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44)
回顧與前瞻:2015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評述
徐新建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44)
本文概述了2015年在貴州舉行的“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簡況,從論壇議題、爭鳴與交融等方面加以分析評述,對論壇在“重返八十年代”、“多民族文學教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聯(lián)”及“黔東南民族文學現(xiàn)場對話”等議題的設計和交流上取得的成績予以肯定,同時也從理論的欠缺與對話的不足提出了反思。
多民族文學論壇;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學教育;世界文學
2015年度的“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于2015年9月4日至9月6日在貴州舉行。論壇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貴州民族大學及榕江縣政府聯(lián)合主辦,來自各地院校和研究機構的數(shù)十名學者出席并圍繞“回顧與前瞻”的主題展開論述。本文原為筆者在論壇做的總結發(fā)言,經(jīng)整理后做了部分擴充,希望能由此窺見論壇概貌之一斑。①以下根據(jù)論壇實際程序及筆者個人的觀察聯(lián)想,從8個小點展開評述。
1)傳統(tǒng)延續(xù)。從形式上說,本屆論壇是一種延續(xù),象征著一個已連續(xù)十余年之久的論壇傳統(tǒng)之延續(xù)。之前劉大先介紹說多民族文學論壇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十二屆,這好像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事實上這個延續(xù)可能隨時終止!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什么是理所當然的,很多的存在都有可能隨時消失,很多學會和學科,它們在停止的時候是沒有任何儀式的。所以對于我們的論壇來說,延續(xù)就是一種象征,就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事件。正因這樣的延續(xù),本屆論壇才可以標上“第十二屆”。如果沒有這一次論壇的召開,那么論壇的歷史將休止于第十一屆。所以這個數(shù)字上增加的延續(xù)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事實上這個論壇已經(jīng)變?yōu)橐环N年會,它一年一度的召開,周期和節(jié)奏是一致的。這是一個過程,也是一部學術史。但論壇并不是某個學術學會的年會,因為它沒有專門的組織,就是一個論壇。所以我覺得論壇的延續(xù)是值得重視的一個要點。
2)學術設計。在我看來,本屆論壇的籌辦體現(xiàn)了組織者的學術設計。從它的邀請函上我們可以看到,論壇有著完整設計。首先,會議的總標題叫“回顧與前瞻”,下面分為五個分題。分題一就很有意思,叫“重返八十年代”;接下來是“多民族文學理論建構”、“多民族文學文學教育”和“多民族文學比較研究”,最后的第五分題就像奧運會凸顯主辦方的主體地位一般,充分考慮貴州的存在及其文化特色,叫“西南地區(qū)的多民族文學”。②
面對此項學術設計,我們不妨來檢驗一下它的成敗。就我個人觀點而言,我認為有成有敗?!俺伞斌w現(xiàn)為組織和設計者想達到的某些目的已基本達成,例如“回顧”與“前瞻”的表現(xiàn)。我覺得“回顧”里最有分量的就是關紀新先生對論壇的總體回顧,他以《論壇創(chuàng)辦初衷回想》為題,站在論壇的主人公角度上加以審視,而不是客人式的旁觀,所以道出了很多語重心長的感懷。關紀新的發(fā)言稿首先從論壇創(chuàng)建的時代背景談起,回顧說1976年文革災難的“叫?!?,才使得各民族文學得以“從那樣的冰凍三尺當中漸漸復蘇”;而多民族文學論壇緣起的動力則在于進入“新時期”后學界同仁的一種共識,即都覺得“民族文學的學理發(fā)展必須早日突破自身,迎來大的嬗變”。③另外,從論壇的總體性來說,既然本屆主題為“回顧與前瞻”,那么僅有“回顧”還是不夠的,還需要足夠的“前瞻”。但遺憾的是本次論壇不僅“回顧”不充分,“前瞻”也未能充分體現(xiàn)??傮w而言我并不覺得本次會議對以后的第十三屆、第十四屆、第十五屆……論壇的召開有多么久遠的預見性。在如今的中國,學術生產(chǎn)的情景四處相似,大多數(shù)學術組織的研討越來越缺乏對未來的預見,差不多都是走一年算一年,如同摸著石頭過河般,更多時候出現(xiàn)的還有把石頭摸光的情況。怎么辦呢?唯有創(chuàng)造出石頭才能過河。但以世界的眼光來看,情況并非必然如此。在國際的學術傳統(tǒng)里,有組織的學術會議并不是都像這樣,許多著名的學會,它們的傳承可以不受時勢干擾和影響,延續(xù)數(shù)十年或百年以上,如“國際比較文學學會”(ICLA)、“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lián)合會”(IUAES)等④。號稱世界上歷史最悠久和規(guī)模最大的物理專業(yè)學會“德國物理學會”(DPG)成立于1845年,迄今已有近200年的歷史。這些組織的悠久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的緣由就值得關注和借鑒。
由此看來,本屆論壇籌備方辛辛苦苦設計的話題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回應是令人遺憾的。不知道在座的專家學者中,有多少在寫論文時仔細研究過主辦方的選題意圖?對于本屆主題,我覺得籌備者是用心良苦的。一屆會議主題的確定是不容易的。有時候是遲遲想不出主題,有時候是同時存在兩三個選項,在最終主題的確定前,激烈的討論是常有的事。但主題確定后,弄不好又會變成一個空洞的口號,原因有可能是這樣的設計一開始就錯了,因為沒得到眾參與者回應的主題有可能僅只是設計者的主觀想象和虛構。這是值得我們討論的。
3)分題關聯(lián)。我很欣賞的是議程安排中的第一分話題——“重返八十年代”。學者們提交的文章有的很精彩。我認為能夠在多民族文學論壇里提出這個話題就已顯出一種積極的響應。因為這個話題是一批當代思想史、社會史的學者們先提出來的,如今又在民族文學界、在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里呈現(xiàn)出來,體現(xiàn)著學科跨界和學界交融。其中給人印象深刻的是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楊紅的《論1980年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文化書寫》、魯東大學劉永春的《解殖民與返殖民:1980年代中國文學思潮再解讀》以及中南民族大學楊彬的《從自然流露到自覺追求——1980年代少數(shù)民族小說的民族意識表達》、哈爾濱師范大學宋寶偉《由民間而體制——反思86大展與第三代詩歌運動的關系》等。這些論述重新檢討、回顧、評價了八十年代的尋根小說、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民族意識覺醒等等問題。不過要挑缺陷的話,我認為從多民族文學角度對“八十年代”的總結深度不夠。有的題目剛觸及到選題的表象,而沒涉及理論,還看不到內(nèi)在的“重返”,也不清楚從哪里重返和返到哪里去。對于20世紀中國的“新時期”而言,“八十年代”意味著什么?我覺得從問題的深度看我們的討論才剛剛開始,所以此項設計也是有成有敗的。
第二個分題是“多民族文學理論建構”。本屆論壇有很多文章試圖做這個工作,較為突出的有新疆大學歐陽可惺的《從文學事件到社會事件:少數(shù)民族文學寫作閱讀的個人化與社會化》、西南大學何圣倫的《啟蒙主義語境下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的身份選擇與民族性表達》、中南民族大學吳道毅的《“五四”以來南方民族文學的話語建構及其嬗變》以及廣西民族大學馬衛(wèi)華的《使民族文學參與國家治理:經(jīng)驗及反思》等。這些論述從特定案例和視角出發(fā),通過有理論深度的闡釋,將中國多民族文學的研討朝更具思辨性的層面推進了一步。還有我將在后面講到的李曉峰對“中華文學”與“中華多民族文學”概念的討論。⑤在此問題上曉峰有所推進,但我認為推進的方向值得商榷。我在后面會再提。
第三個標題很有意思,叫“文學教育”。我覺得劉大先、杜國景、楊紅等組成的籌備組特地把這個題目提出來,是希望大家關注多民族的文學教育。上交的論文也有幾篇文章談到了這個問題。在9月5號下午的主題發(fā)言中,有人舉了西北民族大學的例子,談論他們在現(xiàn)當代文學當中普及多民族文學知識的做法和意義。這雖然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但在總體上還沒有形成氣候,討論也并未展開。到底什么叫多民族文學教育?還需要進一步辨析。這是一個新的關鍵詞。依我之見,“文學教育”并不亞于“文學生活”、“文學制度”這類的新提法和新范疇。但是我覺得很遺憾,不少學者對這分題的態(tài)度就像去商場購物,對此物品不感興趣就直接繞過了,最后這個貨架空空蕩蕩,只剩大先一人在那里張羅。“文學教育”這一議題未能獲得應有的響應,原因何在?需要總結。
相比之下第四個分題“多民族文學比較研究”倒是有很多文章響應。在這當中,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吳剛的《達斡爾族烏欽〈百年長恨〉與漢文〈王嬌鸞百年長恨〉的關系》、中央民族大學阿榮的《少數(shù)民族母語文學的翻譯與接受:以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的母語小說〈滿巴扎倉〉漢譯研究為例》以及海南大學汪榮的《共同體感覺:跨民族的文化接觸與文化交往:以蒙古族“蒙古帝國敘事”歷史小說為中心》等,都從各自角度對多民族文學的相互關系與異同進行了論述。不過這組文章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其中的不少仍顯得是為比而比,看不出比較后面的深意。這倒讓我為主辦方擔心,如果會后要出版文集的話,該如何挑選?
第五個分題“西南地區(qū)的多民族文學”的意義重大,如前所述稱得上本屆論壇的區(qū)域象征。由此分題可見出主辦方的主動引導及其延伸的客觀效果。從人員統(tǒng)計看,與會的本屆學者從云、貴、川地區(qū)來得最多,對這一分題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有不少有特色文章登臺,讓我們看見了西南學者在多民族文學研究領域的實力。
以上是我總結的第二層意思。我覺得作為一個設計,本屆論壇的話題設計不錯,也很完整,可惜沒有完全實現(xiàn)。打個比方說,就如同讓我們看見了一個很好的劇本,但是沒看到好的導演、攝影和精彩演出。所以就像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其最終效果沒有展示出來,只能作為好的劇本保留下去。
4)召集四方。從論壇功能上我還覺得這是一次廣泛的召集,是以多民族文學論壇名義向全國同行發(fā)動的一次動員和呼吁。這個召集分成三種形式:
第一是廣泛的論文征集,如果說我們的論壇是一場很火爆的演出,那么你入場的門票就是你的論文,而且這次要求的是完整的論文。所以很多人沒能最終進場,因為據(jù)組織者介紹說,報名的學者有的是題目與主題不相符合,有的報了選題但沒寫文章,要不就是只有提綱而無全文。
第二是一百多名入選的學者帶著論文來到論壇,參與了多民族文學的現(xiàn)場匯集。其中新老面孔都有,體現(xiàn)出對論壇和本屆主題的認可。
第三是一個發(fā)言的匯集,主辦者從全部參會論文里選出了一批學者,分成了不同形式發(fā)表,有大會開閉幕式的致辭、有主題演講和分組發(fā)言,還有主持人引導及評議人的點評,等等。形式多樣,氣氛活躍。
在本屆論壇的“學術召集”中,我特別關心其中出現(xiàn)的兩種類型。一個是一大批新青年,這個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新青年”,無論是從文化上、年齡上,還是學科的觀念意識上,我覺得這批新青年出現(xiàn)在我們論壇上是可喜可賀的大事。他/她們的參與意味著論壇的未來活力與可持續(xù)發(fā)展。此外還有一批我稱為“新下水”的,就是被動下水的新加盟者,例如華東師大的羅崗和現(xiàn)代文學館的易暉等。羅崗是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化批評的知名學者,博士生導師,他在本屆論壇做的主題演講《重返“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普遍性與特殊性》就很有沖擊力。易暉的多次提問和評點同樣體現(xiàn)出某種“局外人”的冷靜與深刻。為什么我稱他們?yōu)椤靶孪滤钡??因為照常?guī)你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圈外”學者出現(xiàn)在如此邊緣的論壇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不少正兒八經(jīng)的學者眼中,會覺得多民族文學論壇或許沒什么學術分量和價值。在有偏見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里面,少數(shù)民族文學也被視為需要照顧乃至扶貧的對象。所以看見來自主流學科的學者被拖下水,我覺得很高興。我故意用“拖下水”這個詞調侃一下,是希望這現(xiàn)象可以成為一個新趨勢,希望主流學科的學者能常駐多民族文學這樣的邊緣學科。
5) 交融場域。在形式上我覺得本屆論壇還做到了很好的場域交融。一個會議在兩個空間里連續(xù)召開,這種形式不多見,做起來也不容易。第一階段在位于貴陽的貴州民族大學,第二階段則移動到了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榕江縣,讓參會者深入到多民族文學的生活現(xiàn)場。這樣的會議形式我覺得非常值得肯定。以前的會議都是開完會后,再由一個旅行社帶著大家去觀光。地方政府的東道主成為一個接待站,讓大家來又吃又喝又娛樂,對地方的文化建設是不太尊重的,所以我覺得這一次的交匯體現(xiàn)了平等。因為第一天的會議和第二天的會議,在內(nèi)容和分量上看不出有多大的區(qū)別。這是論壇議程上很重要的一個成功。另外在榕江的這一部分,我覺得尤其是9月5日下午的最后這一場,有點像國際比較文學學會(ICLA)的慣例。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的大會主要由學者高談闊論外,多半會請東道國的作家到會參與,就是說要有本土的代表性文人和知識分子亮相,由此體現(xiàn)東道主的主體意義及其文學在場。1991年ICLA在日本東京舉辦的第13屆年會,就不僅有日本的知名作家出席,還邀請了能樂藝術家現(xiàn)場表演,畢竟你做的是比較文學,沒有了文學你還比較什么?
由此來看,本屆論壇能夠在空間上移師榕江,而且邀請三位本土人士現(xiàn)場發(fā)言,我認為非常恰當。而且三人當中,作家、官員、文人都有,類型豐富,結構完整。作家石慶慧也是多民族文學領域的“新青年”,她前半部分發(fā)言充滿詩意,就像一部短小的文學作品,后半部分所表達的“文化返鄉(xiāng)”則代表了人類學意義上對本土傳統(tǒng)“化熟為生”的自覺回歸。以榕江縣民宗局領導身份發(fā)言的楊局長是掌管本地文化事業(yè)的官員。他的發(fā)言聽起來就像做報告,同時卻又傳遞出對外來專家學者的殷切期待,期待各位能夠更多地關注榕江,關注黔東南,能夠在離開后繼續(xù)為這里的民族文化做點貢獻。⑥所以我覺得我們是在同一個論壇上,與一個地方的政治精英對話,商討地方文化的現(xiàn)實和未來。第三個參與者我覺得更有意思,用我的分類來說就是本土文人朱法智先生。對這一類型還可特別提一下,朱老師有一個身份,他是退休的縣文聯(lián)主席,他身上洋溢出來的就是文人風貌和氣節(jié)!我很羨慕他剛剛講話的方式,他告訴我們:“我有八千字的稿子,但那我不需要!我就直接開講,講到哪里隨時打住”,這就是一個文人的姿態(tài)。在他的描敘中,本地榕江的民族文化深入淺出,栩栩如生,對于沒有長期積累和對本土厚愛的外來客來說是無法企及的。在我看來,地方文人就是地方精英,是本土文化的一類持有者和很大程度的代言人??梢姡胤阶骷?、地方官員、地方文人能夠與外來學者一同登場,稱得上本屆論壇的又一亮點。
6)新的推進。下面我再就論壇的內(nèi)容方面做點總結。首先看推進的意義,或許是過于挑剔的緣故,我其實還沒有感到太多的激動之處。不過若以鼓勵為主的話,我們可以總結出五點新的推進。
第一點推進是關注了“國家知識體系建構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話語”。其中有代表性的發(fā)言如下:首先是朝戈金教授的發(fā)言,他以百科全書編撰引出的思考為個案,提出應把少數(shù)民族話語納入國家知識體系的建構,而且應看成彼此相關的一項重大工程。他的發(fā)言例證豐富,辨析透徹,引申的問題也非常多。我認為最需要探究的是對“百科全書”的重新定位。20世紀后半期以來,“百科全書”的單向權威其實已被解構了,自“年鑒學派”之后人們已不再迷信這種專家詞條式的權威。如今更出現(xiàn)了網(wǎng)絡和民間的百科全書,如“維基百科”(Wikipedia)就是民間性的,任何人都可以參與撰寫或補充。⑦所以從長遠看,百科全書這樣的話語體系是否還能成為引導一個國家主體性的知識建構,會是一個問題。但是反過來在它依然具有權力時,我們怎么樣把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話語納入其中,則需要認真面對。因此我覺得本屆論壇對此加以提出和討論是很重要的。
除了朝戈金教授的這種比較客觀的案例分析外,李曉峰教授關于“中華文學”與“中華多民族文學”的差異比較體現(xiàn)了問題的另一側面。不過我想借用總結人權力對“中華文學”的概念提出質疑。以我們的論壇名稱為例,為什么不用“中華多民族”而要用“中國多民族”呢?“中華多民族”從學理上說有點含混。依照費孝通的分析,漢語的“民族”包括了多層意思,中間一層指50多個民族,下面還包括更低層次的單位,其相當于英語意義上的“族群”,即ethnic group,不過費孝通不用族群,而用“民族集團”類指代。費孝通的看法是“在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體之中存在著多層次的多元格局”。⑧可見,漢語所謂“中華民族”的語義構成是需要說明的。結合歷史實際來看,使其中三層所指的含義合而為一是一種遠大理想。其在晚清至民初時曾以“五族共和”這樣的口號出現(xiàn)過,后來的提法又轉變成了淡化內(nèi)部族別的統(tǒng)一“國族”。作為一種歷史性的政治主張,“國族”以“中華”作前綴,最早是由同盟會、興中會那樣的革命黨口號“驅除韃虜”開始的,彰顯的是漢族的民族主義。如今該如何從當初的“中華”之名開拓出各民族認同的國族符號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里面有很多社會性的、學術性的、政治性的協(xié)商工作需要完成。在這個推進的過程中過早地推出結論性的命名,比如“中華文學”,我認為是值得討論的。當然李曉峰教授的初衷是要對這種概念進行改進,主張在“中華文學”概念里加入一個多民族意涵,改稱為“中華多民族文學”。這有點像把多民族文學論壇的團隊嫁接到新提出的“中華文學”論域里去。我覺得這個用心是好的,但我對這一做法并不贊同。我覺得我們這個品牌是不可以隨便轉換的。既然“中華文學”的稱謂還需要討論,急于將不同的二者并提就不妥當。順便提一下,以四川大學為牽頭單位創(chuàng)建的2011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前不久也將名稱從“中華多民族”改為“中國多民族”了。⑨其中的考慮是類似的。當然我這里發(fā)表的是個人意見,大家還可討論。
此外,羅崗教授的發(fā)言同樣是這一話題的體現(xiàn),即“國家知識體系建構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話語”。他舉的例子生動而多元,并且具有很大的跳躍性和整體性,從維語文學研究的挑戰(zhàn)到漢語術語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命名,從新清史的崛起到突厥語族文學的關聯(lián)……從文化身份到政治認同的并置和差異,都思考了如何在一個大的國家單位里考慮少數(shù)民族文學現(xiàn)象的視野和方法論問題。當然還有一些其他學者的發(fā)言也體現(xiàn)了這一話題,限于篇幅,恕不贅言。
第二點值得注意的推進也與國家知識體系建構并列,那就是論者們對世界文學格局中的中國多民族文學的存在、邊界以及它的意義的言說。比如四川大學梁昭對阿庫烏霧跨界寫作的分析。她闡釋了阿庫烏霧最近用英語、彝語和漢語三種語言出版的詩歌文本對美洲印第安的描寫,并由這一案例提出把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視為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⑩我認為提出這一點非常重要,從終極眼光看,世界文學才是多民族文學的目標。為什么審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民族文學、個體文學,中間一定要隔著一個區(qū)域、國家?難道世界文學不正是由千萬個具體實在的個別文學組成的么?作為一個中觀層面的過渡概念,國家如何才能被理解和超越?這是文學與文化研究在學理上的基本問題。所以,從世界文學的格局審視中國的多民族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好的考慮角度。與此同時,崔榮談到多民族文學的跨國比較,她很忐忑地說不知道這樣的選題是否有效,其打破界限對詩歌與小說的比較以及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詩人跟國外的小說家的比較是否得當。產(chǎn)生這樣的顧慮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我認為問題倒不在于是否做了比較,而在于你的比較是否僅限于對族別、國境乃至文類的表面跨界,同時卻沒有對這些界限的超越。由此而論,世界文學視野的提出是有幫助的。
第三點是一般文學原理關照下的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我覺得這一點最值得提的是劉俐俐和劉大先。她/他們的討論分別從“價值學”和“僑易學”的角度展開。恕我直言,“僑易學”這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最初還以為是故弄玄虛,但仔細研讀之后,我發(fā)現(xiàn)大先提的“僑易學”和劉俐俐提的文學價值學具有共同特點,都是從一般性原理來解釋具體的文學現(xiàn)象,或把文學現(xiàn)象提升為一般的文學原理。這兩個例子提醒我們,我們?nèi)绻蛔霭咐感缘难芯亢蛯嵶C性的考據(jù),就永遠沒有自己的文學理論,而沒有自己的文學理論就只能永遠抄襲現(xiàn)成的文學理論,為他人做嫁衣裳,成為別人理論的注解。我覺得這一點也是本屆論壇的亮點,值得提及。
第四點就是我前面提過的各民族個案研究和族別文學比較。作為提交最多的議題,這類討論也算論壇長期體現(xiàn)的一個特點。但由此引出的問題同樣很多。在今天(9月5日)下午的會場里,評議人也把這問題提出來了,那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容^?還有一個倒過來的問題我想大家可以一起來追問:我們?yōu)槭裁匆鰝€案研究?個案研究似乎很容易做,但實際上不少學者好像沒有考慮到個案研究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個案并不等于必要?,F(xiàn)實世界有那么多個案,凡事沒被研究過的就一定值得研究嗎?你研究它的意義何在?個案研究是一種標本選擇,而選擇是為了對問題是解釋和說明。長期以來人類學家都在做個案,同時也一直在質疑個案。比如對村落的研究,近年來中國的人類學家不斷反思,想要挑戰(zhàn)過度聚焦個案的村莊人類學,將其稱為人類學的“村落主義”。學者們追問的是一個村莊有多大代表性?如果只有個案,見木不見林,這種鄉(xiāng)土性的人類學是否能夠研究中國?所以孤立的個案研究,以及為比而比研究,若無普遍的問題為起點或缺乏深刻的理論支撐,是否還會繼續(xù)下去,我覺得也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最后,我要總結的論壇第五點推進就是前面已經(jīng)提到可稱為“空間交融”的下午最后這一場。我把榕江本土作家、官員和文人的發(fā)言也納入學術范圍來討論。在我看來,他們的發(fā)言其實是地方性知識重建的體現(xiàn)。這個重建是以榕江為空間,然后以苗、侗、水、瑤等當?shù)孛褡逦幕瘉碜霭咐?。對我們的沖擊力是很大的。首先,朱法智老師對黔東南的地方性知識再度神秘化,就值得分析。我認為這是一種本地人的策略,就是“我”用神秘來吸引“你”的關注。然而我補充想說,過度神秘化也會引起反效果,比如會導致“刻板印象”出現(xiàn),既然你說你的特點是神秘——因為神秘所以有價值;那么,為了持續(xù)你的價值,延續(xù)外界的關注,你就得保持神秘,永遠神秘,否則哪一天你不神秘了我也就失去了對你的興趣。就是說如果你總是把神秘當做與外界交往的橋梁,那你就必須把這個橋梁維持下去,不可改變,不能“去神秘化”。真的需要這樣么?
第二個是榕江的年輕作家石慶惠。她的發(fā)言以個人經(jīng)歷展開。她問自己,為什么要回到鄉(xiāng)土?在回答中她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常識”。這個詞用得極好!“常識”的“?!北砻魉翘焯齑嬖诘模白R”卻表明要把天天存在的事物轉為知識并不容易。石慶慧通過自己經(jīng)歷說明的是:一個本地人生長在自己的鄉(xiāng)土卻未必就理解這鄉(xiāng)土,你身處于某個民族未必就理解這個民族。這樣的看法挺有意思,涉及到地方性知識的重建。
第三個是榕江的地方官員,他們的到場就是一種言說。其中楊局長提到的是一種呼吁,也是一種文化訴求!他們希望外地學者來到這里不要僅是走一遭而已,而是希望能夠真正關注本土,真正幫助少數(shù)民族和邊遠鄉(xiāng)村!所以這樣一種知識跟社會實踐之間的互惠關系該怎么樣建立?我們聽到了基層干部的聲音。這是不容忽視的。民族意味著一種關系,文學在生活之中,研究不能脫離鄉(xiāng)土。
7)現(xiàn)場爭鳴。我個人認為本屆論壇有幾個問題的爭論是值得提及的。第一是“中國文學”與“中國多民族文學”兩者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是可以替換的,還是相互包含的?有學者提出中國文學就是中國多民族文學;但反過來,中國多民族文學是否就等于中國文學?這個問題看來還會繼續(xù)討論下去,我覺得目前的討論還沒有真正展開。
第二個更有意思的就是我上面已提到的“中華文學”和“中華多民族文學”。這兩者是什么關系?它們各自提出的語境是什么?會對研究與實踐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此外,這組概念與“中國文學”和“中國多民族文學”又什么異同?彼此可以互換么?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第三是對多民族文學的學科定位與學科邊界的論爭。在這方面由于時間和安排的限制,好像也沒得到充分展開。有人提出多民族文學好像有點無邊無界了,什么都被用作多民族文學加以看待,擔心這樣下去會使我們的研究進入模糊不清的困境。會不會那樣呢?值得思考。不過反過來講,我倒覺得如果過早地去定位,將多民族文學的邊界人為地限定于某一范圍,反而不利于對它的探索性擴展。我認為現(xiàn)在還沒到時候,我們積累不夠,還不具備充足成果去做界定,所以還是自由探索、百家爭鳴為好。也正處于這樣的考慮,我才為本屆論壇提交題為《“民族文學”再辨析》的論文,意圖就是想要回到起點,從最基本的范疇反思我們對多民族文學的研究和討論。
結語:論壇反思
最后,也就是本文總結的第8部分:反思未來。我想說一下論壇的不足與反思。第一個不足是安排不充分。其有兩個表現(xiàn),第一是發(fā)言時間太少——幾乎每人的發(fā)言都因限定而被打斷,沒有聽到完整的內(nèi)容。第二是彼此見不到面,由于本屆論壇采取分組形式,導致各組之間不能見面,這樣的結果帶來很多麻煩,不能見面就不能傾聽,也就無法交流。所以我認為分組不好,建議以后改進。最后一個不足是未來沒有預期。與往屆慣例不同的是,本屆論壇結束時,沒人宣布明年是否舉辦,在何處舉辦。大家都不清楚今后會在哪里重逢,沒有預期,或許也就不相見了?這使我想起和關紀新、湯曉青等幾位創(chuàng)辦“壇主”交流過的看法,即從第十屆起,多民族文學論壇不再使用序號而只以年度稱呼。我們的意思是本論壇自第十屆后即告一段落,以后的路應交由新人另起篇章了……
注釋:
①四川大學文學類學專業(yè)碩士生韋玲美協(xié)助錄音整理,特此致謝。
②有關本屆論壇的議程設計可參閱《會議邀請函》及《會議手冊》(打印稿),2015年5月和2015年9月。
③關紀新:《論壇建立初衷回想》,會議論文(未刊稿)。為了支持會議總結,關紀新把自己的發(fā)言底稿惠贈給筆者,在此特致謝意。
④英文名為International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的國際比較文學學會成立于1954年。其年會三年一屆,第11屆在東京舉行,中國學者30余人應邀出席。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lián)合會的首屆大會于1934年在倫敦召開,其全球會員達5000以上,2009年7月在昆明舉辦了第16屆大會。
⑤李曉峰:《中華多民族文學理論建構的意義》,論壇文集(未刊稿),2015年9月。
⑥楊昌猛:《榕江的民族民間》,論壇發(fā)言稿(未打印),2015年9月。
⑦維基百科創(chuàng)建于2001年,是一種采用“多人協(xié)作”模式的超文本寫作系統(tǒng)。據(jù)統(tǒng)計,“截止2010年3月,英文維基百科已有320萬個條目,成為條目數(shù)最多的語言版本,而全球271種語言的總條目數(shù)達到1500萬個,總注冊用戶超過2 200萬人,總編輯次數(shù)突破8.6億次?!眳⒁娳w飛、周濤等《維基百科研究綜述》,《電子科技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研究者認為,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最成功的網(wǎng)絡工具典范之一,維基百科及其相關模式有可能帶來“信息革命的新浪潮”,其影響力已廣泛滲透于社會、經(jīng)濟、文化和教育等各個領域。
⑧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年,頁35-36。
⑨參見“中國多民族文化凝聚與國家認同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網(wǎng)頁新聞:《本中心正式更名為“中國多民族文化凝聚與國家認同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http://www.ccni2011.net/ReadNews.asp?NewsID=869&BigClassN
ame=%D6%D0%D0%C4%C8%D5%B3%A3%B9%A4%D7%F7&SmallClassName=%D6%D0%D0%C4%B6%AF%CC%AC&SpecialID=0,2015年3月20日。
⑩梁昭:《彝與印第安:詩歌中的文化交融》,《論壇文集》(未刊稿),2015年9月。
RecollectionandPrediction:Reviewofthe2015ChineseMulti-ethnicLiteraryForum
XU Xinjian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2015 Chinese Multi-ethnic Literary Forum held in Guizhou, makes a review of topics, debates and convergences, and conducts positive and negative comments on the design and communication as to such topics “Return to the 1980s”, “Multi-ethnic Literary Education”, “Relation between Chinese Minority Literature and the World Literature”, and “On-the-spot Dialogue on the Minority Literature of Qiandongnan Prefecture”. Also, it reflects on the theoretical shortcomings and dialogue deficiencies concerned.
Multi-ethnic Literary Forum; minority literature; literary education; world literature
I207
A
1003-6644(2015)06-0074-09
2015-10-11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多民族文學的共同發(fā)展研究”;“甘青川藏族口傳文化匯典”。
徐新建,男,苗族,貴州凱里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教授,文學人類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杜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