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石山
郭德綱的文學(xué)品質(zhì)
●文 韓石山
一次聊天,有朋友問,當(dāng)今作家,佩服哪幾位,略一思索,答曰,一個是王朔,一個是郭德剛,還有一個也很佩服,只是此公如今已獲大名,不提也罷。朋友又一連提了幾個名字,都是當(dāng)今優(yōu)秀作家,問何以不歸于佩服之列。我說,你先問的是佩服不是優(yōu)秀,優(yōu)秀是個客觀標(biāo)準(zhǔn),佩服帶有更多的主觀成分。你提到的幾位,其優(yōu)秀,我努把力也可能達(dá)到,佩服的這二位,可就不同了,再怎么努力也達(dá)不到,反倒是放低身段,還能形肖一二。
朋友大為驚異,說愿聞其詳。
我說,王朔的貢獻(xiàn),在于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學(xué)時代,總括一句話就是,沒有不可以罵的(編輯同志請注意,這個罵字,若以為不妥,可改為說道),端看你罵得俏不俏。不俏,能把自己罵進(jìn)去,俏了,越罵,人越喜歡,不光小民喜歡,大民也會莞爾一笑。比如上世紀(jì)九十年代,誰都知道中國作家素質(zhì)不高,你再怎么論證,都不如王朔一句“哪有作家啊,流氓集體轉(zhuǎn)業(yè)唄”來得傳神。還有一句,“一不小心就寫出一本《紅樓夢》”,也相當(dāng)經(jīng)典,最是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王朔的毛病出在,這種話可以說,不能去做,要做讓別人去做,不能自個去做。他在寫了幾個精彩的中篇之后,真的去寫長篇了,寫得好了,一部就頂事,而他要一連寫十部,這就是腦子進(jìn)了水了。
不說王朔了,還是說郭德綱吧。他是個優(yōu)秀的相聲演員,這是公論,我的私見卻是,郭先生同時是一位優(yōu)秀的中國作家。
先說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
相聲不怎么看,郭德剛何許人也,還是知道的。夏天吧,在《讀者》雜志上看到此公的一篇文章,是從他的《過得剛好》書里摘編的??吹揭惶?,甚是驚奇,他說,他遇著的壞人有幾種,其中一種是,“逮誰罵誰,沒有道理,沒有原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生活和家庭不幸福”。
能發(fā)現(xiàn)壞人的這一社會學(xué)特點,不能不讓我驚奇。
趕緊放下雜志,去翻我的一本書。
為什么要翻我的書呢,是我的書中,也說過這個意思。我的書叫《裝模作樣——浪跡文壇三十年》,說我這一生中,也遇到過一種壞人,這種人身上有幾個特點,其中一個是:“家庭不太幸福,缺少親情與溫暖。家庭幸福的人,一般不會害人?!保ǖ?89頁)
這在我的書中,是個亮點,自認(rèn)為是自己的獨家發(fā)現(xiàn)。如果有人指出,這不過是從郭某人的書里偷下的,豈不掃興。為了弄清郭書的出版年份,讓女兒網(wǎng)上買了本,一看便歇了心。郭書2013年6月出版,我的書2013年1月出版,相差半年,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會從郭先生的腦子里將這個意思竊了去。
買下了,總要看看,一看還真的看進(jìn)去了。那段日子,有朋友來家里,只要問起看何書,準(zhǔn)說看《過得剛好》,準(zhǔn)說這個郭德綱,可不僅僅是一個優(yōu)秀相聲演員,乃當(dāng)今之世,一位杰出的作家,某些方面,只有王朔差可比擬。
又說到了王朔,那就從王先生的一句話說起吧。
近日看王的一篇文章,提到海明威的那句名言,說是作家要有個苦難的童年。王說,不一定苦難,要的是特殊,只有特殊了,長大了觀察社會,才會有個特殊的視角,卡夫卡、韓寒都是這樣。
郭德綱也一樣。
生長在天津老城區(qū),父母均為普通職員,自小接觸的,可說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看到的聽到的,也都是陳芝麻爛谷子一類的俗事。有個事,很有意味,他家左近有個戲園子,他父親是警察,忙了,將他往戲園子一丟就走了。這個事,說自小受到了戲曲的熏陶,可;說自小就散漫無羈,亦可。這樣的人,長大了,當(dāng)個店員,不能叫屈了材。學(xué)習(xí)好的,考個中專,出來去國營廠礦當(dāng)個工人,就是高就了。
郭先生偏不作如是之想。他有說相聲的天賦,還想出人頭地,最大的愿望是去北京,躋身于中央級的文工團(tuán),像許多當(dāng)今的相聲名流那樣,穿著西裝,抹著口紅,在大型晚會上來上一段。
井底的蛤蟆,要蹦到井臺上來,該有多難。
可他居然還是試著,努著,蹦了起來。
第一蹦是一九八八年,去了全國總工會文工團(tuán),“待了兩三年,因為種種原因就回去了”,什么原因,他不說,我們也不好追究,敢說的是,絕非看不上這個地方。
第二蹦是一九九三年,也是想進(jìn)個什么像樣的團(tuán)體,待了十幾天,門都沒摸著。臨回之前的那個晚上,從民族宮看戲出來,順著長安街由西往東走,一直走到前門大柵欄,穿雙新鞋,不合腳,腳后跟都磨破了。終于走到個旅館住下來,一晚上十八塊錢,屋里還有棵樹,跟貧嘴張大民家的樹似的。里面住著幾個人,都是小商販,有股很刺鼻的腳臭味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買張票回了天津。
回去也沒什么好做的,只能是唱戲謀生,這一唱就是三年。破行頭爛桌椅,小劇場老觀眾,后臺狹窄前臺簡陋,真正的夏暖冬寒,晾曬水衣的汗味和過期油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唱一場能掙六元,觀眾獻(xiàn)一個花籃能分兩元,叫一次好加五毛。心不死,還要來北京。
第三蹦,是一九九五年,起初也夠慘的。有一段時間,住在通縣北楊洼的一個小區(qū),交不起房租,房東在外邊咣咣砸門,連踢帶罵街,他躲在屋里不敢出聲。最困難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在一家小劇團(tuán)搭幫唱戲,唱了兩個月,一分錢沒給,這時候要是不唱了,這錢就拿不上了,只有硬撐頂著。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后沒有公交了,只能走著回家。路過西紅門,當(dāng)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害怕,只好走橋上面。橋上面走大車,只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一尺寬,借著車的光亮往前走,身邊是一輛接一輛的大車呼嘯而過。站在橋頭上,抬頭一看,幾點寒星,殘月高懸,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坎坷和艱辛,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了。
說死的心都有,是我的揣度。書里后來的文字,給這一夜叫“黃村之夜”。說當(dāng)時他是,一邊哭一邊給自己打氣,“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云云。權(quán)且相信是真的。歷史是偉人寫的,強(qiáng)人也能寫幾筆,這類大話還不能說全是鬼話。只是,當(dāng)時若有輛大貨車將之撞飛橋下一命嗚呼,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走夜路喪命的年輕人,當(dāng)時腦子里想的是亞圣爺爺?shù)拿洹?/p>
不管怎么說,這第三蹦是蹦起來了,蹦得太高了,至今還沒有落下。如果我有幸為此公寫傳,寫到這兒,定要說此番進(jìn)京,郭爺是打場子來的,也是砸場子來的,打自己事業(yè)的場子,砸那些偽藝術(shù)的場子。多傳神,多來勁!
有此雄心,又歷盡艱辛,成名之后,才敢對自己說: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若從七八歲在天津戲園子說相聲算起,到本世紀(jì)初組建德云社暴得大名,德綱先生在梨園行里廝混,已二十余年矣。比諸葛亮報效劉先主的“爾來二十有一年矣”還要多幾年。
這樣的起步,這樣的經(jīng)歷,借用王朔的話說,等于是有了特殊的視角。無論觀察社會,還是審視自身,都是別一番景象。其遇事之洞達(dá),論人之刻薄,兩相無涉又水乳交融,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論人,用他跟搭擋于謙先生開玩笑的話說,一張嘴就能看到對方的前列腺。遇事,手下幾員大將跳了槽,不管牙根如何癢癢,什么時候說起來都是,感謝當(dāng)年效力,來日江湖相見。
光有深刻的體驗不行,還得有相當(dāng)?shù)奈淖止Ψ?,與之匹配,才能稱之為作家。
體驗與表達(dá),本應(yīng)當(dāng)一先一后,兩下里說,事實上無此可能,只好一鍋燴了。
最為擅長的是,憤懣之情,以諧語出之。
季羨林老先生有句名言,壞人都是天生下的。說他活了九十多歲,去過世界上四十多個國家,從來沒見過一個好人變成壞人,也沒見過一個壞人變成好人。這在我的《裝模作樣》一書中,稱之為“季氏壞人定律”,且說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人類社會的貢獻(xiàn),不亞于牛頓的第一力學(xué)定律在物理學(xué)界的意義。郭先生對人世的感觸之深,一點也不亞于季先生,差不多相同的意思,他的說法要俏皮的多:
“如果你認(rèn)為人人身上皆有善,那你還沒有遇到所有人?!鼻懊嬲f到郭先生對壞人的社會學(xué)特點的發(fā)現(xiàn),類似的發(fā)現(xiàn)還有:當(dāng)今之世,有文化的壞人,最為擅長的是告狀。說相聲報省名,沒有報臺灣,有同行竟去文化局告狀,說是分裂祖國領(lǐng)土。稀奇古怪的告狀,還有多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就抖起精神應(yīng)對吧,不,郭先生可不會上這樣當(dāng),他的理由是:
“不要和豬打架,自己會弄一身臟,而且會讓豬快樂?!?/p>
憤懣之極,當(dāng)然也會罵人。只是他的罵,起初讓你感到的,是罵人者想象力的奇巧,然后才是用心的歹毒。絕非刁民丑婦,身居鄉(xiāng)村里弄,一張嘴就把自己提到國罵的級別。有句“中國五十年精神文明建設(shè),全毀在你姥姥身上了”,有多巧,又有多毒,你懂得的。
與憤懣之情,諧語出之相關(guān)對應(yīng)的,是歡娛之情,以哀怨之語出之,也可以說是,將成功的喜悅,掖在失敗的哀怨里。且舉一例,且稍長一點:
“當(dāng)年,相聲界普遍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在國慶節(jié)左右就滅亡了。他們沒想到,我一路走來,越來越好。那年,我們搞了一個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慶典活動,無論在電視臺還是現(xiàn)場的賣票情況,都非常不錯,我辜負(fù)了他們的期望……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回頭看,我得感謝歲月。想當(dāng)初真是沒轍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窮人站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有錢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槍翻江倒海,抵擋不住饑寒窮三個字。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又何況是一幫說相聲的呢?”
以上所說,全是哀怨之言,但其中一句“我辜負(fù)了他們的期望”,得意之情,當(dāng)下就濺了起來。
這套本事,可說是,深刻的體驗,精妙的表達(dá)。有了這一手,想不成為一個杰出的作家都難。王朔先生最為人稱道的,也正是這一手。當(dāng)然,在酣暢與細(xì)微上,郭先生還是遜了王先生一籌。畢竟根底還是有所不同。
不知為什么,讀郭德綱的書,常讓我想起錢鍾書和他的《圍城》。絕不是要將中學(xué)畢業(yè)的郭先生,往大學(xué)者這邊靠,我不會這么蠢。是一個意象,撩逗了我。
說到這兒,原本想委婉地表達(dá),不是為了郭德綱,而是為了錢先生。我知道,這世上有多少郭德綱迷,就有多少錢鍾書迷,我是哪頭都惹不起。想想,都這把年紀(jì)了,還裝到啥時候,有話就直說吧。這便是,好多錢迷都忽略了的一個事實,《圍城》中那些精妙的比喻,幾乎全是些“淫喻”,不是說多么下流,是說總與男女之事有涉。比如開頭一章,方鴻漸海外歸來,乘坐的是一艘法國郵輪,船上遇一淫蕩女子,同船人背后叫她“航空母艦”,好多人以為只是說這女人肚皮平坦,如同航母甲板,可供多人起居。這就辜負(fù)錢先生一片“淫心”了。不必往下說了,想想航母與普通艦只相比,搭載的是什么東西,就該豁然而悟吧。
為了坐實下面的對比,不妨再舉一個《圍城》里的“淫喻”例子:看文學(xué)書而不懂鑒賞,恰等于帝皇時代,看守后宮,成日價在女人堆里廝混的偏偏是個太監(jiān),雖有機(jī)會,卻無能力。
郭德綱也有這類淫喻,不多,比如:“這種心態(tài),比結(jié)賬后的嫖客還空虛,比收工后的小姐寂寞,比年假里的雞頭孤單,我都想給教授點小費了?!薄哆^得剛好》里,郭先生的比喻,更為生活化,也更為陰損刻毒。前面舉過的,“中國五十年精神文明建設(shè),全毀在你姥姥身上了”,暗含的意思是,你姥姥生下你媽,你媽又生下你,你毀了中國五十年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再比如說某人的面相:“怎么跟你形容他的長相呢?烤白薯見過吧,剛烤好的,拿在手里太燙,一不小心沒拿住,掉地上了,那邊呢,跑來個小孩子兒,穿釘子鞋,一腳踩在這白薯上了……他這臉這會兒跟這塊白薯似的?!眽驌p的吧?
雖說作了這樣的對比,我一點也沒有說郭德綱在比喻上,達(dá)到了錢先生的境界。我只是想說,善用妙喻,是杰出作家的拿手好戲。
我這樣夸郭德綱先生,有人會不以為然,說,不就是個戲子嗎。這就不對了。當(dāng)今的中國,如果說真像清末李鴻章先生說的,乃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那么當(dāng)此之際,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最好都不要小覷。哪兒都是深水,哪兒都有高人。作家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兼擅的職業(yè),說相聲的,未必就不是一個頂級的作家。
就是從個人修持上說,郭先生也絕對是個純凈的文化人。
書上《自序》里說,“我在私底下是個特別無趣、乏味的人,喜歡待在書房里寫字、聽?wèi)?、看書,沒有別的愛好,不抽煙,不喝酒……如果我不做藝人,最大的愿望是做個文人?!?/p>
他說的寫字,就是寫作。如果郭德剛說他悄悄給紅十字會捐了一萬元,我可以不信,他手下有好幾十號人,天天跟他打照面,他敢說這個話,我是信的。
這樣的修持,怕不是一般作家都能做到的。不說別人,我就沒有做到。
我佩服德綱先生,還有一點,就是,對社會上的不公正現(xiàn)象,他也罵,只是俏罵,絕不惡罵。這道理,書中也說了:“你得首先知道自己是個藝人,別把自己當(dāng)一個反體制的精英!終歸,你讓人記住的是你所展現(xiàn)的相聲藝術(shù)。很多事情在合適的時機(jī),以合適的技巧展現(xiàn)一下,摸一下就走。非要拿過來賣,有目的。也許會得了名,賺了錢,但或許會傾家蕩產(chǎn)誅滅九族。”
什么時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個藝人,這話多實在。
這樣說,并不等于放棄了家國情懷,歷史擔(dān)當(dāng),相反,讀完全書,我覺得在這些方面,他做得一樣的好。
書中也有些不著調(diào)的話。比如一說讀書,就說他讀《二十四史》,還讓他的孩子讀《二十四史》。我是學(xué)歷史的,凡是說這號話的,都是不知二十四史為何物。我就沒有聽一位史學(xué)界的老先生,籠統(tǒng)地說他讀二十四史。德剛先生這樣說,我一點也不反感,這也正是他可愛的地方。
2014年12月25日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