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牡丹
(揚州大學,江蘇揚州225000)
傳神—中國古典小說人物塑造的審美追求
劉牡丹
(揚州大學,江蘇揚州225000)
中國古典小說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批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小說人物塑造達成了共同的審美追求——傳神。這得益于傳統(tǒng)的審美范式“形神”的滲透和影響。也與時代的風云和社會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文中對傳神的傳統(tǒng)美學淵源、具體內(nèi)涵進行探討。
傳神;美學追求;傳統(tǒng)淵源;具體內(nèi)涵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序跋、評點等小說理論批評中,點綴著散金碎玉般的美學內(nèi)涵。它們對于古典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形成了共同的審美追求——傳神。古典小說美學先驅(qū)葉晝,把“逼真”、“肖物”、“傳神”等范疇作為評價小說的最基本的美學標準。如葉晝評《水滸傳》“描寫魯智深,千古若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人以為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不知此正施羅二公傳神處”。將古典小說美學推向高峰的集大成者金圣嘆也講“逼真”、“傳神”,同時他強調(diào)通過對人物“性格”的塑造達到“傳神”的效果。而張竹坡評《金瓶梅》,認為其“凡有描寫,莫不各盡人情”,更是突出要從一個人的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達到傳人物之神的審美效果。事實上,在具體小說評點過程中,點評家非??粗貍魃耜P系,常常在敘事寫人出色的地方批上“神理如畫”、“如見如聞”、“傳神”、“活象”等以表達人物寫得形神兼?zhèn)?。相反“畫工”,就只寫出人或物的形跡相似,而沒有寫出人或物的神采。
(一)“形神”之本源及其發(fā)展流變
從西方文藝美學觀點來看,這些“傳神”化的人物形象自然包含著典型化的意思。但若僅從個性與共性、普遍與特殊這些概念,來解釋中國古典小說人物的神韻,未免不夠妥帖。因為“從一定意義上說,典型人物形象的根本特征,就是要形神兼?zhèn)?,讓讀者感到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同時又在它身上能夠見出深刻的社會意義來”[1]。論及形神——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美學范疇和命題,它對書畫、詩歌、小說和戲劇美學都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因此,可以說“傳神”的審美追求有著源遠的中國美學傳統(tǒng)。
衍生于中國古典哲學的形神關系,最初由于“神”象征著“道”,是高高地懸浮在空中的包容一切的宇宙本體,“形”之于“神”,是一種從屬關系,人之“形”,簡直到了被視而不見的地步。“莊子使‘形’、‘神’關系從哲學領域里走出來,實現(xiàn)了它向人的完全轉(zhuǎn)化”[2]?!吧瘛辈辉偈翘摕o縹緲的世界本源,形神集中于人一體,“神”是人的內(nèi)在心靈,形是外在形跡。也由此,引起了一場綿延千年的“形”、“神”誰為本的哲學之爭——“形神相俱”與“形神相離之對峙、“神滅”與“神不滅”之論衡。道玄理論家們別出機杼放下了“誰為本”這個終極關懷的課題,在“形”、“神”兼容并蓄的基礎上,轉(zhuǎn)向“形”、“神”誰為主這個更帶有現(xiàn)實意味的題目。
由此,不禁追問,小說人物的審美追求——傳神,到底起源于誰?《淮南子》主張“神主形從”,對于形神問題做出規(guī)定?!胺蛐握?,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三者傷也”[3]?!耙陨駷橹髡撸螐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4]?!吧褓F于形也,故神制則形從,形勝則神窮。聰明雖用,必反諸神,謂之太沖”[5]。在此論及了形與神首先不可分離,而神是生之本,形是生之具,神重于形。魏晉玄學發(fā)展,不再重視人的形貌,強調(diào)以審美的眼光去觀察一個人的風骨氣質(zhì)、神情風采,由觀察人物外形而轉(zhuǎn)變?yōu)槿ンw察人物內(nèi)在精神。更為重要的是,將形神由哲學問題轉(zhuǎn)向了藝術審美準則。拿顧愷之著名的繪畫理論“傳神寫照”來說?!妒勒f新語·巧藝》“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嫂,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意思就是,畫人物最傳神的地方,不在于形體樣貌,而在于一個人的眼睛。若要畫出人物內(nèi)在精神,要抓住最能體現(xiàn)神采的特征,這個特征并不局限于眼睛,也可以是身體其他部位。重神輕形的繪畫理論對書法、詩歌、散文帶來了很大的影響。蘇軾用著名詩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為反例來贊賞“傳神寫照”能夠在描繪人物時達到“意思所在”的審美效果。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理論基礎給對以人為主的寫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啟發(fā)。所以形神從哲學發(fā)端,在中國美學史和具體音樂、繪畫、書法、詩歌等實踐中漸次成為重要的審美標準。發(fā)展到小說美學,就達成了人物塑造達到傳神的審美共識。
(二)所傳之“神”
那么,到底傳的是什么神?葉晝說“《水滸傳》文字不好處只在說夢,說怪,說陣處,其妙處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強調(diào)小說的真實性。通過人物神思,寫出普通人社會生活的情態(tài)和社會關系情理。金圣嘆的傳神,推出“性格”這個范疇。他說“《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他的傳神、性格,就是人物形象的獨特性和個性化。張竹坡也強調(diào)人物個性化、傳神化描寫。他說“《金瓶梅》凡有描寫,莫不各盡人情”。傳的這個“人情”就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親疏厚薄。更為重要的是人情的深淺恩怨背后反映的人物形象的社會性。所以“做《金瓶》者必曾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jīng)過,入世最深,方能為眾角色摹神也”。從“逼真”(葉晝)——“性格”(金圣嘆)——“人情”(張竹坡),我們可以看出對于所傳之神的具體內(nèi)涵,點評家們也各有側(cè)重。因此我們不妨在此基礎上,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基礎,做出梳理和補充。
最直觀表達出來的當然是作品中典型人物之神。“《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包含了人物肖像、動作、言語、神情、胸襟、心地和天生的稟賦,構(gòu)成了“這一個”區(qū)別于他人的精神特質(zhì)。這是對人最初的印象。而描寫的對象可以是“千古第一賢相”、“千古第一名將”、“千古第一奸雄”,可以是“淫婦譜”、“一偷兒”,更可以是“李小二夫妻兩人情事,咄咄如畫”。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形象,有人物閃光的一面,也有人性齷齪的陰暗。描寫的素材更是從英雄豪杰的豐功偉績轉(zhuǎn)向凡夫俗子的庸俗日常,將審美關注點拉入了“凡人小事”。在反映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和個性的背后,見出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風俗品味、道德風向、社會關系、政治現(xiàn)實和時代特色。傳神的概念不僅要求寫出人物的個性特點,而且要求寫出社會實際生活的情理,因為人物的個性特點正是為社會生活的情理所規(guī)定的。綜上所述,中國小說美學的人物塑造開始關注社會氛圍下各階層的人,重視全面的人性刻畫,以此再現(xiàn)社會的人情事理。
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傳達的社會之精神,依賴于作家的灌注和欣賞者的挖掘。當然,欣賞者分為一般的讀者和具有審美高度的批評家。普通讀者通過各種方式,將自己的感受、體驗、判斷和評價,反饋給社會。這表現(xiàn)為一個時代最大眾的審美趣味?!白骷宜幍纳鐣h(huán)境特有的心理氣氛和他本人特有的社會知覺定勢決定著作家的審美意識和他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情趣”[6]。批評家則站在更高的審美高度,在批評過程中從作者創(chuàng)作和讀者欣賞兩個方面來考慮給予理論上的指導。所以經(jīng)過這三者關注和加工的作品所傳之神,能體現(xiàn)他們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文化積淀、價值觀、審美情趣。而他們本人的經(jīng)歷又與當時的社會心理、風俗習慣、宗教道德、國家政治有著多種聯(lián)系。
所傳之神,最先體現(xiàn)為那些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特征。而這些人物所構(gòu)筑的精神殿堂,又反映出作者、讀者、批評家的人生經(jīng)歷,而最終指向影響他們的社會和時代交織的綜合因素?!笆郎舷扔幸鶍D人,然后以楊雄之妻、武松之嫂實之;世上先有馬泊六,然后以王婆實之·······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葉晝指出要真實反映社會生活情狀。金圣嘆的民主傾向表現(xiàn)在美學觀點上,認為《水滸傳》寫作的真正目的不在于自己的消遣,而在于對社會黑暗現(xiàn)實的批判,以抒發(fā)底層大眾的心聲。所以他提出“格物”、“忠恕”、“因緣生法”,要作家長期地研究各種人物的性格,并用自己的真心本性去揣摩、體會他人的方方面面,設身處地,動之以情。張竹坡說《金瓶梅》“此書獨罪財色”,也是泄憤之作?!白髡邔ΜF(xiàn)實生活中這種人十分痛恨,通過對西門慶的批判,擴及到對整個社會的黑暗面的批判。不僅如此,這本書不僅是為了描寫這種黑暗面的生活面,更為了揭露和批判包含在這些生活現(xiàn)象中的社會風俗,人和人的社會關系的準則,人們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7]。所以一本小說,幾個鮮活的人物,不僅反映社會黑暗,更對人心、世情、社會風尚、人情冷暖做了揭露。《三國》、《水滸》創(chuàng)作的社會意識,又體現(xiàn)了宋元社會的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復雜。
所傳之神除了小說人物構(gòu)筑的精神殿堂,更是其所依據(jù)和發(fā)現(xiàn)的滋生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哲學和美學精神,以及它們在新的時代和社會條件下的新發(fā)展。明清之際,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資本主義萌芽,市民階層的審美意識日漸成為一種主體性的力量。與此相適應,“在文學和美學領域出現(xiàn)了一股現(xiàn)實主義、人文主義的思潮。李贄哲學就是這種思潮最集中、最突出的代表。因此,在這個時期發(fā)展起來的中國小說美學,就不能不深受這種現(xiàn)實主義、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不能不深受日益壯大的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和審美要求的影響,不能不深受李贄哲學的影響”?!拔覀兛梢哉f,李贄哲學就是中國古典小說美學的真正的靈魂。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不可能準確地把握中國古典小說美學的基本傾向和時代意義”[8]。他反對“存天理,滅人欲”,提倡“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所以百姓真實、有味日常生活也是小說要傳之神。在美學上,他提倡“童心說”,提倡個性化,反對“千人一面”的類型化?!疤焐蝗?、自有一人之用”個性的因素得到發(fā)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這種個性解放的思想構(gòu)成了中國古典小說美學強調(diào)人物描寫個性化的時代背景。正如上文所說,美和丑等都被納入了審美范圍。
(三)結(jié)語
總結(jié)其上,中國古典小說人物塑造的傳神審美追求,既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深厚土壤,與之有著各方面的血脈聯(lián)系,又是在獨特的時代風云和社會條件中成長出來的,帶著藝術家的情感、意識與氣質(zhì)的生命痕跡,以生動的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永恒的精神神韻。在經(jīng)濟和科技發(fā)展的今天,視覺形象大于一切,人們的審美品位又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傳統(tǒng)的形神關系和傳神追求,在今天是否一成不變,也值得我們關注與思考!
注釋:
[1]童慶炳.略談“典型”與“傳神寫照”[J].浙江社會科學,2002,(3).
[2]馬漢欽.中國形神理論發(fā)展演變研究[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05.
[3][4][5]:《淮南子》,《諸子集成》(七)[M].中華書局,1954.17.339.249.
[6]傅惠生.宋明之際的社會心理與小說[M].東方出版社,1997.6.
[7][8]葉朗.中國小說美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164、12.
[1]駱冬青.心有天游——明清小說美學[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2]葉朗.中國小說美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
[3]傅惠生.宋明之際的社會心理與小說[M].東方出版社,1997.
[4]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5]張方.“傳神寫照”與“筆外神情”——中國傳統(tǒng)小說人物論的一個相關闡釋[J].學術論壇,2002,(6).
[6]羅德榮,胡如光.金圣嘆小說美學體系述論[J].天津大學學報, 2001,3(3).
[7]馬茅庚.傳神寫照——中國古典文藝美學特征透視[J].華東船舶工業(yè)學院學報,2002,2(1).
[8]吳子林.傳神寫照:金圣嘆的人物性格理論[J].中國文學研究,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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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136(2015)01-0136-03
2015-01-06
劉牡丹(1990-),女,揚州大學文學院2013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