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墓志典故辨正舉隅

羅 順楊晨笛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2.重慶三峽學(xué)院文學(xué)院，重慶萬州 404100）

唐墓志典故辨正舉隅

羅 順1楊晨笛2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2.重慶三峽學(xué)院文學(xué)院，重慶萬州 404100）

唐代墓志作為具有史傳性質(zhì)的出土文獻(xiàn)，其內(nèi)容十分豐富，具有多方面的研究價值。典故是唐墓志文獻(xiàn)中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但由于各種原因，典故常被誤判誤釋。文章略舉數(shù)例進(jìn)行辨正，力圖揭示其釋讀規(guī)律，以期有裨于碑志文獻(xiàn)以及其它出土文獻(xiàn)的整理研究。

唐代墓志；辨正；出土文獻(xiàn)整理

2.《姚無陂墓志》：“潘岳八徙，未申吐鳳之能；屈父兩楹，俄軫哲人之嘆?！保ā堆a(bǔ)遺》8-7）

志文上下兩句形式對仗工整，“屈父”與“潘岳”對舉?！芭嗽馈睘槲鲿x文學(xué)家，“屈父”則未詳。“潘岳八徙”為用典，易知，“屈父兩楹”用典所出不明。驗之原拓，“屈”作，為“尼”字?！澳?/p>

刻石志墓之風(fēng)始盛于北魏，而以唐代為最盛，也以唐墓志為最多。墓志作為史傳性質(zhì)的重要出土文獻(xiàn)，在贊頌?zāi)怪鳌昂陿I(yè)碩德”的同時兼錄墓主名諱、籍貫、生平、仕歷、族系及卒葬時地等歷史信息，具有多方面的研究價值。唐代作為墓志發(fā)展的全盛時期，其墓志的價值尤為重要。唐代墓志文獻(xiàn)中有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用典。大量典故的使用符合碑志的行文習(xí)慣，滿足其贊頌表達(dá)的需要，成為唐碑刻文獻(xiàn)中習(xí)見的文化現(xiàn)象。典故客觀上為碑志文獻(xiàn)的解讀提供了線索。但如果對其措意不足，加之碑志本身磨泐殘損及拓本質(zhì)量參差不一諸原因，會導(dǎo)致對典故誤斷誤釋的情況發(fā)生，進(jìn)而影響到對碑志文本的準(zhǔn)確解讀與科學(xué)利用。筆者在校讀唐代碑志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校錄中存在嚴(yán)重的典故誤讀現(xiàn)象。茲舉八例，辨正如下：

1.《鄧賓墓志①本文墓志名稱除特殊情況外，均采用簡稱。》：“誓彼□舟，痛茲苫席。”（《補(bǔ)遺》6-42②括號內(nèi)為索引頁碼，采用“書名簡稱+（冊數(shù)）+頁碼”的格式，下同。其中《補(bǔ)遺》《匯編》《續(xù)集》分別為《全唐文補(bǔ)遺》《唐代墓志匯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的簡稱。）父”為孔子尊稱，或作“尼甫”?？鬃幼种倌幔史Q?！独钭婺怪尽罚骸靶愣粚?，慟尼父之悲；哲人其委，切端賜之思；豈直止機(jī)輟相而已哉！”（《匯編》548）《劉元超墓志》：“昔明儀操識，尚感顓孫；哀公作誄，猶嗟尼甫，引譬連類，紀(jì)跡頌功，追遠(yuǎn)慎終?！保ā堆a(bǔ)遺》6-386）“尼父兩楹”典出《禮記·檀弓上》：“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笨鬃訅糇趦砷褐g（依殷禮，為尸殯處），孔子以為死兆，臥病七日而卒。后世遂有“兩楹”、“夢楹”、“夢奠”、“兩楹夢”之典。唐劉禹錫《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今翱又被病，慮不能自述，有孤前言，賷恨無已，將又薦誠于劉君乎！無何，習(xí)之夢奠于襄州。”宋陸游《二子》詩：“兩楹夢后少真儒，毀譽(yù)徒勞豈識渠?！?/p>

3.《李知覽墓志》：“迭朱輪兮曳玄冕，佩六印兮頻七紹”（《補(bǔ)遺》8-9）

“七紹”不詞，且與上句之“玄冕”對仗不工?！敖B”字原拓作，為“貂”字。七貂，即七葉貂?！捌呷~貂”為西漢張安世之典。張氏家族“自昭帝封安世，至吉，傳國八世，經(jīng)歷篡亂，二百年間未嘗譴黜，封者莫與為此”。自張安世以降，子孫七世相繼為侍中、中常侍者十余人，故有“七葉貂”之美譽(yù)。典故又作“七葉貂蟬”。晉左思《詠史》之二：“金張籍舊業(yè)，七葉珥漢貂?！彼翁K軾《再和劉貢父春日賜幡勝》：“輿君流落偶還朝，過眼紛綸七葉貂?！笔瞧浔取Ｌ颇怪疚墨I(xiàn)中亦習(xí)見，《杜詢妻崔素墓志》：“一門圭組，羣推鐘鼎之華；七葉貂蟬，式昭搢紳之望?！保ā秴R編》255）《張雄及妻麹氏墓志》：“天分翼軫之星，地列燉煌之郡，英宗得于高遠(yuǎn)，茂族擅其清華，西京之七葉貂蟬，東土之一門龍鳳。”（《匯編》785）《王裕墓志》：“輔魏則七葉貂蟬，匡晉則三臺烈位。”（《匯編》804）《安令節(jié)墓志》：“亦由班家十紀(jì)，初則朔野揚聲，金氏七貂，終以近臣為盛。”（《匯編》1045）《劉祿墓志》：“累代臺袞，不獨袁家；七葉貂蟬，豈唯張氏?！保ā秴R編》1382）《張昕墓志》：“印傳雙鵲，不墜家聲，冠映七貂，挺生其美。”（《匯編》1457）又《張遠(yuǎn)助墓志》：“有兩京之詞賦，兼七葉之紹□”（《補(bǔ)遺》8-320）其中闕字處原拓作，為“蟬”字。而“紹”字原拓作，為“貂”字?！捌呷~之貂蟬”，亦用西漢張安世之典實。

4.《高纘墓志》：“嗣子絳州司戶參軍愿，易簣銜哀，捧楹增絕?！保ā堆a(bǔ)遺》8-11）

簣，《玉篇·竹部》：“簣，土籠也?！睘槭⑼林衿鳌！稌ぢ瞄帷罚骸盀樯骄咆穑μ澮缓??！薄耙缀垺辈辉~，實費解。細(xì)考文意，知“簣”當(dāng)為“簀”。《說文·竹部》：“簀，床棧也。從竹，責(zé)聲?！绷x為竹席。“易簀”，義為更換寢席。該詞為用典，出于《禮記·檀弓上》：“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zhí)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唬骸蜃又「镆樱豢梢宰?。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釉唬骸疇栔異畚乙膊蝗绫?。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xì)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e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币拦哦Y，大夫方可用簀，而曾參未嘗為大夫，用“簀”，違禮，故臨終囑其子曾元更易之。后世便諱稱人病重將死為“易簀”。志文中“易簀”是對墓主去世之諱及言嗣子之盡孝。典故詞“易簀”多見于傳世文獻(xiàn)?！吨軙び钗膹V傳》：“易簀之言，得申遺志；黜賓之請，無虧令終?！碧屏谠短茙秃庵荽淌窎|平呂君誄》：“恒是懸罄，逮茲易簀?！彼挝默摗队駢厍逶挕肪砣骸肮勇逯凶娴谡龑?，至易簀，亦在其寢。”“易簀”于墓志中亦習(xí)見。《程玄封墓志銘并序》：“罹厥負(fù)薪，當(dāng)乎易簀?！保ā堆a(bǔ)遺》8-53）《獨孤開遠(yuǎn)墓志》：“忽傷易簀，俄悲啟手?！保ā堆a(bǔ)遺》3-325）《陽昕墓志》：“福善無驗，請禱不從，卻粒徒言，易簀便及。”（《續(xù)集》114）

5．《李惠墓志》：“健筆宏詞，超四方而取則；冰明霜肅，懸五捧而申威?！保ā堆a(bǔ)遺》8-32）

“懸五捧而申威”殊費解，且“五捧”不詞。原拓“捧”字字形作，確為“捧”字。俗寫“木”“扌”相通，知“捧”當(dāng)讀作“棒”，“五捧”實為“五棒”。“五棒”即“五色棒”。“懸五棒而申威”一句用典?！度龂尽の簳放崴芍ⅲ骸啊恫馨⒉m傳》曰：‘太祖初入尉廊，繕治四門。造五色棒，懸門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qiáng)，皆棒殺之。后數(shù)月，靈帝愛幸小黃門蹇碩叔父夜行，即殺之。京師斂跡，莫敢犯者。’”后世有“懸棒”之典故。唐韋應(yīng)物《示從子河南尉班》：“立政思懸棒，謀身類觸藩?！贝颂幱玫?，盛贊墓主為官執(zhí)法嚴(yán)正也。

6.《裴筠墓志》：“俄聞懸蛇作眚，門蟻興災(zāi)，秦緩無征，殷楹入夢?！保ā堆a(bǔ)遺》8-235）

志文“懸蛇作眚”與“門蟻興災(zāi)”對仗甚工?！皯疑摺币辉~為用典，典出（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卷九·世間多有見怪驚怪以自傷者》：“予之祖父郴為汲令，以夏至日見主簿杜宣，因賜酒。時北壁上有懸赤弩，照于杯，形如蛇。宣畏惡之，然不敢不飲。其日便得胸腹痛切，妨損飲食，大用羸露。攻治萬端，不為愈?！币布春笫浪^“杯弓蛇影”的典故。宋釋覺范《讀古徳傳八首（其三）》：“夜冢髑髏元是水，客杯弓影竟非蛇。個中無地容生滅，笑把遺編篆縷斜。”清黃遵憲《感事》：“金玦龐涼含隱痛，杯弓蛇影負(fù)奇冤?！迸c之相對，“門蟻”也當(dāng)是用典。準(zhǔn)此，可知“門蟻”為“斗蟻”之訛。因“鬥（斗）”與“門”形體極相似，故致訛誤。“斗蟻”典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殷仲堪父病虛悸，聞床下蟻動，謂是牛斗?！碧铺K颋《先是新昌小園期京兆尹一訪兼郎官數(shù)子自頃沉痾年復(fù)一年茲愿不果率然成章》：“斗蟻聞常日，歌龍值此辰?！薄岸废仭被蜃鳌按蚕仭?。宋宋祁《哀故文節(jié)公》：“暴疹驚床蟻，深恩賜養(yǎng)牛?！贝硕涔湃顺εe之。宋王質(zhì)《雪山集通司馬守啟》：“耳喧床蟻之牛音，目眩杯弓之蛇影?！?/p>

7.《張遠(yuǎn)助墓志》：“道符翔□，如臨黃霸之郊；政恰遷虎，似入宗均之境?！保ā堆a(bǔ)遺》8-320）

后一句用東漢宗均的典故?！稘h書·宗均傳》：“九江舊多虎暴，常募設(shè)檻阱。而猶多傷害。均下記屬縣曰：‘夫江、淮之有猛獸，猶北土之有雞豚也，今為民害，咎在殘吏，而勞勤張捕，非憂恤之本也。其務(wù)退奸貪，思進(jìn)忠善，可一去檻阱，除削課制?！浜鬅o復(fù)虎患。”“遷虎”，或作“化虎”、“順虎”、“去虎”。《陳君墓志》：“政溢飛蝗，功踰化虎，境狎馴雉，庭棲瑞烏。”（《補(bǔ)遺》6-253）《婁敬墓志》：“然則馴雁宣効，順虎陳規(guī)，奮氣勵于青云，英略窺于蒼海者，其在茲乎？”（《匯編》476）《張炅及妻孟氏墓志》：“如是法奪橫絲，聲移去虎”（《匯編》1777）“政恰遷虎”，似暢然。然驗之原拓，“虎”，字形作，熟視之，知為“甝”字?！稜栄拧め尗F》：“甝，白虎。”校錄者或囿于成規(guī)，誤校“甝”為“虎”。《新出唐墓志百種》釋作“”，亦誤。蓋因志石磨泐，其部件“甘”左部連筆斷開之故。

8.《王真墓志》：“優(yōu)游智永，傲誕王侯。放曠仁山，忽輕軒冕?！保ā堆a(bǔ)遺》8-326）

“優(yōu)游智永”于意不通，“優(yōu)游”可知而“智永”不詞，疑“永”當(dāng)作“水”。驗之原拓，“永”作，校錄者以左上角石花為“丶”筆，故誤認(rèn)作“永”字?！爸撬迸c下句之“仁山”為用典，語出《論語·雍也篇》：“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此二句互文見義，意為墓主以山水為樂，不喜為官，弗事王侯，儼然隱者髙士。“仁山”與“智水”往往對舉。《南郭生墓志》：“少室南瞻，仰仁山之岌岌；長河北注，覺智（水）之滔滔?！保ā秴R編》870）“智水”或作“智浦”，《萬愿及妻馬氏張氏墓志》：“仁山玉耀，智浦珠明，閭里挹其虔誠，宗族欽其仁孝。”（《續(xù)集》487）

典故是唐代碑志文獻(xiàn)的有機(jī)組成部分。對其中典故的準(zhǔn)確把握，有助于對碑志文獻(xiàn)的正確理解及科學(xué)利用。

[1]吳鋼.全唐文補(bǔ)遺[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2003.

[2]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3]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周祖謨.爾雅校箋[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7]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993.

（責(zé)任編輯：張新玲）

Ⅰllustrations and Rectification of Epitaph Allusions in Tang Dynasty

LUO Shun1YANG Chendi2
(1.Institute for the Literature of Chinese Language,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15; 2.School of Literature,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As unearthed documents of historical nature, The epitaphs in Tang Dynasty are rich in contents and worth research. Allusions are an important cultural phenomenon in epitaphs in Tang Dynasty. Various reasons lead to wrong interpretations of them. This paper illustrates the mistaken interpretations to uncover the rules to interpret them so that it can shed light on the sorting out of epitaphs and other unearthed documents.

epitaphs in Tang Dynasty; rectification; sorting out of unearthed documents

G256

A

1009-8135（2015）05-0069-03

2015-05-11

羅 順（1989-），男，安徽阜陽人，西南大學(xué)2013級研究生，主要研究漢語詞匯和碑刻文獻(xiàn)語言文字。楊晨笛（1988-），女，重慶綦江人，重慶三峽學(xué)院文學(xué)院2014級研究生，主要研究漢語詞匯及語言文字應(yīng)用。

中央高?；究蒲许椖俊啊度莆难a(bǔ)遺》?？肌保⊿WU1409261）；重慶市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全唐文補(bǔ)遺》斠詮與研究”（CYS1407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