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門蒲柳，悠蕩芳魂
—— 懦小姐賈迎春性格解析

王密密

（浙江安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教研室，浙江 溫州 325000）

侯門蒲柳，悠蕩芳魂
—— 懦小姐賈迎春性格解析

王密密

（浙江安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教研室，浙江 溫州 325000）

賈迎春是《紅樓夢》中命運(yùn)遭際十分悲慘的女性。雖然她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遵守封建貴族小姐的本分，但是面對不公平的待遇卻毫不反抗，最終被中山狼孫紹祖折磨致死。她的悲劇人生與她的性格缺陷值得關(guān)注和借鑒。本文著眼于她的人生軌跡，探討她逆來順受的懦弱性格與悲慘命運(yùn)之間的聯(lián)系。

賈迎春 性格 懦弱 命運(yùn)

賈迎春在《紅樓夢》中著墨不多，但通過拼貼，我們?nèi)阅苊枥L出一個逆來順受的懦小姐形象。懦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性格特征。書中曾用“懦”字來形容迎春。在紅樓女兒珠環(huán)翠繞的身影中，迎春太過平凡，猶如百花叢中的一根枯枝，又或是繽紛色彩中的一筆灰色。學(xué)界對于迎春的評價也不高，諸如“可有可無的存在”①，“薄情得很”②，“僵而不死”③等。我們讀《紅樓夢》時而陶醉于林黛玉的風(fēng)流婉轉(zhuǎn)，時而又迷戀著薛寶釵的嫵媚動人，卻不常留意到還有一位名叫迎春的姑娘。迎春讓我們對于青春少女的理解更多了一層。這里，筆者從以下方面探討賈迎春這一位懦小姐的人生軌跡。

一、生命力的顏色

生命力的顏色是鮮艷還是暗淡，這與人的性格養(yǎng)成密不可分。按照出身的差別，顯然賈府中的名媛淑女，公侯千金是有巨大差異的。迎春乃賈赦庶出之女，母親早逝，父親是個無情的好色之徒，后母邢夫人對她漠不關(guān)心，兄嫂賈璉與王熙鳳又不常照拂。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讓她早生了一種自卑心理?！凹彝ブ心笎刍蚋笎鄹偁幍氖б庹撸３３尸F(xiàn)出性格的抑郁、內(nèi)向、冷酷、無情和早熟”④。她在這種出身環(huán)境中更能看到人情冷暖，更體驗得到被人冷落，孤獨無依的酸楚。加之正值青春年華，因而更加敏感。她悟出了封建家庭中血統(tǒng)決定地位的重要性，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做著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貴族小姐，安分、順從、隨遇而安，毫不抗?fàn)帯?/p>

在有關(guān)于迎春的段落描寫中，常能體味到她暗淡的生活場景。《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幾次重大社交活動中，迎春的存在感極低。大觀園起詩社，迎春除了限韻，一首未做；元春出燈謎，唯獨她與賈環(huán)猜不出答案；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只有她錯韻。她更像是一顆普通的石塊卻硬被放在光芒四射的寶石堆當(dāng)中。然而，迎春自身并不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失望。每每輸于人后，她“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22回）。這份與世無爭也許能換來短暫的平靜，卻終將走向最后的毀滅。

（一）生事的代價。賈府是一個什么地方？家族里“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8回）。他們對于每一個人的出身劃出三六九等，依照不同的等級表現(xiàn)愛憎。他們又怎會憐惜一個平凡無奇的庶出小姐？迎春將這樣的外界環(huán)境看得通透，于是發(fā)明了口頭禪“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73回）等。對于找上自己的麻煩，她選擇的是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用息事寧人的方式求得自己天地中的一方清凈。

究其原因，我們可以推測，迎春目睹過因“生事”而帶來的后果。這種后果甚至大過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那么，誰生過事呢？《紅樓夢》中最活躍的生事者莫過趙姨娘。她是賈政的小妾，生有子女，因而在財產(chǎn)繼承上擁有發(fā)言權(quán)。僅憑這一點，她便生出多少事：勾結(jié)馬道婆施魘魔法，唆使賈環(huán)為惡，和丫鬟們打架……賈府的大家長們看在眼里，表現(xiàn)出對趙姨娘的厭惡。賈母罵趙姨娘“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這樣的罵聲從上至下地貫穿了整個賈府。趙姨娘可謂聲名狼藉，人人唾棄。

迎春活得很清醒。她悟透了賈府的生存哲學(xué)，在封建貴族家庭中，道德桎梏對于地位低下女子的殘忍。這種殘忍換來的是輿論的指責(zé)和眾人的白眼，越是惹是生非越是活得痛苦不堪。輿論仿佛是懸在女子頭上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是最致命的軟肋。迎春常常目睹慘烈的悲劇發(fā)生，她沒有控訴命運(yùn)坎坷天道不公，而是默默地承受。

（二）精神的依靠。迎春在其他女兒眼中一直是木訥的形象。“槁木死灰”（4回）的李紈尚且艷羨過櫳翠庵嬌艷的紅梅，迎春卻已是一個 “有氣的死人”（57回），“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65回）。這既是長期遭受精神壓迫所致，又是她自己練就的保護(hù)色，仿佛一只停在枯葉叢中的枯葉蝶。她必須寬容一切，饒恕所有，接受不公的對待，以求得片刻的安寧，了此一生。

她最愛讀的《太上感應(yīng)篇》給了她理論指導(dǎo)：修身保生，趨善避惡，得道成仙。這本道家經(jīng)典，她常常誦讀，甚至癡迷。第七十三回，仆人王柱家的偷了迎春的首飾累金鳳，卻反來誣賴。迎春一不反駁，二不追究，“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來看”（73回）。探春為她抱屈時，她卻“和寶釵閱‘感應(yīng)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73回）。我們可以看出，迎春確實沉迷于此書，甚至忘了自己正身處險境。究竟此書有什么魅力讓她著迷至此？這本書給了她精神上的最大依靠。書中宣揚(yáng)要“受辱不怨”，回避世間數(shù)百過錯，以行善來求得成仙。迎春親身實踐著書中的教條，將忍耐看做人生的修行。她相信通過趨善避惡度過此生或許可以修成正果。既能看到生命彼岸的風(fēng)景，那么此生苦痛已不復(fù)再提。

二、性格的對比

迎春是封建時代懦弱貴族女性的代表，是作者力圖塑造的女性悲劇形象。在封建貴族小姐中，迎春顯得平凡而不起眼。她身上的懦弱、隱忍與那些個性剛強(qiáng)的女性形象形成強(qiáng)烈對比。迎春在文中的形象我們能兩個人物身上反襯出來：一個是賈探春，一個是侍奉迎春的丫鬟司棋。

（一）老鴰窩里出鳳凰：探春。迎春的悲劇尤其令人唏噓。如果說薄命司中的其他女兒是大環(huán)境下造成的命運(yùn)坎坷的話，那么迎春的結(jié)局有一半?yún)s是自己造成的。這與另一位賈府小姐探春形成鮮明對比，從中我們更能看到性格與命運(yùn)的辯證命題。

探春和迎春都是庶出，而且探春母親趙姨娘聲名狼藉。按常理來說，探春從小承受的輿論壓力應(yīng)該更大，性格應(yīng)該更加內(nèi)向。但在眾人眼里卻恰恰相反，探春的幸福指數(shù)要遠(yuǎn)遠(yuǎn)高于迎春。她活得更加出彩，不僅性格灑脫，有男兒之風(fēng)，而且才干出眾，理家有道，深得器重。趙姨娘的名聲也未能影響她這份豪氣爽朗。這就是不同個性下的不同人生。探春的可貴之處在于她從不以出身來為自己畫地為牢。在她眼里，生活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即使賈府“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75回），即使趙姨娘惹是生非、興風(fēng)作浪，她仍可以活出一片天地。她是下人眼里的“玫瑰花”（65回），王熙鳳口中的“鳳凰”（65回），興利除弊的管家能手，才情橫溢的蕉下客。然而反觀迎春，我們在閱讀中分明感受到她生命之泉的枯寂。她有性格剛烈的丫鬟司棋和繡桔作為依傍，卻依舊被惡仆欺侮，任其偷盜賭博。待到司棋被攆，她也不過揮淚離別，說著“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77回），無所作為。當(dāng)她看到同樣身份的探春活得如此精彩，內(nèi)心是否會酸楚，是否會希望自己的生命活力不要被侵蝕至此？這樣巨大的差別，只能歸結(jié)為性格的悲劇，是迎春自己選擇了暗淡的人生軌跡。

（二）性格剛烈的丫鬟司棋。司棋這個丫鬟在《紅樓夢》中尤為出彩。曹公顯然是利用司棋潑辣的個性來襯托迎春的。司棋的性格很是凌厲剛烈。她讓小丫頭蓮花去廚房要碗燉蛋卻遭到了柳家的搪塞，因而帶人大鬧廚房，攪得廚房雞飛狗跳。她追求自由戀愛，敢與情郎在大觀園中幽會。司棋的潑辣來自她長期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爆發(fā)。對于迎春在賈府的地位，眾人捧高踩低，處處差別待遇。迎春能忍，而司棋不能忍。她在內(nèi)心的深處并不以奴隸為自己定性，而是努力爭取自己的命運(yùn)，迸射生命的活力。這樣的反差讓迎春懦弱的個性更加突出。倘若沒有司棋的存在，迎春的生活也許比書中描寫得更加凄涼。司棋是迎春情感上的依靠，生活上的幫手。主仆二人的情誼定然深厚無比。當(dāng)司棋被攆走時，她向迎春哭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77回）。而迎春寥寥幾語，欲救不得，就這樣送別了長期以來相互扶持的伙伴。這仿佛就預(yù)示著迎春將自己內(nèi)心最為鮮活的一面徹底扼殺。

三、結(jié)局：誤嫁中山狼

迎春出嫁了，嫁給了中山狼孫紹祖。也許出嫁時的迎春對于婚姻并沒有太大期待，只要丈夫能夠給予平淡的生活，便能相安無事。可惜這卻是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歸寧之日，迎春“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80回）。她控訴著孫紹祖的惡行，遣詞激烈，夾帶憤恨和冤屈，甚至模仿孫紹祖的口吻繪聲繪色地轉(zhuǎn)述丈夫辱罵她的原話：“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zhǔn)折買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當(dāng)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qiáng)壓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保?0回）這是迎春說得最長的一段話。為何她從前沒有這般口才？因為現(xiàn)在所受之苦已超越了承受極限，因為孫紹祖對她的人格進(jìn)行了徹底的踐踏，將她視同一筆抵債的物品，狠狠地蹂躪摧殘。從前的壓力是無形的，只要她充耳不聞便可躲避過去，只要低頭不語便可相安無事；如今的壓力是正面襲來的，她避之不及又招架不得。當(dāng)被逼到了墻角，原本安靜溫和的動物也會變得急躁不安，更何況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府小姐。這個時候，我們也許會覺得迎春才漸漸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憎的人。

但這卻是她的回光返照。曹雪芹在八十回后安排了迎春“一載赴黃粱”（5回）的結(jié)局。歸寧之后，迎春必將迎來死亡。此時，她尚且含淚控訴；彼時，她定然慘淡赴死。孫紹祖除了言語上的侮辱外，還變本加厲，逐步升級，實踐“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的話語。從未挨過饑餓凍餒的千金小姐將淪為下房里的仆婦，或是更凄慘的下場。今時今日，我們已看不到曹公原筆。一切悲劇都定格在了“終不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80回），任由讀者們想象。

當(dāng)然，迎春像所有青春少女一樣美好。她愛下棋，會獨自在花蔭下穿茉莉花，雖懶于詩詞，文采平平，但生活依然優(yōu)雅，身影依然倩麗。只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讓她走向了一個人生的懸崖，然后跌落下去。生命的活力，意志的堅忍漸漸在她身上褪去顏色。懦弱最終讓她走向了死亡。如若迎春現(xiàn)世再生，活得平凡卻能熱烈追求人生的美滿，生活的幸福，不再向不公平而彎腰屈膝，想必不會成為一抹暗淡的灰色，而能活出一片新天地。

注釋：

①劉宏彬.金陵十二釵中六對人物形象的矛盾組.紅樓夢學(xué)刊，1990（4）：61.

②梅苑.紅樓夢的重要女性.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71.

③［美］布萊克曼·珍妮.紅樓夢：富貴府中的韻事.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608.

④沈衛(wèi)威.文化·心態(tài)·人格.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1：15.

［1］沈衛(wèi)威.文化·心態(tài)·人格［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1.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梅苑.紅樓夢的重要女性［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

［4］劉宏彬.金陵十二釵中六對人物形象的矛盾組合［J］.紅樓夢學(xué)刊，1990（4）.

［5］［美］布萊克曼·珍妮.紅樓夢：富貴府中的韻事［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