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夏根 胡旭華
(1.華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2.廣東藥學院 人文社科部, 廣東 廣州 510006)
論胡適蘇俄觀的演變
馮夏根1胡旭華2
(1.華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2.廣東藥學院 人文社科部, 廣東 廣州 510006)
蘇俄的興起及社會主義思潮對近代中國自由主義學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受國內(nèi)外時局、自由主義及實驗主義的影響,胡適對蘇俄始而逐步“趨近”,繼而被“強烈吸引”以致一定程度地“激進”與“左傾”,最后終因蘇俄政治體制內(nèi)在缺陷的暴露及其對外的擴張行徑,促使胡適與蘇俄“漸行漸遠”,并在20世紀50年代放棄了對社會主義的夢想。胡適蘇俄觀之演變表明:“自由民主”與“公正平等”始終是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價值理想,社會主義始終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思考中國出路、構(gòu)造現(xiàn)代中國歷史圖景的重要資源,近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存在難以割舍的交錯與糾結(jié)。
胡適; 蘇俄; 蘇俄觀; 自由主義學人; 社會主義
一般而言,自由主義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一直是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則是相對于資本主義的社會思潮,二者因價值取向之異往往被視為兩種互相對立的思想體系。但歷史的復雜性不能以表面化的概念和理論體系加以闡釋??v觀中國近代歷史進程,不難發(fā)現(xiàn),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并非絕對的相互對立乃至水火不容。相反,二者在思想資源、主要理念、追求目標等方面存在總體方向上的一致性和相互會通之處,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出現(xiàn)了相互交錯與辯難的歷史格局。對此,本文擬以近代中國自由主義領軍人物胡適的蘇俄認知為中心,對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復雜關系再做探索①。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及其后的俄國革命對中國思想界影響巨大。一方面,大戰(zhàn)的爆發(fā)暴露了西方資本主義的弊端與危機,造成了國人印象中的“西方的分裂”②;另一方面,俄國革命與蘇俄的成立更是給絕望中的國人指出了一條民族解放的新路,隨后巴黎和會上列強對中國正當權益的公開踐踏更是加劇了國人學習西方樣板的轉(zhuǎn)移,即傾向于“走俄國人的路”。由此,五四前后,一股“蘇俄熱”在中國興起。
對于1917年的俄國革命,當時在美留學的胡適給予了較高的關注。二月革命的成功使胡適認為“俄國終成民主耳”,“此近來第一大快事,不可不記?!雹鬯€欣然賦詞一首:
客子何思,凍雪層冰,北國名都??礊跻滤{帽,軒昂年少,指揮殺賊,萬眾歡呼。去獨夫“沙”,張自由幟,此意如今果不虛。論代價,有百年文字,多少頭顱。
冰天十萬囚徒,一萬里飛來大赦書。本為自由來,今同他去;與民賊戰(zhàn),畢竟誰輸!拍手高歌,“新俄萬歲!”狂態(tài)君休笑老胡。從今后,看這般快事,后起誰歟?④
胡適對新俄的熱切希望是寄托在俄國走自由民主之路的基礎上的,但隨后的十月革命則使俄國走上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道路。與李大釗、陳獨秀等對十月革命的贊賞不同,胡適對十月革命沒有太多的直接評論,自由主義與實驗主義立場使他對蘇維埃俄國這一新生事物保持了審慎的觀察態(tài)度。
1920年代,受軍閥混戰(zhàn)時局的壓迫和“革命”風潮的影響,注重點滴改造的胡適不時流露出與其穩(wěn)健立場不太一致的“抗爭”意識。“五四運動”中,陳獨秀在街頭散發(fā)傳單被捕,胡適激于義憤,在《“權威”》詩中寫道:“奴隸們做了一萬年的工……‘我們要造反了!’”⑤不久,胡適又在《四烈士冢上的沒字碑歌》中稱贊四烈士是“英雄好漢”,“他們的武器:炸彈!炸彈!他們的精神:干!干!干!他們干了些什么?一彈使奸雄破膽!一彈把帝制推翻!”⑥胡適直接套用當時流行的“標語口號”來行文,顯見其思想受世風影響之一面。1921年雙十節(jié),胡適甚至直接喊出了“革命”的口號:“大家合起來,趕掉這群狼,推翻這鳥政府;起一個新革命,造一個好政府:那才是雙十節(jié)的紀念了!”⑦1922年,胡適雖倡導“好政府主義”,但他又說:“可改良的,不妨從改良下手,一點一滴的改良他。太壞了不能改良的,或是惡勢力偏不容這種一點一滴的改良的,那就有取革命手段的必要了?!雹嗫梢姡敗皭簞萘μ珘摹被蚝推礁牧己翢o希望時,胡適并不完全拒絕革命。胡適漸進思想中的“激進”趨向成為他持續(xù)關注蘇俄的內(nèi)在心理依據(jù)。
五四時代的新青年群體最初是一批自由主義者的聚合,五四愛國運動之后,李大釗、陳獨秀逐步走上了以馬克思主義改造中國社會的政治變革道路,胡適則堅持“以思想文化解決問題”的啟蒙立場。盡管社會改造立場與方法不同,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仍關系密切。1919年,發(fā)生在胡適與李大釗之間的那場“問題與主義”之爭是一場商討式的、直率而溫和的“民主陣線內(nèi)部發(fā)生的一場爭論”,“爭論過后的相當長的時間里,陳獨秀、李大釗與胡適,也并沒有因為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迥異而反目為仇”?!霸?0年代的民主運動中,他們還是相互信任和相互支持的”。⑨1922年5月胡適與已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李大釗一起商議“好政府主義”⑩,他明確地稱中國共產(chǎn)黨為“我們的朋友”,并在大目標上引為同道。對此,陳獨秀在1923年的《前鋒》上撰文回應,說胡適是真正了解近代資產(chǎn)階級思想文化的人,認為唯物史觀派和實驗主義派“在掃蕩封建宗法思想的革命戰(zhàn)線上,實有聯(lián)合之必要”,因而提議建立“思想革命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
這一時期,胡適還毫不避諱地與蘇俄來華的官方人士進行接觸,他與蘇俄駐華代表越飛以及伊鳳閣等人關系不錯,還與為共產(chǎn)國際提供報告的俄共黨員天津大學教授柏烈偉有所交往,又與原海參崴報紙《遙遠的邊疆》編輯、遠東電訊社駐滬記者、“俄國鼓吹機關代表”霍都洛夫久談中國政局,認為后者的觀察“頗不壞”。胡適與蘇俄人的交往與態(tài)度贏得了越飛的好感,越飛一度稱胡適是“我們的朋友”。胡適的言行指向,誠如論者所言:“胡適論政,一定程度上受到中國共產(chǎn)黨的影響??梢哉f,陳炯明事變前后,胡適與蘇俄和中共走得相當近?!?/p>
1924年的國共合作及隨后興起的國民革命迅速改變著中國的政治局勢。由于與蘇俄日益“趨近”,胡適拒絕加入1925年知識界的那場“聯(lián)俄與仇俄”問題的討論,并以實驗主義立場批評許多學者在“反赤化”問題上的“武斷”。1926年前后,胡適個人的思想亦逐步由個人主義向民族國家立場轉(zhuǎn)變。他認為國民革命運動是中國唯一有希望外抗強權內(nèi)除軍閥的運動。他預計國民革命如果不給中國帶來一個根本的解決,至少也是一個轉(zhuǎn)折性的解決。但他認為更可能是一個根本的解決。從思想啟蒙走向政治解決,從個人主義轉(zhuǎn)向集團主義,胡適邁出的步伐可謂不小。
循此思路,胡適順理成章地在《我們對待西洋文明的態(tài)度》一文中表達了對社會主義的欣賞。胡適分析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個人主義的流弊,強調(diào)社會主義是對個人主義進行補救的好方法,并譽之為時代的潮流。他說:“19世紀以來,個人主義的趨勢的流弊漸漸暴白于世了,資本主義之下的痛苦也漸漸明了了。遠識的人知道自由競爭的經(jīng)濟制度不能達到真正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目的?!苯鉀Q此問題的兩種辦法是:“一是國家利用其權力,實行制裁資本家,保障被壓迫的階級;一是被壓迫的階級團結(jié)起來,直接抵抗資產(chǎn)階級的壓迫與掠奪”。胡適對社會主義運動的發(fā)展表示了驚訝與樂觀:“十年以來,工黨領袖可以執(zhí)掌世界強國的政權,同盟總罷工可以屈服最有勢力的政府,俄國的勞農(nóng)階級竟做了全國的專政階級。這個社會主義的大運動現(xiàn)在還正在進行的時期。但他的成績已很可觀了。”由此,胡適正式宣告:“十八世紀的新宗教信條是自由、平等、博愛,十九世紀中葉以后的新宗教信條是社會主義。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這是東方民族不曾有過的精神文明?!焙m對社會主義大加贊譽,并將其歸入“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這為他隨后的蘇俄觀感定下了基調(diào)。
1926年7月,胡適作為中國代表赴英參加中英庚款會議,途徑莫斯科,停留了三天。他先后參觀了蘇聯(lián)的“革命博物館”、莫斯科的“第一監(jiān)獄”,還與于右任、蔡和森及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兩位左派教授梅里姆、哈珀斯會談。短暫的莫斯科之行,使胡適對蘇俄發(fā)生了極大的好感,他對蘇俄有計劃的政治、教育和蘇俄人努力奮斗的精神稱贊有加。他談到,蘇俄人在“在此做一個空前的偉大的政治試驗,他們有理想,有計劃,有絕對的信心,只此三項已足使我們愧死?!睂τ诤m一直耿耿于懷的蘇俄的“狄克維多”制度,梅里姆向他解釋說:“蘇俄雖是狄克維多,但他們確真是用力辦教育,努力想造成一個社會主義的新時代。依此趨勢認真做去,將來可以由狄克推多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制度?!甭犃诉@番話,胡適竟表示“此論甚公允”。在教育方面,胡適認為蘇俄人“確是采取世界最新的教育學說,作大規(guī)模的試驗”。胡適還觀察到,蘇俄人有“有一種Seriousness of Purpose,真有一種‘認真’、‘發(fā)奮有為的氣象’”,“他們的意志的專篤”,“是我們不能不十分頂禮佩服的?!焙m由此感嘆:“我們要想法子養(yǎng)成一點整齊嚴肅的氣象”,胡適表示這就是他的“新的興奮”。胡適對蘇俄的“新評價”使他的朋友們感到困惑,并引發(fā)了他與徐志摩、任鴻雋、徐新六之間一場小規(guī)模的爭論。然而,此時的胡適,已“明顯地流露出不據(jù)學理不擇方法去干”的傾向,可見莫斯科之行對他觸動甚大。
短短三天的莫斯科之行,胡適的思想為什么給人以“面目全非”之感呢?
1920年代,中國思想界出現(xiàn)了“社會主義各派學說的流行”。受世風、語境影響,20世紀20年代的自由主義者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左傾”即社會主義傾向。從學理上看,影響近代中國自由主義學人的主要是主張調(diào)和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允許運用社會集體力量對經(jīng)濟等問題進行人為調(diào)節(jié)和干預的新自由主義。有論者指出:“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從來沒有經(jīng)過西方古典自由主義的知識洗禮,從‘五四’時代開始,便表現(xiàn)出明顯的新自由主義傾向,力圖將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加以某種調(diào)和。”“十九世紀資本主義文明的危機,使得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從一開始就傾向于將社會主義納入自由主義的思想框架中?!边@一特征也明顯體現(xiàn)在胡適身上。胡適公開聲稱自己主張“新自由主義”,即“避免‘階級斗爭’的方法,采用三百年來‘社會化’的傾向,逐漸擴充享受自由、享受幸福的社會。這方法,我想叫他做‘新自由主義’(New Liberalism)或‘自由的社會主義’(Liberal Socialism)”。胡適對社會主義的憧憬與向往是早有思想基礎的,胡適正是在蘇俄看到了他想看、喜歡看和期待看到的東西,所以不由得發(fā)生“新的興奮”。
另一方面,胡適對蘇俄的稱許立基于其實驗主義立場。他在致張慰慈、徐志摩等人的的信中一再強調(diào):“他們在此做一個空前的偉大政治新試驗”,“我是一個實驗主義者,對于蘇俄之大規(guī)模的政治試驗,不能不表示佩服。”蘇俄的大規(guī)模建設與實驗觸發(fā)了胡適對中國國家崛起的信心與幻想。其情境正如徐志摩所言:“除非是白癡或是麻痹,誰去俄國都不免感到極大的震驚,贊成或反對他們的政治或別的什么另是一件事,在那邊人類的活力幾乎超到了炙手可熱的度數(shù),恰好反照我們這邊一切活動低落到不可信的地位?!?/p>
此外,胡適泛化的“西方”觀念也影響了他的蘇俄觀感。近代以來,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胡適常被視為“西化”的代表。在胡適思想的前期,至少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前,“他心中的‘西方’是一個泛化的概念,并沒有明確區(qū)別美英模式、蘇俄模式甚至日本模式,盡管他內(nèi)心世界的理想模式是‘美國經(jīng)驗’。他心中的‘西化’模式指一切完成現(xiàn)代化過程的國家(包括不在歐美的日本),它們對中國來說都具有示范的意義?!闭菑倪@種“泛化”或廣義的“西方”觀念出發(fā),在胡適那里,學習蘇俄實質(zhì)上就是學習西方,而且是“最新”的西方,經(jīng)梅里姆“蘇俄的專政可經(jīng)教育轉(zhuǎn)化為民主”觀念的點撥,胡適認為,蘇俄與美國“這兩種理想原來是一條路,蘇俄走的正是美國的路”。
需要說明的是,無論胡適等自由主義者在思想上如何傾向于社會主義,他也不可能全面認同蘇俄的暴力革命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胡適表示:“自由主義為了尊重自由與容忍,當然反對暴力革命與暴力革命必然引起來的暴力專制政治”??梢哉J為,胡適推崇或欣賞的是蘇俄的社會建設或社會政策,而對作為國家制度層面的蘇俄的暴力路線和極權政治并沒表示贊同,最多不過是容許實驗的低調(diào)包容。雖然胡適在“激進的”道路上已走得稍遠,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完全放棄其自由主義的理想和信念。
離開莫斯科后,胡適對社會主義及蘇俄的“新的興奮”并未立刻掃除。在西去的火車上,俄國外交委員羅森斯坦告訴胡適,英美雖尊崇自由但表里不一,而蘇俄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則是名副其實,胡適認為“此言卻甚有理”。1926年10月,胡適在英國專訪羅素,羅素舊調(diào)重彈,認為像中國這樣農(nóng)業(yè)落后的國家,民主制度實不相宜,倒是蘇俄的Dictatorship(專政)最適用。胡適表示,我們愛自由的人卻有點受不了。羅素則說,那只好犧牲一點了。胡適聽后雖覺“奇怪”,但卻表示“此言也有道理,未可全認為不忠恕?!笨梢?,出于對社會主義和民族自立的向往,胡適對蘇俄的“專政”保持了相當限度的“容忍”。隨后,在英國的一系列演講中,胡適反復強調(diào)說:社會主義不僅是西方早期更重個人的民主觀念的補充,是西方民主運動的歷史組成部分,而且是“西方文明最偉大的精神遺產(chǎn)”。他教導英國人說:“我們或許可以不喜歡社會主義。但它顯然是人類所發(fā)明的關于社會秩序的最高理念之一?!睂嶋H上,“世界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社會主義的世界”。1927年,胡適在美國的考察中注意到,美國社會“資本集中而所有權分散在民眾”,“這種‘社會化’的現(xiàn)象隨地可見”,美國社會似乎也在朝著他心目中的“社會主義”方向走。向來被視為自由主義的胡適對社會主義如此高度推崇,這在中國思想史上是罕見的。當然,胡適的基點是將社會主義納入西方文明的范圍,他的立場仍不脫自由主義。
1930年代前期的胡適繼續(xù)保持著對社會主義和蘇俄的欣賞。1930年9月,胡適在亞東版《胡適文存》第三集的扉頁上題有紀念四位最近失去的亡友,李大釗先生位居首位。在《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后》一文中,他稱頌“那些為民十三以來的共產(chǎn)革命而死的無數(shù)青年,——他們慷慨獻身去經(jīng)營的目標比起東林諸君子的目標來,其偉大真不可比例了?!痹?935年發(fā)表的一篇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中,胡適甚至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看成是“自由思想獨立精神的產(chǎn)兒”,“他們都是終身為自由奮斗的人”。在他主政的《獨立評論》上,亦不時有認同和肯定蘇俄建國的文章發(fā)表。
在1933年爆發(fā)的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中,胡適雖始終站在民主陣線一邊,不過細察他的言論不難發(fā)現(xiàn),胡適實際上是將“現(xiàn)代獨裁”政治視為比民主政治更高的一個階段。他稱贊蘇聯(lián)的“現(xiàn)代獨裁政治”是“需要最高等的專門技術的現(xiàn)代獨裁,乃真是最高等的研究科政治”,是“人類歷史上的新鮮局面”,它的特色“不僅僅在于政權的集中與宏大,而在于充分集中專家人才,把政府造成一個完全技術的機關,把政治變成一種最復雜紛繁的專門技術事業(yè),用計日程功的方法來經(jīng)營國家人民的福利”。胡適將蘇俄的政治試驗和西方民主政治納入同一譜系,認為前者是后者的邏輯發(fā)展,即他一貫欣賞的“民主政治社會化”。
1933年,胡適在芝加哥大學發(fā)表《中國的文藝復興》的英文講演,正式提出了“社會主義是西方民主政治的邏輯發(fā)展”的觀點。他指出,俄國大革命使西方文明的許多基本制度遭受了重大的挑戰(zhàn),資本主義制度受到全面的懷疑,人類的文明將何去何從呢?胡適明確表示:“我們?nèi)舭堰@些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運動看作是并非外在于西方文明的異己成分,而是其有機組成部分,是完善其民主理想的邏輯必然,只是對其早先有點過于個人主義的民主理念的補充,不是更合理么?”1934年底,胡適在概括20世紀以來的世界發(fā)展大勢時又說:“這個新發(fā)展的最可注意之點在于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權力的驟增,與民主政治的社會化的大傾向”,前者的表現(xiàn)實例,有蘇俄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和英國工黨的兩度執(zhí)政,而“歐美國家一切‘社會’的立法,都是民主政治社會化的表現(xiàn)”?!按髴?zhàn)之后,這個趨勢繼續(xù)發(fā)展,就使許多民治國家呈現(xiàn)社會主義化的現(xiàn)象。至于蘇俄的以純粹社會主義立國,更不用說了”。至此,從自由民主立場出發(fā),胡適堅持認為蘇俄與西方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甚至在平等領域超越了西方國家,胡適對社會主義的欣賞達到了巔峰。
胡適的上述判斷顯然受到當時國際背景的影響。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全球性經(jīng)濟危機和蘇俄一五計劃的成功恰成鮮明的對比,德意日法西斯的先后上臺似乎在短時期內(nèi)也展現(xiàn)了一種民族國家的“新氣象”,這些均是促使胡適繼續(xù)保持其“蘇俄認知”的重要因素。但胡適新自由主義的思想基礎則是主因,誠如論者所言,無論如何,胡適對社會主義和蘇聯(lián)的推許是從現(xiàn)代自由主義立場出發(fā)的;他從未放棄對美國民主模式的堅信,他說美蘇走的是一條路,是因為他認為蘇俄曲線在走美國路;而且美國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羅斯福當政期許多“新政”舉措,恰好也能印證和支持胡適對西方文明向社會主義方向發(fā)展的趨勢性預測。
可見,至少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前,胡適對社會主義和蘇俄并無批評之意,反倒認為社會主義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大趨勢,是對西方個人主義、民主理念的糾偏與補充。
20世紀30年代的蘇聯(lián)大清洗運動,最終確立了高度中央集權體制的極端形式——斯大林個人專制,同時也暴露了蘇聯(lián)政制之內(nèi)在缺陷。作為自由主義思想家,胡適對蘇聯(lián)大清洗運動中出現(xiàn)的對自由與人權的破壞、對民主與法制的踐踏表現(xiàn)出了深深的憂慮、失望與不滿。1937年,胡適寫道:“這幾天蘇俄國內(nèi)清黨清軍的驚人消息又占據(jù)了世界報紙的首頁地位,又使我們心里不能不重新估計這個新國家的巨大試驗究竟有多大的穩(wěn)固性!”此外,1930年代后期蘇聯(lián)執(zhí)行大國沙文主義政策,其無視他國利益的軍事與外交行動也加速了胡適與蘇聯(lián)的疏離。1939年,《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簽訂與蘇軍對波蘭的進攻使胡適由失望而憤慨。他在日記中指出,蘇聯(lián)的軍事行動是對波蘭赤裸裸的侵略,其行為與德國無異,“可以使歐戰(zhàn)完全變更性質(zhì)!”恰在此時,胡適的導師杜威出版了《自由與文化》一書,以其鮮明的民主主義立場,反對包括德國和蘇俄在內(nèi)的一切極權主義。很可能受杜威著作的影響,胡適在1941年于密西根大學發(fā)表了“民主與極權的沖突”的英文演講,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解讀為“有史以來兩種生活方式之間的戰(zhàn)爭”,是“近代的民主主義與極權主義的戰(zhàn)爭”。這種“民主與極權”對立的二元政治模式成為此后他批評蘇聯(lián)、觀察世界局勢的基本理路。由此開始,胡適與蘇俄漸行漸遠。
在此后的一系列講演和文章中,胡適公開批評蘇俄的極權政治。1947年8月,胡適抨擊俄國大革命采用階級斗爭的方法,“造成了一種不容忍、反自由的政治制度”,并認為“那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不幸的事”。胡適批評蘇俄領導集團“用很冷酷的暴力壓制大多數(shù)的人民”,并堅信“這個反自由不容忍的專制運動只是這三十年歷史上的一個小小的逆流,一個小小的反動。”1948年,胡適繼續(xù)批評蘇聯(lián)缺乏政治自由。他說:“我走過許多國家,我沒有看見一個國家犧牲經(jīng)濟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沒有見到一個國家犧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經(jīng)濟自由。俄國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來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減輕了多少,經(jīng)濟自由得到了沒有?犧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經(jīng)濟自由的,歷史上未有先例?!?/p>
20世紀40年代胡適對蘇俄認知的“轉(zhuǎn)向”可以從世界局勢演變與胡適的民族主義立場兩個角度得到說明。1930年代,經(jīng)濟危機沖擊下的德意日建立了法西斯政權并對外侵略擴張,蘇俄國內(nèi)的大清洗運動及對外的霸權行徑也挑戰(zhàn)了胡適的底線,世界局勢的演變使胡適心目中的“大西方”發(fā)生了分化。因而,在政體選擇面前,深受自由主義思想浸染的胡適自然偏向了英美的民主政體。此外,《雅爾塔協(xié)定》對中國權益的侵害使胡適對蘇俄的侵略行徑異常憤怒。他在致周鯁生的信中寫道:“我向來對蘇俄是懷著很大的熱望的……這種希望曾使我夢想的俄國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愛好和平到不恤任何代價的程度……但是雅爾達秘密協(xié)定的消息,中蘇條約的逼訂,整個的東三省的被拆洗……我不能不承認這一大堆冷酷的事實,不能不拋棄我二十多年對‘新俄’的夢想,不能不說蘇俄已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侵略勢力?!睆拿褡逯髁x者的立場出發(fā),胡適對蘇俄的強權政治極度失望:“蘇俄今日被人看作一個可怕的侵略勢力,真是蘇俄自己絕大的不幸,自己的絕大損失了”。
不過,1940年代胡適對蘇俄政制的否定并不意味著對社會主義的徹底拋棄。1947年,胡適仍然強調(diào)世界文化的第二個共同理想目標是“用社會化的經(jīng)濟制度來提高生活程度”。雖然避開了“社會主義”字眼,但聯(lián)系胡適此前的言論,二者在他那里意思等同。直到20世紀50年代,隨著美蘇冷戰(zhàn)的升溫和對蘇俄的批評加劇,胡適最終拋棄了他一直追尋的“社會主義”夢想。1953年,胡適在日記中評論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時指出:“Hayek此書,論社會主義與自由不能共存,其意甚可取。我在二十年前,尚以為Socialism is a logical sequence of the democratic movement。近十年來,我漸見此意之不是,故蔣廷黻兄提議我們發(fā)起一個‘社會黨’,我不贊成。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其主要信條乃是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不能接受各種社會主義的信條?!倍?zhàn)后美蘇冷戰(zhàn)的世界格局及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立場使胡適完全否定了自己“蘇俄走的正是美國的路”的說法。1954年,胡適對自己當年表達的“19世紀中葉以后的新宗教信條是社會主義”的觀點表示“公開懺悔”。他指出:“我們可以說:現(xiàn)在拋棄社會主義而歸向資本主義是一個很普遍的趨勢?!本瓦@樣,對社會主義一度鐘情的胡適,在美蘇兩級對峙的世界格局影響下,最終回歸其自由主義立場。
蘇俄與社會主義潮流對近代中國各階層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受此影響,胡適對蘇俄始而逐步“趨近”,繼而被“強烈吸引”以致一定程度地“激進”與“左傾”,最后終因蘇俄政治體制內(nèi)在缺陷的暴露及其對外的擴張行徑,促使胡適與蘇俄“漸行漸遠”,并在1950年代放棄了對社會主義的夢想。胡適的蘇俄認知雖始終以其自由主義思想為立足點,但社會主義則是他多年關注蘇俄,并對蘇俄寄予厚望的重要因素。胡適蘇俄觀之演變,反映出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交錯與糾結(jié)。
從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發(fā)展進程來看,社會主義始終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思考中國出路的重要資源,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構(gòu)造現(xiàn)代中國歷史圖景的重要價值源泉。在中國社會改造問題上,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既有對立的一面,又有合作的一面”。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離合,反映出“自由民主”與“公正平等”始終是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難以割舍的追求,并由此影響其對近代中國政治社會問題的基本立場。從自由主義的政治運作來看,雖然自由主義者充分肯定社會主義的價值,注重平等的訴求,但并沒有以此作為凝聚社會力量、實行政治動員的符號,“自由主義在近代中國終究只能在部分知識分子中流行,卻無法成為激勵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廣大勞苦大眾為爭取自身解放的思想旗幟”。相反,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既堅持社會主義的理想,又將其轉(zhuǎn)變?yōu)榭梢院啽悴僮?、根本解決的社會動員方式,從而最終戰(zhàn)勝了諸多“主義”,完成了中國社會的重大政治與思想變革。而馬克思主義者的政治運作方式又恰是胡適等自由主義者無法接受的,歷史就這樣詭異地展現(xiàn)了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無情悖論。
注釋
①關于胡適的蘇俄觀,學界代表性的論著有:羅志田:《胡適與社會主義的合離》,收入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下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歐陽哲生:《自由主義之累——胡適思想之現(xiàn)代闡釋》第八章第一節(jié):《對“蘇俄模式”的認識》,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羅志田:《北伐前數(shù)年胡適與中共的關系》,《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4期;邵建:《一次奇異的思想合轍——胡適魯迅對蘇俄的態(tài)度》,《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8期(上)等。這些論著對對胡適視域中的“蘇俄模式”、胡適與社會主義及中共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但在全面梳理胡適蘇俄觀的演變線索方面仍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對胡適不同時期蘇俄認知演變的原因分析尚不夠充分。
②羅志田:《西方的分裂:國際風云與五四前后中國思想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
③胡適:《五一,俄國突起革命》,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56頁。
④胡適:《沁園春·新俄萬歲》,《胡適文集》第9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13頁。
⑤胡適:《“權威”》,《胡適全集》第1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01頁。
⑥胡適:《四烈士冢上的沒字碑歌》,《胡適全集》第10卷,第138頁。
⑦胡適:《雙十節(jié)的鬼歌》,《胡適文集》第9冊,第178頁。
⑧胡適:《關于“我們的政治主張”的討論》,《努力周報》第4期,1922年5月28日。
⑨《胡繩論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67頁。
⑩《胡適日記》(1922年5月11日),《胡適日記全編》(3),第664-665頁。
責任編輯 梅莉
The Evolution of Hu Shi’s View of Soviet Russia
Feng Xiagen1Hu Xuhua2
(1.School of Marxism,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2.Guangdong Pharmaceutic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After the October Revolution, as a sign of socialism, Soviet Russia had a tremendous attraction to the liberal intellectuals of modern China. For yearning for justness, Hu Shi maintained a fairly longing to socialism in 1920s and 1930s. In 1940s, affected by occident ideological war and with the exposure of Soviet Russia’s great-power chauvinism, Hu Shi’s “dream of Soviet Russia” was finally shattered. In his later years, Hu Shi returned to liberal stand. Hu Shi’s view of Soviet Russia shows that liberalism and socialism had enjoyed a close relationship in modern China.
Hu Shi;the view of Soviet Russia; evolution; liberal intellectual; socialism
2015-01-1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近代中國自由主義學人的社會主義觀(1912-1949)”(14YJA71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