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學永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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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諷刺小說中道德距離的展示與控制
馬學永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1)
諷刺文學是一種道德距離的展示,也是帶有濃厚的道德懲罰意味的文學樣式。但是如果道德距離過大必然會損害被諷刺對象的真實感,批判者和被批判者也會缺乏溝通交流的可能性,被批判者會完全成為污名化敘事的對象。沙汀的諷刺小說也存在“污名化”的敘事特點,但是沙汀試圖控制其諷刺小說中的道德距離,并嘗試構建一種帶有主體間性的諷刺小說。
沙汀;諷刺小說;道德距離;污名化敘事
諷刺文學是兩種或多種道德觀念的對立和呈現,是作者與諷刺對象之間道德距離感的展示。沒有道德上的距離感,便無法形成諷刺,原因在于失去了道德考察的參考標準便無法發(fā)現諷刺的對象。就如對科舉制度的描寫而言,在不同道德范疇下的對比會產生不同的文學描述。處于元代種族制度下的王實甫等漢族知識分子傾向于科舉文化制度,因而《西廂記》中的科舉制度是獲得個人幸福的一個重要手段。而“束身名教之內,而能心有依違”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9頁。的吳敬梓則通過《范進中舉》中科舉及第的故事,諷刺了因熱衷功名富貴而造成的虛偽、惡劣的社會風習。到了現代時期,在重新評估傳統文化的背景中和以立人為核心的現代性啟蒙思想的道德參考體系下,魯迅筆下的科舉制度就徹底淪為了諷刺和批判的對象。由此可見,不同道德范疇之間的距離感會造成諷刺的產生。
沙汀對于諷刺小說是一個自覺選擇的過程,從沙汀自己對于諷刺小說的定位來看,他是帶有明確的意圖進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即要把“那些在現時代所顯現和潛伏的一般的弱點”表現出來。他已經意識到不同道德范疇直接沖突,并希望通過“諷刺”達到改良社會與人生的目的。因此,他是帶有一定的道德距離進行文學敘事的,并且這種道德距離感的形成要早于文本的形成。換言之,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前已經意識到自己和諷刺對象之間的道德距離,并希望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對落后人物、反動人物進行道德上的懲戒。
道德距離感的產生和由此所引發(fā)諷刺現象是道德優(yōu)劣性劃分的結果,并且在諷刺形成的同時也便意味著道德懲罰的形成。這種道德懲罰的實施者為作者,因為作者在不同文化和道德的距離中占據了道德上的制高點。這種道德上的制高點賦予了作者充分的話語權,可以對諷刺對象采取各種手段進行揭露、奚落并心安理得。因而,作者將諷刺之物吸入到自己的文本中的同時便設立了“排斥”的主題。作者用各種手段表現諷刺對象,但目的只是強化道德上的排斥感,使諷刺對象處于不合理的位置上。這種道德上的排斥感和距離感主要通過“污名化”敘事來達成。
“‘污名化敘事’,是指在小說敘事中敘述者從自己一方的‘正義’倫理出發(fā),把對方‘污名’為‘敵人’,或‘非正義’的一方,以便給后來這些‘敵人’的被屠殺留下‘正義’的理由,讓讀者得到‘殺而快之’的美感?!?王成軍:《敘事倫理:敘事學的道德思考》,《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這種污名化比較典型地體現著主客體之間對立的特點,而這種特點在諷刺文學中尤為明顯。在此敘事策略下,作者占據著倫理道德和文化上的制高點,擁有對事物進行解釋和評價的權利,從自己的立場和觀念出發(fā)對筆下的諷刺對象進行批判與諷刺。符合作者理念的人物和現實將不會以諷刺的筆調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只有那些有缺陷的、需要改善和改進的事物才能被諷刺。在作者和諷刺對象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對立關系,作者是敘事的主體,而筆下的人物只是一種被解釋、被描述、被批判的客體。
作為一種文學描述的手段,沙汀的諷刺小說同樣具有污名化敘事策略。這種策略的體現主要集中在漫畫式和夸張化的表現方式、標簽式的外在稱呼等諷刺手法的應用中。
沙汀在使用漫畫式和夸張化的手法時雖然比較克制,這種表述方式在整個文本中所占比例也較少,但是它作為一種諷刺手法仍舊存在,并且具有明顯的污名化特征。在《淘金記》中,沙汀對于彭尊三的“胖”的描述似乎是單純的寫實,強調的是一種細節(jié)的真實——彭尊三是一個胖子,但是作者對于這種“胖”過于強調,以至于他把眼光聚焦在一個地方并將其擴大,使得這個人物“胖”得出乎意料、令人難以想象,這便具有了漫畫和夸張的色彩,這種漫畫式的處理方式最終的結果便是彭尊三成為一個“為富不仁”式的人物?!独钗r扒》中關于李蝦扒的描述:“保長李蝦扒有五十歲。又黑又瘦,神色冷峭,拖著兩撇向下直垂的胡子。眼睛小而靈動,從不輕易正面看人?!绷攘葞拙湓挘惩”銓⑦@個人物性格中的狡猾之處刻畫出來。按照常理來看,作品中出現人物的相貌往往并不怎么可靠,從相貌之中也難以發(fā)現人物性格中的真實成分,但是就諷刺小說而言,簡單勾畫并帶有一定評價的漫畫式描述方式是一種可靠敘述,它代表著作者對此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在《人物小記》這篇小說中,沙汀對極度吝嗇的主人公——“幺雞”的刻畫,充分發(fā)揮了漫畫和夸張的特點?!爱斒盏揭粔K洋錢的時候,他總先用大指頭去審查一下花邊的勻稱,然后拿兩個指顛鉗住適中的地方,放進挺直的胡須邊吹一口,趕緊送到耳朵邊去?!边@種場景可能在沙汀的那個時代較為常見并不稀奇,但是沙汀卻將這個動作所延續(xù)的時間大幅度地延伸,以至于在這個時間延伸的過程中,充分體現出主人公動作里所潛藏的人物的吝嗇和嗜錢的心理,從而達到作者對這個人物行為方式的道德評價的目的。戲謔感是這種諷刺手法帶來最直觀的效果,雖然人物有其可憐之處,但是這些動作中所體現出的可笑之處已經深深地將“幺雞”這個人物進行了非常態(tài)化和另類的處理??梢哉f,作者借助人物性格中極度吝嗇的特點,成功地運用漫畫式的處理方式,“丑化”了這個人物形象并將其排除在正常人的行列之外。這便是夸張和漫畫最為重要的污名化功能。
沙汀的諷刺小說雖然以“客觀主義”、情感的節(jié)制和內斂為主要特征,但是在文本中仍然和其他諷刺小說一樣存在著對人物外在標簽式稱呼這種手段。這種標簽式的稱呼往往以一種外號的形式出現在作品中,如《還鄉(xiāng)記》中的“徐爛狗”、“羅懶王”,《李蝦扒》中的李蝦扒,《丁跛公》中的“丁跛公”、“干黃鱔”,《淘金記》中的“林狗嘴”、“芥末公爺”、“氣包大爺”、“白醬丹”,《毒針》中的“郭老娃”等等。標簽式的外在稱呼在諷刺小說中是一種帶有強迫或強制意味的稱呼,它代表著作者對這個人物“主體性”的評價。使用這種評價時作者無意于考慮或不需要考慮到筆下的人物能否認同這種評價,作為被塑造和被描寫的對象只是被迫承擔這種具有“污名化”特征的符號,并且在諷刺小說的文本中這種符號已經成為現實。從沙汀對于這種諷刺手段的運用來看,外在標簽式的稱呼在其文本中屬于一種“可靠評論”*[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傅禮軍譯,西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6頁。,因為作者對這些人物行為的描述印證了作者強加于這些人物身上的標簽的合理性,如白醬丹下藥的本領、林狗嘴罵人的本事、李蝦扒的惡毒、徐爛狗的走狗行徑等等。作為作者的可靠評論而存在的標簽式稱謂在文本中所引起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在作者的主體性地位下將一群人標上了非常明顯的道德符號,并且此行為強化了讀者對這些人物的認識,從而在話語中于作者和被諷刺對象之間劃定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道德界限,并獲得了在這群人物面前的道德優(yōu)勢和對這些人物進行懲罰的權利。
在“污名化”敘事中,揭露丑行與人性中的弱點,將其視為“自我”的對立面,這便意味著諷刺對象失去了合理存在的理由,成為一種應該被改造和被革命的對象,從沙汀的諷刺小說中不難發(fā)現這種污名化的敘事所產生的后果,白醬丹、林狗嘴、李蝦扒等人成為狡猾、惡毒的象征,郭老娃、何人種則成為一種愚昧、落后和不成熟的代表,幺雞則意味著吝嗇,《一個紳士的快樂》中的紳士則意味著好色和無恥,《老煙的故事》中的老煙的行為則呈現著懦弱、膽小與神經質,《代理縣長》中的縣長則代表著茍且者,龔老法團則意味著無所事事和一團和氣等等。從作者對于這些人物的描述中不難發(fā)現,在揭露和“爆料”的過程中,道德懲罰的目的已經完成了,因為作者已經給他們貼上了種種污名化的標簽。
沙汀往往以一種揶揄和戲謔的筆調對于諷刺對象身上的缺陷、行為上的弊端以及人性中的丑惡進行揭露和諷刺,在各種諷刺手法的運用下,描寫對象的種種缺陷往往會被擴大和集中從而使其成為反面典型。 可以說,沙汀的諷刺小說如同其他的諷刺文學一樣,無法擺脫道德上的距離感對于作品的影響,也無法擺脫污名化的敘事策略。但是作者并沒有將這些缺陷等同于人的全部,對于缺陷的揭示也沒有成為否定整體和全部的理由,而是在描述被諷刺對象的缺陷時也兼顧到人物的其他方面。這種貌似多余的描寫對于小說所追求的諷刺效果來說“確實有點鋌而走險”*萬書元:《火焰式的諷刺——論〈淘金記〉的諷刺藝術》,《中國文學研究》,1989年第3期。,但是作者卻將小說從單純的批判和揭露轉向了尋求改良社會和改善人生可能性的主題上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諷刺小說一貫的二元對立模式,并逐漸顯露出主體間性的思維模式。
《一個秋天晚上》主要描述了三個人物:流娼筱桂芬、公所班長陳耀東、所丁謝開太。作者用了大量筆墨來描述流娼筱桂芬的過去和當下的遭遇,但這并不是故事的重心,而只是作者展開諷刺不可或缺的背景和契機。所丁謝開太則提供了一個道德參照系,在他對流娼筱桂芬的態(tài)度上體現出善良、厚道、老實等品質,這種樸素的道德品質為評價陳耀東的言行和心理提供了一個評價的標準,同樣也代表著作者的道德立場。作者試圖改變一個心懷不軌的人的邪惡念頭是小說的敘事重心,中心人物便是公所班長陳耀東。作者對于陳耀東的描述在故事的開頭部分是帶有敵意和嘲諷意味的:“班長是個三十挨邊的青年人,長條子,生滿一手疥瘡。小糧戶的獨子,除了紅寶攤子,以及紙牌,他對什么都沒有興致;但又往往十賭九輸。他來服役不到一年,目的在逃避壯丁。因為無聊,他的腦子里早就盤踞著一個邪惡念頭,想糟蹋下筱桂芬?!睆倪@種描述中不難發(fā)現作者對這種人物持有一種敵意,這種帶有敵意的描述本身也就意味著作者與筆下的人物于道德上劃清了界限。為了突出這種道德上的距離感,作者不免對這個人物進行諷刺和揶揄一番,甚至疥瘡等生理上的缺陷也成了嘲諷的對象:“他受了同伴的傳染,竟也忍不住呵欠起來,感覺到了困乏。而且經火一烤,他的疥瘡更加癢了。而當一個人搔著疥瘡的時候,任何幸福都很難引誘他的,倒是盡情抓它一通快活的多”。作者絲毫不回避這種人物身上的缺陷,并且以明顯的筆調將其敘述出來。但是作者沒有對這個人物進行一味的鞭撻和諷刺,作者的諷刺僅僅停留在諷刺對象罪惡念頭發(fā)生的那一刻,并在后邊的故事中闡釋了一種道德轉化的可能性。
當陳耀東將被扣押在荒地上遭受寒雨侵襲的筱桂芬?guī)У洁l(xiāng)公所里時是帶有齷齪想法的,但是當筱桂芬進入到鄉(xiāng)公所后事情發(fā)生了變化,陳耀東的邪念逐漸消失。這里面有三個階段。一,筱桂芬在空場上時,陳耀東與筱桂芬處于一種想象的空間中。但是當筱桂芬被帶入鄉(xiāng)公所之后,以一種真面目出現在陳耀東面前,想象的空間被打破了?!八杏X得有點喪氣,因為她那毛聳聳的頭發(fā),她那被雨水和眼淚沖沒了的脂粉,他那有著一只尖削的鼻子和一張微癟的嘴唇的黃臉,他那蜷縮著的單薄的身體,以及她的假笑,她的不大耐煩的口聲,都在在引起他的不滿。他多少是失望了,興致開始慢慢降低下去?!倍?,當謝開太善意對待這個低賤的女人時,存有邪念的陳耀東被謝開太的舉動所感染,“便是班長,也都忽然開朗,為了所丁的善良憨直而發(fā)笑了?!比?,當筱桂芬陳述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往時,陳耀東“從筱桂芬的談話,想起他自己來了。他也出了好幾次錢,但他現在還被逼起來當班長!他的父親也不健康,母親、老婆做不了多少事,目前又正在種小春,老頭子真活該受罪了?!标愐珫|在短暫的時間內經歷了三個重要的歷程:生理上的厭惡、精神上的感染、與推己及人的聯想。在這三個過程中,作者雖然對于這個人物一直持有嘲諷的態(tài)度,但隨著故事的進展,作者對于這個人物的描述逐漸現實化和常態(tài)化,而非簡單地將其排斥在正常人的行列之外。
作者在對陳耀東的描述中將其現實化和常態(tài)化,這反映了作者試圖拉近諷刺文學作品中的道德距離感。他并不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是一群集丑惡于一身、毫無人性的異類,而是試圖將這些人物放入到真實的生活中來,既讓人們看到這些人身上的缺陷,同時也讓人們看到種種缺陷之外這些人物也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有感情,而這便提供了一種道德轉換的可能。畢竟這些被諷刺之人和作者一樣處于不能“止于至善”的現實中,誰也無法成為一種完全合乎道德的人,因此完全的排斥和丑化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在沙汀的這篇小說中作者用陳耀東的故事便提供了這種道德轉化的實例。雖然這種道德轉化在其他的小說中并非完全形成,但是作者卻在情感態(tài)度上拉近了自己和被諷刺人物之間的距離,他讓我們看到一群喜劇性的人物,也讓我們體會到了這些人物的辛酸。
在沙汀的眾多諷刺小說中,也存在著沙汀有意拉近諷刺小說文本中兩極化的道德距離的現象。如《淘金記》中作者雖然對于白醬丹極盡諷刺之能事,但是作者仍然沒有完全妖魔化這個人物。當白醬丹看到骨瘦如柴的女兒時,他也心生憐愛之情。在等級森嚴、弱肉強食的社會中,他也只是一個小角色?,F實的困頓是促使他走向惡毒的一方面原因,但最終仍舊無法擺脫更大的黑暗對于他的侵擾。因而雖然這種人物可惡,但是在作者的筆下仍舊是一種可憐的人?!端囆g干事》這篇文章雖然不乏對于那對年輕夫婦的嘲諷,但是從整個故事的走向來看,這些人物身上仍舊有閃亮的一面,他們仍舊是一群可以改造的人。在作品中作者也對他們投以憐憫之情?!度宋镄∮洝分械摹扮垭u”,吝嗇程度已超乎人的想象,仿佛是一個怪胎,但是作者卻在現實中對于他的這種性格進行了解釋。正是由于這種現實因素的襯托,這個人物身上的反常便有了合理的因素?!抖□斯分械闹饕宋锒□斯切≌f中的主要諷刺對象,但是作者卻將其設置為一個小人物,并且認為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劇。
諷刺產生于道德上的距離感,但這種道德距離感應該具備一個適當的“度”,即在諷刺文學中道德上的距離感不能“差距”也不能“超距”*[瑞士]布洛:《作為藝術因素與審美原則的“心理距離”說》,《美學譯文》第2輯。?!安罹唷敝傅氖莿?chuàng)作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距離過近,以至于在主客體之間難以形成明顯的道德距離感。沒有道德距離感容易造成讀者對于諷刺對象道德上認同的錯覺,諷刺小說的效果便無法出現?!俺唷眲t意味著給人造成不真實、虛假和空洞的印象,更為重要的是超距往往會造成道德上的冷漠感、敘事上的不理性和非人道的行為。
沙汀注重人物多面性的展示,而這便意味著作者對于諷刺有著嚴格的限制??梢哉f在沙汀的小說世界中,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加以諷刺的,只有如此方能彰顯道德的力量,有些東西是不能進行諷刺的,而這則關乎小說的道德品質和知識分子言論的有效性。作者對于這兩者之間的界限有著嚴格的劃分,因此出現在沙汀筆下的帶有諷刺意味的人物大多具有平常人的色彩,而非是一群被作者徹底孤立和拋棄的人。就如李慶信所言,在沙汀的小說中充滿“嚴峻苦澀的笑”*李慶信:《嚴峻苦澀的笑——論沙汀小說的諷刺藝術》,《當代文壇》,1985年第4期。,而這并非酣暢淋漓的大笑,這意味著在作者的道德觀念中他無法割舍這群人。作者將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人道主義情懷傾注在現實中,而這現實同樣包括了一群有缺陷的人們。這便無形之中削弱了污名化的敘事所帶來的兩極分化的現狀,被諷刺對象被涵括在共同存在著的現實中無法剝離。因而,這種“嚴峻苦澀的笑”便具有了主體間性的思維模式。作者無法灑脫地將筆下的人物放置于自己的對立面并對其進行毫無顧忌的批判和諷刺,而是將其描述為一種缺陷擴大化了的但又具有常人心理特征和行為特征的人。在這些人物身上不僅可以發(fā)現作者作為批判式知識分子所常有超越性的思想特征,更可以發(fā)現作者試圖對這些人物進行精神和情感上的溝通和對話。
從諷刺效果而言,引起注意、促人反省,是諷刺文學的主要目的,因而作者往往將一些夸張、變形、漫畫等手段應用于對諷刺對象的描寫中以便引起讀者的注意。但這種手段應該適可而止,否則諷刺對象便會非人化,只是成為一種笑料,不能引起讀者的反省和深思。而沙汀的小說在揭露人物缺陷的同時,能夠將諷刺對象現實化和常態(tài)化,讓讀者在看到缺陷的同時能夠將諷刺對象視為一個真實的人物,從而能夠從諷刺對象身上看到存在于己的問題。
從諷刺文學應該具備的道德品質而言,諷刺文學更應嚴格控制“諷刺”背后的道德距離。作者持有道德上的優(yōu)勢從而能夠將筆下人物的缺陷加以突出或變形,從這一點講,諷刺具有強烈的主體性特征,即作者無論是從何種道德立場出發(fā)、站在何種群體的立場上,他在進行文學敘事時總是設置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敘事策略,作者自身與諷刺對象從屬于不同的道德陣營中。在這種敘事結構中,由“主體性”的道德距離形成的主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是極其重要的特征。這種二元對立具有明顯的道德排斥性,它在文本中隱含著這樣的思維邏輯:“我”對于諷刺對象的描述是促進其死亡和消滅的,而“我”則應該站在死亡的對立面;“我”對于諷刺人物的描述是一種故意的懲罰,讓其丑行陋習和思想上的缺陷公之于眾,而行使這種權利的則是“我”。不能否定這種道德上的距離感以及由此形成的道德優(yōu)越感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因為作為一種審美活動文學本身便意味著一種現代性的趨向,文學作品中蘊含的道德訴求和倫理訴求體現著作者對于現實的關注和對未來的良好愿望。但因為諷刺無法脫離“人”這個載體的特性,這便要求作者能夠在主體性高揚的同時必須兼顧到主體間性。諷刺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需要明確的是,諷刺文學最終所要達到的目的并非是懲罰而應該是改造,并且諷刺并非是一種針對偶然行為和個體行為的敘述,它指向的是群體的弱點和人性中的缺陷。因而,當諷刺指向一個群體和人性中的弱點并希望將其改造時,就要求作者謹慎對待手中的懲罰的權利。他必須承認自己和筆下的人物都是“人”而非其他,懲罰的是“弱點”和“缺陷”而非“人”。他必須適當拉近文本中的道德距離感并兼顧到主體間性的問題,承認自己和這些諷刺對象同處于同一種現實中,都具有人的特征;并且承認自己是主體的同時,也承認諷刺對象是主體,兩者雖然在道德上有一定的距離,但是批判、嘲諷甚至辱罵只是一方面,而重要的是兩者之間的溝通和對話。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促人猛醒”的目的,否則一味地捉弄便淪為殘忍、毫無節(jié)制的嘲笑便成了冷漠、以正義和道德的名義進行的批判便失去了人道主義的關懷。
以此觀察沙汀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難發(fā)現沙汀在道德審判中的深沉思考。他希望自己的諷刺作品能夠達到改良社會與人生的作用,因而對于諷刺對象持有強烈的厭惡感,并通過各種手段揭露了他們的丑行,從而在幕后履行了自己道德審判者的角色。但是他并非只是以懲罰為目的,也沒有一味地捉弄和嘲笑,而是試圖將諷刺對象視為具有多面性的整體和一群需要改造而非拋棄的人,在諷刺和批判的同時尋求精神溝通和道德轉化的可能性。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既保證了小說的諷刺效果,又保證了“文學是人學”的道德品格,同時又涉及到現代知識分子的言論文化介入現實、改造現實的有效性的問題。在現代文學的諷刺文學范疇內,甚至是在心態(tài)失衡的現代文化思潮內,沙汀對于道德的謹慎態(tài)度是值得我們重新考察和深思的。
[責任編輯:曹振華]
馬學永(1982—),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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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5)03-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