映射出后主對江南故國深厚的情感和無限的留戀，內(nèi)心深處對自由的向往。該詞下片中又涉及到一個路徑圖式，后主從今憶昔，又將焦點從現(xiàn)實推回到國破家亡之時，重現(xiàn)自己辭廟之日，聽教坊離曲，揮淚宮娥之時。從“歸臣俘”到“辭廟日”，再到“垂淚對宮娥”，這些動態(tài)、連貫的一個個事件構(gòu)成了路徑途經(jīng)的各個中間點，連接著起點和終點。這番回顧可謂后主情感積淀的大爆發(fā)，是其對政治、對人生的深層體會與領(lǐng)悟，對往昔種種錯誤的追悔。

從李煜構(gòu)建的路徑圖式中，我們可以看到意象“位移”的目標，多為虛幻之念想，多是憶舊憶故，意象往江南故國方向運動。如《虞美人》中，后主寫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鼻】梢娎铎蠂萍彝龊髢?nèi)心的掙扎，身陷囹圄，心系故國，這當中的被迫與不舍、含悲飲恨暗結(jié)其中。在后主入宋后寫的愁恨之作中，夢，這個意象頻頻出現(xiàn)，而南唐故國無一例外是這個路徑運動的終點。后主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解脫之路，只好遁入夢鄉(xiāng)逃避，求得心靈的片刻安慰。夢成為現(xiàn)實的補償，借助一次次夢境，詞人從空虛落寂的如今這一源點奔向昔日春光無限好的江南，完成了一次次的精神慰籍之旅。如在《憶江南》的兩首小詞中，后主分別這樣寫道：“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薄岸嗌贉I，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痹~人抒寫自己憑欄遠望，夢里重歸故國的情景，表達了對故國、往事的無限留戀，抒發(fā)了明知時不再來而心終不死的感慨，藝術(shù)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然而，夢境愈是美好，夢醒愈是悲涼。夢中的盛況反襯了今日之孤寂，今日悲凄之境又倍增了對往日美妙生活的眷戀和想往。身在汴京，卻心思故國，故國不堪回首，卻又頻頻回首，長歌當哭，怎能不肝腸寸斷、涕淚雙流?！岸嗌俸蕖薄岸嗌贉I”正是詞人內(nèi)心沉痛難耐的幾多寫照！

四、結(jié)語

意象圖式與人的經(jīng)驗和切身體驗有密切的關(guān)系，人們可以通過意象圖式轉(zhuǎn)換和映射進行預測和推理?？梢钥闯?，李煜后期詞中，亡國的悔恨，對江南故國的思念，伴著孤寂、悲涼的心境，使他的詞轉(zhuǎn)向了寫思鄉(xiāng)之情、亡國之恨。李煜詩詞中容器圖式的出現(xiàn)，與李煜羈押汴京有關(guān)。身陷囹圄的恐懼，忍辱負重的凄涼，對自由的渴望，對命運的思考，種種生存的痛苦體驗，投射在各種意象中，這些意象以“容器”模式組合、銜接，醞釀出詞人的凄楚情思。而路徑圖式的大量出現(xiàn)，則多與其國破家亡的境遇有關(guān)，是李煜頻頻撫今追昔、回望故土的客觀經(jīng)驗的一個投射。它承載著李煜被囚生涯的茫茫愁思，勾畫著李煜曲折的階下囚的心路。

意象圖式在詩詞中的表現(xiàn)并不是單一的，意象圖式往往融合在一起，激起人們多種身體經(jīng)驗，從而可以更好地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意境。借助認知詩學的意象圖式理論，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詞作者的心態(tài)和人生感悟，理解欣賞其作品。

（基金項目：教育部社科基金項目“敘事語篇視角的認知詩學研究”[13YJA740082];中國石油大學（北京）科研基金資助項目“李煜詞中的隱喻和轉(zhuǎn)喻研究—從認知詩學視角”[2462012KYJJ1034]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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