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歡歡
(新疆警察學院 基礎教研部,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1)
儲光羲是盛唐時期的山水田園詩人之一,《全唐詩》收錄儲光羲詩歌共計二百二十八首。在這些詩作中詩人多以五言古體摹山水、寫田園,他的這類五言古詩,不僅寫得多,而且寫得好。據(jù)《四庫全書》中《儲光羲集》的編排統(tǒng)計,儲詩中五古為一百四十九首,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六十以上,不難窺見儲光羲對五言古詩的鐘愛。這些五古詩不僅數(shù)量多,藝術價值也很高。明清兩代曾有唐無五古之說,而反對者在列舉證據(jù)時,往往以儲光羲為代表。清代學者王夫之云:“盛唐之儲太祝,中唐之韋蘇州,于五言已入圣證。唐無五言古詩,豈可為兩公道哉!乃其昭質敷問之妙,俱自西京十九首來,是以絕倫。俗目以其多閑逸之旨,遂概以陶擬之。二公自有閎博深遠于陶者,固難以古今分等也?!闭J為儲光羲的五言古詩可以代表五古的水平,贊譽頗高。也正是因為其五古詩所天仙出來的古樸風格,前人每每論及儲詩,多以此為重點。如賀貽孫在《詩筏》中云:“儲光羲五言古詩,雖與摩詰五言古同調,但儲韻遠而王韻雋,儲氣恬而王氣潔,儲于樸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樸,儲于厚中有細,而王于細中有存,儲于遠中含淡,而王于淡中含遠。與王著著敵手,而儲似爭得一先,觀《偶然作》便知之。然王所以獨稱大家者,王之諸體悉妙,而儲獨以五言古勝場耳”。可見,儲光羲有意識地將五言古詩回歸盛唐詩壇,具有明顯的復古傾向。儲光羲為什么不象其他盛唐詩人那樣,致力于七言歌行或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而要把自己的才華和精力投入到古樸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中去呢?本文試作以下分析:
縱觀唐代文學的發(fā)展,始終貫穿“復古”這條線,從初唐時期開始,有些詩人已經意識到五言古詩受到近體詩的顯著影響,并嘗試加以撥正和仿古,有意識地模仿漢魏古詩,如王績、初唐四杰等。而這種意識和心理在陳子昂的詩歌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并以其任俠使氣的豪俠性格和風流倜儻的縱橫習氣舉起了初唐復古的旗幟。他強調要恢復古詩比興言志的風雅傳統(tǒng),反對齊梁以來的宮廷詩風,認為五言古詩應該具有深沉的感慨、剛健的氣調以及樸實的語言,初步確立了唐代五言古詩發(fā)展方向之一,而其《感遇》詩亦是初唐復古實踐的最高代表和杰出成就。直至盛唐時期,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詩壇上貫穿著復古求新的精神。五言古詩越來越受到詩壇的重視,從《全唐詩》來看,五言古詩在初唐并不是很多,而到了儲光羲時代,數(shù)量則劇增。在當時詩壇掀起了一股五言古詩的復古潮流。顧況在《儲光羲集序》說道:“圣人賢人,皆鐘運而生,述圣賢之意,亦鐘運盛衰矣。開元十四年,嚴黃門知考功,魯國諸公進士高第,與崔國輔員外、綦毋潛著作同時。其明年,擢常建少府、王龍標昌齡,此數(shù)人者,皆當時之秀?!庇纱丝梢钥闯?,這種漢魏舊體經歷了南朝和初唐的冷寂,到盛唐開始全面復興。儲光羲就是在這股復古潮流的推動和影響下,在詩歌中有意識地避免入律并“運古于律”,把古詩擅長的敘事、議論引入近體,吸收古詩起承轉合的優(yōu)點,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這種反律為古的現(xiàn)象,如《銅雀妓》,在初唐時期是五律,高適則作五言六句古體;《妾薄命》本為杜審言作的五律,而武平一卻改為五古。又如《長安道》、《王昭君》,到沈佺期那里變?yōu)槲迓桑揞?、劉長卿又分別改為古體。不難窺見,創(chuàng)作五言古詩成為當時詩壇的一種風尚和潮流。
在這種詩壇的五古潮流趨勢下,儲光羲不可避免深受其影響。就連一向標榜詩歌應聲律與風骨兼具的殷璠,也選入很多儲光羲的古體詩,他認為儲光羲是當時詩壇的杰出代表。并在《河岳英靈集》中稱儲光羲“實可謂經國之大才”,稱其詩“格高調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挾風雅之跡,浩然之氣?!碑斎粡凸诺某绷鞑粌H表現(xiàn)在儲光羲詩歌的文體上,還表現(xiàn)在詩歌藝術的風格上。“五言質,七言文;五言親,七言尊。幾見田家詩而多作七言者乎?”“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誦?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揮霍。”所以,儲光羲對五言古詩的選擇從詩歌發(fā)展的自律角度來說,是符合形式與內容相互統(tǒng)一的要求的。
在中國文學史上,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第一次大量地寫過五言田園詩,唐代的許多詩人,特別是山水田園詩派深受其影響,儲光羲就是其中之一。儲光羲最受人稱道的便是他的田園詩,事實上他的田園詩基本上也都是五言古詩。如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受拙歸原田。
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最能代表儲光羲田園詩的作品,如《田家雜興》其八:
種桑百余樹,種黍三十畝。衣食既有余,時時會賓友。
夏來菰米飯,秋志菊花酒。孺人喜逢迎,稚子解趨走。
日暮閑園里,團團蔭榆柳。酩酊乘夜歸,涼風吹戶牖。
清淺望河漢,俯仰看北斗。數(shù)甕猶未開,明朝能飲否。
比較二人的詩作,都是五古田園詩。陶詩表現(xiàn)詩人歸田后無比愉悅的心情,儲詩中也是感受深切,語言真樸,字字含情。儲光羲那種熱衷于農家生活的切身體會與獨特感受,與陶淵明的詩作中所表現(xiàn)的崇尚自然的情韻又是那么的相似,可見,儲光羲受陶淵明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再者,從文體自身來說,五言古詩節(jié)奏較為平穩(wěn)緩慢,風格也質樸平實,比較適宜表現(xiàn)山水田園題材。
此外,儲光羲還受到當時東南詩人群體的影響。據(jù)史料考證,儲光羲的家鄉(xiāng)在潤州(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屬于東南地區(qū)。盛唐時期,這一帶的詩歌相當繁榮。尚永亮在《唐五代詩作之地域分布與南北變化的定量分析》中統(tǒng)計:唐代時期,詩人的數(shù)量占全國前十的省份中,東南地區(qū)占四個;詩作數(shù)量占前十的省份中,東南地區(qū)的占五個?!杜f唐書》中也有記載:“先是神龍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于上京?!笨梢?,盛唐時期,東南地區(qū)尤其是江蘇,詩人及詩作數(shù)量都呈快速發(fā)展的高峰階段,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宇文索安先生認為:在唐代,存在一個與宮廷詩歌相對立的東南詩人模式,這個模式包含了豐富多樣的主題、題材及情調。而這些東南詩人群的整體創(chuàng)作模式,必定在主題、題材及情調上與宮廷詩有明顯的區(qū)別。如:崔國輔,山陰人(今浙江);綦毋潛,荊南人(今湖北),他們和儲光羲都來自東南地區(qū)。由于地域因素,吳越方言與京城方言南轅北轍,東南地方的詩人對音律不太擅長。儲光羲也不例外,因此積極尋找適合自己的古體詩歌。開元十年(722),儲光羲懷躊躇滿志離開東南,開始游歷長安、洛陽。然而東南方言與京城聲律之間卻存在不可調和的巨大差異。宇文索安先生認為,“東南地方詩人不能自如地運用律詩,因為這一詩體主要是一種京城上流的現(xiàn)象(可能與較難學會辨別京城方言的聲調和諧相關。在京城的作詩場合里,普遍要求嚴格遵循聲調格律,而生長于東南地區(qū)的詩人練習格律體并被評判的機會較少),也或者是由于東南主題及整個東南模式與非格律形式的聯(lián)系?!币虼?,東南本地詩人往往更有能力寫“古體詩”,而儲光羲正是從這里找到了適宜的風格。再者,從漢代到唐代,五古經歷了漫長的年代,在諸多文人心目中五古具有深刻而極高的地位,而且適合抒發(fā)詩人的真摯感情和哲理沉思,因此受到文人的青睞。而儲光羲則很好地利用五古的創(chuàng)作,融入到京城詩人圈中,并與這些文人產生共鳴。
仔細品讀儲光羲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許多詩作很接近于民歌的風格,也許是有意識地以民歌為師。這當然與東南地區(qū)的民歌傳統(tǒng)有關,早在南北朝時期,民歌就在東南地區(qū)這片沃土上不斷發(fā)展,留下許多后人至今仍吟誦的美麗篇章。而儲光羲作為在東南地區(qū)的著名詩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了民歌的特點及文學功用并注意向民歌學習,將五言古詩與濃厚的民歌風味相結合。諸如:“山北饒朽木,山南多枯枝”(《樵父詞》)“澤魚好鳴水,溪魚好上流”(《漁父詞》)“不言牧田遠,不道目波深”(《牧童詞》)“濁水菱葉肥,清水菱葉鮮”(《采菱詞》)“蒲葉日已長,杏花日已滋”(《田家即事》)等,語言平淡而又明白如話,深得民歌之神韻。因此,儲光羲五古中表現(xiàn)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藝術特色與東南地區(qū)的民歌有異曲同工之妙。
儲光羲的思想基礎是儒家思想,稍微沾染了一些道家和神仙家的意識。《游茅山五首》中的“世業(yè)傳儒行,行成非不榮”一句,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年少時接受的是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儲光羲受到“溫柔敦厚”的儒家詩論的影響,喜愛用詩歌來表現(xiàn)論理教化和素雅的格調。而五古這種文體本身最適合表現(xiàn)穆雅的格調。殷璠在《河岳英靈集》的儲詩小序云“璠嘗睹公《正論》十五卷,《九經外義疏》二十卷,言博理當,實可謂經國之大才”儲光羲的思想中還稍微沾染了些道家成分。通讀儲光羲的詩作,發(fā)現(xiàn)詩人一些五古詩作中有不少反映與道士往來的作品,如《題辛道士房》、《昭圣觀》、《題辨覺精舍》等,這些作品多是詩人游歷道觀所作。原來儲光羲年輕時受到道家的熏陶,和不少道士有所往來。受道家思想中的崇尚自然與反對人為的影響,儲光羲作詩時也尤為鐘愛“清”與“樸”,而五言古詩恰恰也適合表現(xiàn)這種“清”與“樸”,因此儲光羲自覺選擇了五古的創(chuàng)作。
當然,儲光羲喜用五古作詩,還與他的個性品質有關。儲光羲在少年時登臨戲馬臺的時候,漫游長安道、洛陽道德時候,曾表現(xiàn)出年輕人的慷慨義氣,然而他的本色卻是一個謹誠樸實的儒者。“見人乃恭敬,曾不問賢愚。雖若不能言,中心亦難誣”(《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這是詩人初入仕途的形象?!办o言念始終,安坐看沉浮”(《漁父詞》),這種靜觀沉浮的形象應該是詩人的常態(tài)。如《詠山泉》中“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恬淡無人見,年年長自清。”這首詩表現(xiàn)了儲光羲不求聞達、自甘淡泊的人格精神,也可以看作是詩人的自我寫照。顧況在《儲光羲集序》中說他“雖無云雷之會,意氣相感,而扶危拯病,綽有賢達之風”,這個評價與儲光羲本身儒雅的氣質正好相吻合。而五古本身所具備的平淡、舒緩、簡約的風格與儲光羲喜好清樸的格調又最為適合。胡震亨云:“五言古……神動機變,一旦吮毫,天真自露。”意思就是若五古運用得好,詩歌自然會表現(xiàn)出天真自然質樸的特點。因此可以斷定,儲光羲自身的性格與樸忠的品質,自然以五言古詩為本色當行,從而創(chuàng)作出許多真誠、樸質、清新的作品。
當然,一味的創(chuàng)作五古,若處理不當,就會有生澀難懂及刻意重復之感。儲光羲的作品也不例外。如《樵夫詞》中的“蕩漾與神游,莫知是與非”,《漁父詞》中的“非為徇形役,所樂在行休”,《采蓮詞》中的“采采乘日暮,不思賢與愚”,《采菱詞》中的“盡室相隨從,所貴無憂患”等,反復出現(xiàn)的這些詩句,有陳舊刻意之感。事實上,歷代很多詩人也存在這種辭調反復的問題。這可能也與詩人力求對齊梁詩風的逆向發(fā)展,出于矯枉過正的動機有關。
綜上所述,儲光羲是盛唐詩壇上認真復古并大量創(chuàng)作五古的詩人,而這種五古詩體在盛唐詩壇回歸的現(xiàn)象,則與當時詩壇復古潮流的大背景、陶淵明及其他東南作家群、東南地區(qū)特有的民歌特色的影響及詩人自身品性和思想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并且,儲光羲大量創(chuàng)作的五言古詩在詩壇上也占據(jù)了一定的文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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