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康莊
(廣東財經(jīng)大學 華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1300)
司馬氏的史名向來不好,他們不僅在諸如《三國演義》之類的古典文學作品中是作為反面形象而存在的,在許多現(xiàn)代學者的筆下也是被否定、抨擊的對象。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等文章里對司馬氏就多有非議。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則明白寫道:“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相繼用酷刑大量屠殺擁曹氏的士族,同時用厚利吸引一群人到自己方面來,造成司馬氏集團?!饨ńy(tǒng)治階級的所有兇惡、險毒、猜忌、攘奪、虛偽、奢侈、酗酒、荒淫、貪污、吝嗇、頹廢、放蕩等等齷齪行為,司馬氏集團表現(xiàn)得特別集中而充分?!庇螄鞯戎骶幍摹吨袊膶W史》也有言:“司馬氏一方面通過收買拉攏樹立自己的黨羽,一方面以殘酷的屠殺消滅曹魏集團的力量,造成了魏國后期即正始以后黑暗、恐怖的政治局面?!?/p>
歷史的實際情形果真像小說家和這些學者們描述或斷言的那樣嗎?回答是否定的。筆者打算以史實說話,力求還司馬氏一個歷史本來面目。這里先論司馬懿。
司馬懿(179—251),字仲達,魏國京兆尹司馬防的第二個兒子。司馬防有8個兒子,在當時的社會上都有名望,加之他們的表字都帶有個“達”字,故被時人號為“八達”;而“八達”當中之最有為者,無疑為司馬懿——司馬仲達。
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是一個博學之士,很小的時候就能背誦《漢書》幾十萬言。他自己性格耿直公正,氣度威嚴謹慎,對兒子們的管教也非常嚴格。在這種博學肅慎的家庭氛圍中,司馬懿自小就能廣博讀書,知曉天下大事。他對儒學領(lǐng)略頗深,并力求按照儒家學說要求去立身處世,故雖生逢漢末大亂之際,卻“常慨然有憂天下心”[1]1。
司馬氏家族自楚漢時代起已經(jīng)是個大姓豪族了。東漢以后諸多大姓豪族形成了一個在政治、經(jīng)濟各方面都享有特權(quán)的階層叫世族(一稱士族);西漢漢武帝劉徹統(tǒng)治期間,接受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東漢以后的世族望家多是儒門。司馬氏家族亦是如此,一方面他們以大姓豪族成勢力,另一方面則以儒學教內(nèi)處外;司馬懿之出手不凡和“??挥袘n天下心”正體現(xiàn)了上述兩個方面的合一。
曹氏源于官宦家族,同司馬氏所出身的世族是兩大對立的政治派系。曹操當時位極人臣,權(quán)勢熏天,但亦對強大的世族勢力奈何不得;他曾變通舉孝廉制,為錄用“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的微賤人做官吏,以削弱世族勢力。然而,事實上,世族勢力依然足以阻遏曹操的勢力,因此他不無調(diào)侃地稱自己只能做“受轄”于商紂的周文王。曹操擢用司馬懿,與其說是賞識其才能,不如說是憚懼其代表的勢力,而將其納入自己的掣肘之下使其不得肆意發(fā)展。直至曹丕欲行代漢之事于實際,對世族做出大的讓步,司馬懿才得有發(fā)展的機會。[2]282
漢獻帝建安六年(201年),年僅22 歲的司馬懿郡舉上計掾。曹操當時任司空,聽說司馬懿有才干想擢用他。司馬懿這時已看出劉漢王朝氣數(shù)將盡,天下將歸曹氏所有,但對立情緒使他不愿意在曹氏集團中為官,遂以患風濕引起的四肢麻痹癥不能起居而拒絕出仕。曹操聽說后認定是司馬懿出于政治對立而有意推辭,就派人去刺殺司馬懿。司馬懿在刺客到來之前顯然有所預(yù)料,就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個真的四肢麻痹癥患者。刺客潛入司馬懿的臥房見狀沒有殺他,回去將所見的情況稟告曹操,曹操才將信將疑地把擢用司馬懿的事情暫擱一邊。
到了曹操擔任丞相后,不知是察覺了司馬懿的“四肢麻痹癥”是裝的還是以為司馬懿已治好了病,再次要擢用司馬懿為文學掾,并敕令前去招納的人說如果司馬懿再托詞不出,就逮捕他。使者當然把這話告訴了司馬懿,司馬懿害怕了,只得出山就職。于是曹操讓他與兒子曹丕游處,再擢用他為黃門侍郎,不久又讓他轉(zhuǎn)任義郎、丞相東曹屬,接著又轉(zhuǎn)任主簿。
司馬懿之出居任職曹氏集團,被迫的因素是有的,但不能將此全視為“屈節(jié)”。如果司馬懿真的如后來的徐庶那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他即使不敢明著對抗,消極敷衍卻是可行的??墒钱斔S曹操討伐張魯時,他主動獻策:“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進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功力。圣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痹捳f得十分懇切。曹操卻沒有采納,回答說:“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fù)欲得蜀!”[1]1-2不久司馬懿又隨曹操征討孫權(quán)。曹軍大破孫權(quán),凱旋而歸。孫權(quán)遣使乞降,上表稱臣,并勸曹操做皇帝。曹操說:“此兒欲踞吾著爐碳上邪!”[1]2司馬懿卻不這么認為,他說:“漢運垂終,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之。權(quán)之稱臣,天人之意也。虞、夏、殷、周不以謙讓者,畏天知命也?!保?]2可見,司馬懿初出仕時雖然有隙與曹操,但事曹既成事實后,他還是盡力盡智、忠心耿耿的,并不以“屈節(jié)”自怨自艾;他畢竟是能審時度勢的政治家,完全具備不以小節(jié)束縛自己的胸襟。
但曹操并不信任司馬懿,將其納入麾下相處多了更覺出其懷有雄心大志。他設(shè)計驗測了司馬懿的“狼顧之相”,還做了一場夢,夢見三匹馬共食一槽,于是對司馬懿的猜忌、厭惡有加。
現(xiàn)在看來,這些史載當然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一個人倘能身體整個不動而做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頭動作,頸椎肯定受不了,會被折斷。人的骨相、面貌等雖然從生理上說也可能與人的性格有一定聯(lián)系,比如說獐頭鼠目的人往往心胸比較狹小,但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心胸闊達、磊落光明的人。所以不能一概而論,絕對化。司馬懿即使真有上述“特殊功能”,也不能僅依此斷定其人品、性格。而曹操夢中的“三馬”顯然是指司馬懿、司馬師和司馬昭父子三人,“槽”則是曹的諧音。史載曹操的這個夢不論其真實與否,意在隱喻后來司馬氏父子逐漸專權(quán),取曹魏而代之的事情。根據(jù)弗洛伊德的“釋夢”原理,夢有一定的象征意義,也許與真實情況有所吻合。但在筆者看來,曹操此為更主要的原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司馬懿被擢用之后所顯示出的文韜武略,大概使曹操深感不安。這倒不是曹操出于一般的疾賢妒能心理,曹操不是這種人,而是他隱約感到司馬懿等將來對他曹氏家族是個威脅。
今人何茲全先生認為測試司馬懿的“狼顧相”和曹操的夢恐怕是后來之筆,非當時的實錄。他說如果當時曹操真是如此猜忌司馬懿,就會把他殺掉,不會留個禍根給子孫[3]209-210。何先生的分析也在理。
但不管怎么說,司馬懿在曹操當政時期日子不好過,無疑是事實。曹操對曹丕說“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yù)汝家事”[1]13,這話顯然包含著殺機。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曾評劉備:“勉從虎穴暫趨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yīng)變信如神”,以這首詩來比喻司馬懿的處境和應(yīng)變對策倒也十分恰當,只不過司馬懿所“巧借”的不是“聞雷”,而是加緊與曹丕搞好關(guān)系。曹操擢用司馬懿后即讓他與曹丕游處,這是個便利條件,司馬懿當然會竭盡全力因勢利導,使曹丕一直與他關(guān)系極好,每每在曹操面前佑護他,終于避免了被曹操誅殺之禍。另一方面,司馬懿也勤于職守,日以繼夜地效勞,以至于對牧草種植、牛馬放養(yǎng)等事都親自跑到。曹操由此對司馬懿的猜忌之心才慢慢平息。
從曹氏家族的利益說,曹操被司馬懿瞞過“英雄心”而沒有殺他,是曹操智者千慮難有一失;從歷史演進的角度說,即便曹操當時殺了司馬懿,但只要時勢已成,就會有別的智者強人扮演司馬懿的角色,只不過方式方法興許不同罷了。
魏國建立以后,司馬懿遷任太子中庶子。太子曹丕每與司馬懿商討大事,司馬懿總有佳策獻出,所以被曹丕所器重。魏文帝曹丕登基后7年病篤,指定曹真、陳群、曹休、司馬懿輔政曹睿。曹睿在位13年,彌留之際又選了大將軍曹爽和太尉司馬懿輔政曹芳。輔政初期,司馬懿與曹爽之間并無摩擦,曹爽因為司馬懿年齡比自己大,職位先前也比自己高,常常事之如父,每有什么軍政事務(wù)都要去詢訪司馬懿,不敢專行。但曹爽一方面又與畢軌、鄧揚、李勝、何晏、丁謐等一班有才名、尚空談的“浮華”之人關(guān)系密切,待握有大權(quán)之后,很快將這班人引薦擢升,作為自己的黨羽心腹。這班人以為重權(quán)不可委之于人,就唆使曹爽稟請曹芳降詔,表面上加封司馬懿為太傅以示尊重,真實目的則在于使尚書報奏政事先經(jīng)過曹爽定奪,削弱司馬懿的權(quán)力。曹爽開始專斷朝政。這班人則進而依勢用事,大搞順其者昌、逆其者亡,朝廷上下無不對他們心懷畏怯。與此同時,曹爽也在這班人的協(xié)助下,對朝政進行了一些改革,而司馬懿對這些改革不以為然[4]875-876,二人之間的矛盾自此日益明顯和尖銳起來。
面對曹爽的“專擅朝政,兄弟并典禁兵,多樹親黨,屢改制度”[1]11,司馬懿開始時假稱有病,不再參與國家軍政事務(wù)。曹爽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一統(tǒng)天下”,于是不可一世,驕奢無度。他常常帶著所有的兄弟外出游玩,與他有交誼的司農(nóng)桓范警勸他說,你們總管著國家的所有政務(wù),統(tǒng)轄著禁軍,不能一起都離開都城,如果有人關(guān)閉城門,誰能再讓你們進來?曹爽卻不屑一顧地回答:誰敢這么干?
司馬懿豈是等閑之輩?他雖轉(zhuǎn)為太傅,卻仍“持節(jié)統(tǒng)兵都督諸軍事如故”[5]90。他一方面裝做病得“尸余氣,形神已離”[4]877,完全懈怠了曹爽的戒備之心,另一方面把他的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放置要位,父子三人暗地里策劃誅殺曹爽,只待機會。
正始十年(249年,是年四月改元嘉平)正月,魏帝曹芳去謁明帝的高平陵,陵距都城洛陽90 里。大將軍曹爽和他的弟弟們中領(lǐng)軍曹羲、武衛(wèi)將軍曹訓、散騎常侍曹彥等都隨同曹芳去謁陵。司馬懿立即從“病榻”上起身,假傳皇太后令,關(guān)閉了洛陽城的各個城門,率兵占據(jù)武庫,出軍駐扎洛水浮橋,召司徒高柔假節(jié)行大將軍事,行據(jù)曹爽營寨,太仆王觀則行中領(lǐng)軍事。一切部署停當,再向魏主表奏曹爽的種種罪惡。
本來才智連中人都有所不及的曹爽得知此變故,只會做百般驚慌猶豫,聽不進也拿不出任何反擊措施,最后竟以“不失作富家翁”的自我寬慰向司馬懿俯首。然而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斗爭中,讓政敵“靠邊站”往往是獲勝者心所不甘的,置于死地而后快才是多數(shù)獲勝者的心理,何況這時天下仍是曹氏的天下,“在野”的曹爽亦有一大批黨羽親信還在朝廷中,有朝一日東山再起,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于是,曹爽兄弟先被監(jiān)控,后則連其所有黨羽親信,悉被扣上反逆罪名,全部誅殺且滅了九族。雖然史籍對是誰做成了這樁①關(guān)于司馬懿受曹睿之托輔政事,《三國志·魏志》的《明帝紀》與《夏侯曹傳》以及《資治通鑒·魏紀六》所載有異,本文取最后者之說,見《資治通鑒》第一冊,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865-866頁。事沒有明示,但稍具史識的人都可以揣而得知:乃司馬懿所為。
再后,司馬懿又把密謀廢黜曹芳、另立楚王曹彪以興魏室的兗州刺史令狐愚、車騎將軍王凌等諸多政治對手斬盡殺絕,唆命曹芳降詔賜死曹彪,將曹魏的各位王公都徙至鄴城進行監(jiān)控。至此——時為嘉平三年(251年),魏國的朝政大權(quán)已完全掌握在司馬懿手中。
在筆者看來,司馬懿這么做,直接動機有二。一是個人的政治抱負要求實現(xiàn)。這本無可厚非;如果說他的專權(quán)是野心家、陰謀家行為,那么該如何看待當初曹操的篡漢呢?二是其他政治集團的逼迫——政治斗爭你死我活,他不滅曹爽等人就是曹爽等人滅他,他對此似乎也別無選擇。
而且,很明顯,司馬懿之所以能夠取得這場權(quán)力斗爭的勝利,僅僅依憑權(quán)謀、心計、手段、膽略等主觀因素,也是遠遠不夠的。王凌與令狐愚密謀發(fā)難時,曾給時任尚書的兒子王廣通消息。王廣居官京師,對形勢肯定看得清楚一些,所以他不同意父親的做法,復(fù)信父親說:“凡舉大事,應(yīng)本人情。今曹爽以驕奢失民,何平叔(即何晏,平叔是其字,引者注)虛華不治,丁、畢、桓、鄧雖并有宿望,皆專競于世。加變易朝典,政令數(shù)改,所存雖高而事不下接,民習于舊,眾莫之從,故雖勢傾四海,聲震天下,同日斬戮,名士減半,而百姓安之,莫之或哀,失民故也。今司馬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而擢用賢能,廣樹勝己,修先朝之政令,副眾心之所求?!保?]881王廣的話約略道出了司馬懿能夠不斷戰(zhàn)勝政敵的另一方面的原因,這就是他的舉事“本人情”“未有逆”和“副眾心”。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馬懿出仕以后對魏國難有倫比的文治武功。
曹操雖然不重用司馬懿,但對司馬懿的意見,不少還是采納了的。魏國建立以后,司馬懿遷為軍司馬,他對曹操建議說:“昔箕子陳謀,以食為首。今天下不耕者蓋二十余萬,非經(jīng)國遠籌也。雖戎甲未卷,自宜且耕且守?!保?]2司馬懿的這一見解可謂高瞻遠矚。戰(zhàn)亂頻仍固然難以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其他方面,但烽火稍息,國家初創(chuàng),雖然戎甲未能盡卷,他就及時地看到了發(fā)展生產(chǎn)的重要性,指出這是經(jīng)國遠籌,經(jīng)國者應(yīng)當采取且耕且守的國策,他的“文以瓚治”正是首先體現(xiàn)在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視上面。
曹操采納了司馬懿的意見,積極恢復(fù)、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儲存糧食,結(jié)果不長時間,國家就變得糧食豐足了。
對此史籍還多有記載:
太和四年(230年),關(guān)中鬧饑荒,司馬懿上表魏明帝“徙冀州農(nóng)夫五千人佃上圭。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以益軍實?!保?]509
青龍元年(233年),在諸葛亮伐魏的間歇,他還主持疏通了成國渠,修建了臨晉水庫。這些水利設(shè)施可灌溉農(nóng)田數(shù)千頃。
司馬懿還在淮河流域主持施行了大規(guī)模的屯田。
正始三年(242年)三月,司馬懿表奏魏主曹芳“穿廣漕渠,引河入汴,溉東南諸陂,始大佃于淮北?!保?]9
正始四年(243年),司馬懿進一步推行軍隊屯田守疆的方針,開鑿和拓寬了淮陽、百尺兩條灌溉渠道,又在潁川南北的廣闊區(qū)域營造梯田一萬多頃,疏通渠道300 多里——這些渠道可以灌溉農(nóng)田兩萬頃。從此,淮北一帶成為國家重要的產(chǎn)糧基地,從壽陽一直到京城洛陽,農(nóng)田連成了一片。
司馬懿在強調(diào)立國、滅敵之要在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儲備糧食之外,還十分關(guān)注民生狀況,敢于反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窮奢極欲,具有一定程度的民本思想。
魏明帝曹睿時代,魏國經(jīng)濟有所發(fā)展,魏明帝于是大興土木,為自己建造宮殿。大批的農(nóng)民被征用來從事建筑,不僅農(nóng)田逐漸大片荒廢,百姓也苦于采石伐木的沉重勞作。而且這時外患又起,務(wù)農(nóng)的青壯年勞力還要被軍隊征用,民生苦不堪言。一些有識見的朝臣紛紛上表魏明帝,指出用民必須在不誤農(nóng)時的前提下進行,指出如此的大興土木、不顧民生的做法必將造成國之大患。
司馬懿當時正受命將要率軍去平定遼東公孫淵的侵擾。在率軍出發(fā)之前,他上奏魏明帝:“昔周公營洛邑,蕭何造未央;今宮室未備臣之責也?!薄纫暂o政大臣的身份將宮室未備歸咎于己,以撫慰魏明帝,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指出:“然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內(nèi)外有役,勢不并興,宜假絕內(nèi)務(wù),以救時急?!保?]7——話說得委婉,但在理又堅決。
魏明帝在司馬懿及眾臣的勸諫、反對下有所收斂,減除了一些原定的建造項目。
司馬懿征遼東凱旋不久,魏明帝去世,齊王曹芳即位。征途勞頓未解,又遇葬舊立新,司馬懿作為新一朝皇帝的輔政大臣,在日理萬機之時看到京城還有一萬多勞役者,雕玩之物數(shù)以千計,心中十分不安。他旋即以輔政大臣名義“皆奏罷之,節(jié)用務(wù)農(nóng)”[1]9,于是得到朝臣們的信任,天下百姓亦十分歡欣。
如果說“文以瓚治”在軍事斗爭為主題的年代還不足以彰顯司馬懿的過人能力,那么,在魏明帝曹睿時期,他多次親率大軍守境拒敵,則表現(xiàn)出他“武以棱威”這另一方面的雄才大略。
魏明帝太和元年(227年)六月,司馬懿奉命都督荊、豫二州諸軍事,屯兵于宛(今河南省南陽市)。在此之前,蜀將孟達降魏,魏文帝對孟達頗信任,任命孟達為新城郡(今陜西省安康西北及房縣一帶)太守,封侯,假節(jié)。魏文帝死后,孟達覺得自己在朝廷中無根基,于是暗中向蜀國表示愿意重歸。蜀國丞相諸葛亮雖然討厭孟達的反復(fù)無常,又慮其為患,同時得知孟達和魏國的魏興(今陜西省安康)太守申儀有隙,就想先促成他們之間的“鷸蚌相爭”,遂派遣將佐前去詐降申儀,趁機向申儀泄露了孟達欲重歸于蜀的打算。孟達得知后,即想舉兵。司馬懿擔心孟達快速起事,就先給孟達去信,告訴他:你先背棄蜀漢托身魏國,魏主信任你委你守疆之任,讓你成就圖蜀的事業(yè),可以說是心貫白日。蜀國人現(xiàn)在對你都懷切齒之恨,諸葛亮想破你只是沒機會罷了;現(xiàn)在是諸葛亮故意宣露你的密事,其用意是很明顯的。穩(wěn)住孟達后,司馬懿則暗中調(diào)兵遣將,倍道兼行,8 天就兵臨孟達的新城城下。
孟達做夢也沒想到司馬懿來得這么快。此前他在給諸葛亮的密信中還這么估計:宛距洛陽800 里,距離我的新城1 200 里;司馬懿聽說我舉兵,必當先表奏魏主,這來去往返得一個月時間;到那時,我的城防已經(jīng)堅固,各類兵馬也已調(diào)配停當;而且我踞險守扼,司馬懿肯定不會自己率兵前來;他如果派其他將領(lǐng)來,我就沒什么可擔憂的了。
吳國和蜀國分別派兵來救孟達,司馬懿分兵拒之。
孟達只有拼死守城了。城三面環(huán)水,他在城外筑起木柵以加固城防。司馬懿揮師渡水,斬斷木柵直抵城墻之下,然后分兵8 路攻城,16 天就攻破城池,斬孟達,俘虜萬余人。隨后回軍于宛,安撫百姓,勸課農(nóng)桑,免除雜捐。南邊的這片土地從此劃歸魏國。
司馬懿杰出的軍事才能,更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對付諸葛亮伐魏和征討公孫淵等戰(zhàn)事上面。
對諸葛亮的數(shù)次伐魏,司馬懿采取以逸待勞、以守求進的策略。雖然雙方都未能在戰(zhàn)事中取得過全局性的勝利,但從實質(zhì)看問題,消耗多的則是蜀國。蜀軍遠道而來,不僅有長途跋涉之苦,而且有糧秣不濟之難;司馬懿堅守不出,目的就在于耗損敵方軍力和物資,使敵方的速戰(zhàn)設(shè)想難得實現(xiàn)而不得不自動退軍。如再從長遠看,蜀國本來就弱小,數(shù)次傾國之力伐魏卻無功而回,無疑大傷元氣;諸葛亮在世還能以其治國之才使蜀國勉強維持,待五丈原相星隕落之后,蜀國的國力就在下坡路上越走越快了。因此,完全可以說,司馬昭后來滅蜀,始得益于其父司馬懿與諸葛亮的“有效”軍事抗衡。
擒孟達,司馬懿因敵方兵少糧多、己方兵多糧少的情況,采取了速戰(zhàn)強攻的策略。征伐公孫淵,則是敵眾己寡,敵饑己飽,他又采取避其精銳,分而擊之,然后直趨敵巢,合而不圍,掠其牛馬,抄其樵采的策略。時大雨連月,平地積水數(shù)尺,三軍驚恐,打算遷營于高地。司馬懿料敵方糧草垂盡,只不過憑著人多和居城中無雨患而不肯就擒罷了,就下令說軍中再有敢言遷營者斬,他自己也挽褲跣足與兵將同受澇淹之苦。待雨止,隨即合圍;起土山,挖地道,發(fā)矢石如雨,晝夜攻城;而敵糧盡,人相食,哪還有什么御敵能力,于是很快克城??顺呛笏窔⒐珜O淵父子,斬盡城中15 歲以上的男子和公卿以下官員,戮其將軍以下2 000 余人——狠毒的確狠毒了些,但自此遼東無戰(zhàn)事。
歷史的運行,從來就是時勢造英雄和英雄造時勢的辯正統(tǒng)一。司馬懿在治國統(tǒng)軍方面的業(yè)績,顯示了他足以在歷史提供的舞臺上,扮演出威武雄壯從而反使歷史生輝的角色。
到了魏國末年,魏國所轄地區(qū)的經(jīng)濟已超過吳、蜀兩國的總合,軍事力量亦遠非吳、蜀可以相比。對于這些,司馬懿自然功不可沒;以后,司馬懿的兒孫也正是以此為基礎(chǔ),先后滅了蜀、吳,把近百年的大亂和分立,重歸于平定和統(tǒng)一。
總之,如果撇開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的傾向性和虛構(gòu)成分,看清楚儒家君臣觀念千百年來對人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權(quán)威理論話語的慣性作用,真正從歷史實際出發(fā),以客觀的眼光來看待司馬懿,我們會認為他是魏晉時代少有的杰出政治家和軍事家之一,在許多方面堪與曹操、諸葛亮比肩;史籍稱他“文以瓚治,武以棱威”[1]14,是一個公允的評價。
[1]房玄齡,等.晉書:第1 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范文瀾.中國通史:第2 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3]何茲全.三國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4]司馬光.資治通鑒:第1 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9.
[5]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