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話語政治維度觀照夷夏之辨

馬　喆

（平?jīng)鍪邪l(fā)展和改革委員會，甘肅 平?jīng)?744000）

從話語政治維度觀照夷夏之辨

馬喆

（平?jīng)鍪邪l(fā)展和改革委員會，甘肅 平?jīng)?744000）

夷夏之辨，作為中國古代政治的核心議題，經(jīng)由幾千年來著眼于王權(quán)政治、禮儀道統(tǒng)的論爭，圍繞儒家經(jīng)典的闡釋，逐漸建立起文化、民族、政權(quán)三位一體的話語霸權(quán)，演變?yōu)橹袊墓诺渲鳈?quán)理論，在社會發(fā)展、歷史變遷中獲得特殊意義。它不僅僅在中國歷代政治變遷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而且在19世紀風(fēng)云際會之際，更是登上世界政治舞臺，以“夷/i/barbarian”這一跨語際符號姿態(tài)參演了中英兩國之間的政治博弈，見證了國際話語政治的刀光劍影。

夷夏之辨；話語霸權(quán)；話語政治

一　夷、夏字源初義

據(jù)考證，甲骨文、金文中的“夷”字，統(tǒng)作“人”或“尸”字?！笆北疽鉃楣糯漓霑r，代死者受祭象征死者神靈的人，《詩·小雅·楚茨》：“神具醉止，皇尸載起，鼓鐘送尸，神保聿歸”，鄭玄箋：“尸者，節(jié)神者也。”“節(jié)神”即“禮神”。 且《儀禮·士虞禮》“祝迎尸”注曰：“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系，立尸而主意焉。”[1]后以其形象引申為象臥蹲踞之形，《甲骨文字典》對“尸”的解釋為：“象屈膝蹲踞之形?！盵2]《說文解字》說“尸”為：“陳也，象臥之形。凡尸之屬皆從尸?！盵3]漢代今文經(jīng)學(xué)中，《說文解字》說“夷”：“平也。從大從弓。東方之人也。”[3]《白虎通義》對“夷”字有兩解，其一曰：“‘夷’者，蹲也。言無禮儀?！逼涠疲骸啊摹?，抵也。言仁而好生?！盵2]后一說本之于《禮記·王制》所言：“東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萬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順，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國焉?！盵4]清代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時亦說：“惟東夷從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按：天大，地大，人亦大。大象人形。而夷篆從大，則與夏不殊?！盵5]

“夏”，“甲骨文本象手持斧鉞，壯大威武的武士形，金文訛斷，成了一個頭、身、手、足俱全的高大人形”[6]。“《詩經(jīng)·秦風(fēng)·權(quán)輿》：‘于我乎夏屋渠渠’，毛傳：‘夏，大也’?！盵7]《楚辭·招魂》注：“夏訓(xùn)大，廣居也，大屋也。[2]”西漢楊雄在《方言》中指出：“夏，大也。自關(guān)而西秦晉之間凡之壯大而愛偉之，謂之夏。”[8]《說文解字》解其為：“夏，中國之人也。從夊從頁從臼。臼，兩手；夊，兩足也?！盵3]當為夏之引申義。段玉裁注曰：“中國之人……以別于北方狄、東方貉、南方蠻閩、西方羌、西南焦、東方夷?！盵5]。

由上述考釋可知，“夷”本源于“尸”、“柢”，形容遠古氏族社會時期，居住在黃河下游即當時先民所謂東方的部落族群的習(xí)俗，亦用“夷”指稱東方部落族群之人。而后世常用來與“夷”對舉之“夏”，本義當為壯大的武士，因其是遠古氏族社會時期活躍于黃河中上游部落族群的圖騰，故為該部族的代稱。由此“夷”、“夏”作為相對應(yīng)區(qū)別的兩種部落族群代稱而互相觀照、互為定義。

二　夷夏之辨的發(fā)軔與意義

自孔子始，以為政為目的，旨在政治倫理道德，即所謂“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儒家諸子，面對大道隱退、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實，竭力呼吁恢復(fù)周代的禮樂制度，來規(guī)范社會和國家秩序。

首當其沖，就是要恢復(fù)“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的治世大一統(tǒng)局面?？鬃泳蛯χ斒匾南闹妫S護華夏秩序的行為予以高度褒揚，因齊桓公尊王攘夷的伐楚之舉而有言：“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贊其仗義執(zhí)言，公正不阿。評價管仲輔佐齊桓公“尊王攘夷”的歷史功績：“霸主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敝眹@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此外，孔子也在史作《春秋》中寄寓儒家王道理想，字里行間都浸透著以宗法綱?；謴?fù)天下王道、禮樂制度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思想和主張，其“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常寓褒貶臧否于一字。諸如當時吳國、楚國的國君，都已自稱為王，這對于畢生竭力呼吁維護宗法倫理等級尊卑觀念的孔子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孔子在“正名”的思想意識下，于《春秋》中貶稱他們?yōu)椤白印保允緦@些諸侯竟敢僭擬天子專用王號的譴責(zé)。夷夏之辨浸入雜糅進道統(tǒng)、政治、禮義文化等復(fù)雜因素，成為一個囊括道統(tǒng)“正閏之辨”，政治“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文化“夷夏之防”、“以夏變夷”的話語語義場。

在孔子的夷夏之辨中，“夷”這一話語本身并不蘊藉褒貶臧否的微言大義，且在孔子的種族意識里，夷所指涉的四方邊遠游牧文化部落族群與夏所代表的中原中心農(nóng)耕文化部落族群本身亦無優(yōu)劣之分，又何來貴賤之辨？

要之，先秦時期儒家所倡導(dǎo)不論是謹守“夷夏之防”，還是施行“用夏變夷”的“夷夏之辨”，是在儒家修齊治平者面對戰(zhàn)火紛繁、民不聊生大動蕩的社會時代現(xiàn)實，從強調(diào)仁義王道、推崇禮樂德化的道德秩序出發(fā)，著眼于宗法政治倫理、立足于禮義文化制度，尋求救世安民方略的情勢下產(chǎn)生的。在天下道統(tǒng)、王權(quán)政治、禮義文化等復(fù)雜因素交互作用下，形成一個囊括道統(tǒng)“正閏之辨”，政治“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文化“夷夏之防”、“以夏變夷”的話語語義場。其實質(zhì)是本之于禮義文化的道德之辨，政治制度之辨。其作用意義是樹立了禮義道德文明這一正統(tǒng)王道標準，成為后世判定和構(gòu)建政權(quán)統(tǒng)治和擴張合法性的不二法則。

三　夷夏之辨到華夷之爭

雖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夷夏之辨由于清朝統(tǒng)治者刊布《大義覺迷錄》并且高呼“滿漢一體”、“華裔一家”而在政治場上一時偃旗息鼓，但其余焰未息，隨后又以華夷之爭的姿態(tài)登上國際政治的舞臺，見證了19世紀東亞乃至整個世界國際政治格局的風(fēng)云變幻。

在清朝一統(tǒng)和西力東漸的多重背景交互作用中，傳統(tǒng)的夷夏之分逐漸消解，而國際政治新視野下“中華”與“西洋”相對的畛域，賦予了“華”、“夷”新的指涉意義和對象，即清朝統(tǒng)治疆域內(nèi)不論漢、滿、蒙、葬、回等等，不計華夏、夷狄一概為中華，而大清王朝治外不論遠近東西之人則被一齊目作“外夷”。而正是這個在當時清朝中國人眼中順理成章、無可爭議的稱謂，卻在19世紀30年代后遭到了西方人的強烈抵制。

清朝官方對漢字“夷”的最初滿文翻譯tulergi（外地，外部），漢語中的“夷狄”在滿文中譯為tulergiaiman（滿文的羅馬拼音），意指“外地的部落”。清朝滿族統(tǒng)治者將“夷狄”解讀為純粹的地域概念，旨在消解夷夏之辨中潛伏的顛覆性，從自身政權(quán)的合法性出發(fā)，結(jié)構(gòu)起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闡釋天命的方式，借此進一步發(fā)展出一套適合于滿族的帝國想象的普世主義觀念，從而建造大一統(tǒng)，也就是清朝中外一家的統(tǒng)治秩序。相應(yīng)地，在最早的一部《華英字典》（The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把“夷人”翻譯成foreigner（外國人），并與“遠人”相提并論。18世紀初一直到19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中，都在“夷”字翻譯上與《華英字典》一致，始終使用foreigner這個詞與漢字“夷”對應(yīng)。“晚到1831年，東印度公司翻譯同年5月22日頒布的皇帝圣諭時，還將‘夷商’繼續(xù)譯為foreign merchant?！?/p>

然而，1832年的某一天開始，英國人把漢字“夷”與英文“barbarian”（野蠻人）對應(yīng)起來，并因此就“夷”這一中國給予的稱呼明確對清政府提出抗議。是時，英國東印度公司胡夏米認為中國官員蘇松太道吳其泰在回復(fù)提請貿(mào)易的批文中使用“夷”字，觸犯了英國的體面，呈書抗議：“夫大英國終不是夷國，乃系外國。并普天之下其權(quán)之威，其地之闊，未有上之國”[9]吳其泰回復(fù)說：“中華自上古圣人該書傳世，書內(nèi)說得明白：南方謂之蠻，東方謂之夷，北方謂之狄，是南蠻、北狄、東夷、西戎。自古至今，總是照此稱呼。況中華舜與文王都是大圣人，孟子尚說：‘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豈是壞話？是你多疑了?！盵9]胡夏米又爭鋒相對，首先，英國本土向在大清之西而不在東且英國殖民地在大清東西南北皆有，因此嚴格意義上講并不符合東夷地理方位的描述，故方位判斷有誤。其次，根據(jù)《大清律例》第十一條把苗、羌、蠻貊劃為“夷”，以及蘇軾《王者不治夷狄論》中“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一句，認為“倘以大英國民人為夷人，正是凌辱本國的體面，觸犯民人，激怒結(jié)仇”[9]。情況急轉(zhuǎn)直下，英國人似乎一夜之間覺悟漢字“夷”指涉的“個中深意”，它顛覆了當時將西方以外的社會一律劃為野蠻或半文明的認知理念，混淆了本來很清楚的文明和野蠻的分野，這不僅深深地刺痛了英國人的名譽神經(jīng)，而且嚴重挑戰(zhàn)了大英帝國殖民擴張、構(gòu)建國際秩序的想象。

到1858年，中英簽署的《天津條約》更是做出了特別禁止使用漢字“夷”的禁令，即“第五十一款一、嗣后各式公文，無論京外，內(nèi)敘大英國官民，自不得提書夷字。It is agreed that, henceforward, the character ‘i’夷[barbarian],shall not be applied to the Government or subjects of Her Britannic Majesty in any Chinese official document issued by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either in the Capital or in the Provinces.”

在這一系列中英交往的政治歷史事件中，話語“夷”從最初翻譯為foreigner（外國人），到1832年被傳教士郭實臘對應(yīng)于barbarian（野蠻人），并以“夷/i/barbarian”三位公度性的跨語符號引發(fā)中英之間文明與野蠻的傷害話語論爭，最終在1858年簽署的國際官方法律文件中英《天津條約》五十一款的使用禁令中終止了其生命。一個原本好像微不足道的翻譯問題，一瞬間成為國際爭端的焦點，不禁要問，這個在英國人眼中可惡如怪獸惡魔的“夷”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野蠻人”、“陌生人”抑或是“外國人”？一旦做起這個語義循環(huán)的游戲，就可能將特定的歷史事件的意義置之不顧，而僅僅在詞語的字面意義上進行無休止的糾纏，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區(qū)區(qū)一個“夷”字，跨越語言和文化，竟是依賴什么樣的知識機制和歷史背景，“為何能給大英帝國的主權(quán)意識造成如此重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9]又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在當時可能給法律和正在形成之中的國際秩序構(gòu)成某種威脅？

竊以為，“夷”字的力量并非簡單的來自于其與野蠻、不文明等歧視義甚至清末跨語際時與barbarian的對應(yīng)，這種力量的根源恰恰在我國古代的政治歷史中，在歷朝歷代的夷夏之辨中。表面上看，此番華夷之爭的焦點在“夷”字指涉地理、種族的歧視色彩，但實際上，針對的是“中國”的主權(quán)概念所涵蓋的中心和邊界的關(guān)系，依然是話語政治維度中的文明野蠻、高低貴賤之辯。話語的沖突后實際上隱匿著蠢蠢欲動的政治博弈。這一場較量凝聚和反映的是19世紀風(fēng)云際會時東亞傳統(tǒng)天下主大清國和新興世界殖民主英帝國之間的政治斗爭。

在古代東方，中國相對其他國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長期處于領(lǐng)先地位，一枝獨秀，成為東亞世界唯一的政治文化中心。在長期夷夏之辨中形成的民族政治文化優(yōu)越感使中華民族一定程度上形成以己為貴、為尊的民族觀念，且進一步催生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普世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國際關(guān)系秩序。這一導(dǎo)源于周朝畿服制，奠定于漢代對外冊封的懷柔羈縻政策，發(fā)展于唐朝宗藩關(guān)系，成熟于明清的冊封朝貢體制國際關(guān)系秩序，在18、19世紀遭遇了以文明的“人類翹首以盼的主子”之姿向東殖民擴張、構(gòu)建國際新秩序的西方歐洲殖民者，因此引發(fā)出如前所述的中西之間的話語政治較量，生出一場華夷新辨。這一場中西碰撞沖突文明與野蠻的論爭中，凝聚和反映了19世紀風(fēng)云際會時江河日下、日趨式微的大清國和昂揚向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英帝國之間的政治斗爭。“這兩個帝國的遭遇，各自都私懷天下情結(jié)，也都知道該怎樣引經(jīng)據(jù)典去伸張自己的天下情結(jié)?！盵9]從此義上，英國人由“夷”引發(fā)的這場華夷話語之爭可謂有的放矢、切中要害且獲得了恒久的政治成就。

結(jié)　語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政治歷史，夷夏之辨，作為中國儒家政治哲學(xué)的核心議題，“始終是國家統(tǒng)治的中心如何處理與周邊他國、其他民族關(guān)系的重要隱喻”?！霸谥袊鴼v史上，每當朝代更迭或外族入侵的關(guān)鍵時刻，夷夏之辨就會抬頭，對‘華夏’的文化身份進行重組或拆解?！盵9]經(jīng)由了幾千年來著眼于王權(quán)政治、禮儀道統(tǒng)的爭辯，圍繞儒家經(jīng)典的經(jīng)學(xué)闡釋，夷夏之辨在文化道統(tǒng)、民族血脈、政權(quán)正統(tǒng)的視野下，逐漸建立起文化、民族、政權(quán)三位一體的話語霸權(quán)，演變?yōu)橹袊墓诺渲鳈?quán)理論，在社會歷史的起承轉(zhuǎn)合處被賦予了濃重的政治屬性，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獲得特殊意義并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政治變遷，甚至因中英兩大帝國的碰撞，在19世紀世界史上書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尤其在世界格局多元化的當下，國際秩序不斷調(diào)整、各種文明交流碰撞，中國日益為世界所矚目，中國文明愈發(fā)為世人所關(guān)注，探究中國文明與其他文明的碰撞，分析歷史事件背后的根源，確是當下中國文化傳播、中外文化交流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雖然，夷夏之辨這一古老的政治議題在20世紀中國王朝政治的終結(jié)和世界國際新秩序的形成雙重作用下已終止了其生命，但其在社會歷史變遷中的特殊意義和作用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政治歷史事件仍值得我們關(guān)注探究并從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

[1]辭源編輯部.辭源[Z].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5.

[2]劉逸倫.“中國中心觀”與“夷”“洋”之變[J].貴州文史叢刊,2008,(1).

[3]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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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谷衍奎.漢字源流字典[Z].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

[7]王力等.王力古漢語字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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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劉禾(楊立華等譯).帝國的話語政治[M].北京:三聯(lián)書店, 2009.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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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2-0030-03

2014－12－10

馬喆（1988－），女，甘肅莊浪人，蘭州大學(xué)漢語國際教育碩士，平?jīng)鍪邪l(fā)展和改革委員會科員，研究方向為語言文化傳播和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