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張祖華

小引

我習(xí)慣于傾聽心靈深處的鼓聲，走在自己的路上。

俄羅斯著名詩人葉賽寧說，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杀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善待這一生，將自己的生命行程弄出點味來。通常的情況是，本應(yīng)生動的人生，往往被自己或別人弄得乏味不堪。有人臨終才悟到這一點，可是已晚。

生命是我們自己的，誰也沒有權(quán)利干涉我們的自由。路到底該怎么走，全由自己決定。如梭羅所說，我們不必把更多的時間交給一種生命，我們不應(yīng)該糊里糊涂習(xí)慣于一種生活。誰要是把自己鮮活的生命裝進令人窒息的套子里，誰的生命就結(jié)束了。有意義的生命，在于不斷地創(chuàng)造，更新。

四月，春色正好，我力拒繁囂，又獨行在陌路上了。

鳳凰池

不到十里的路，竟花了我三個多小時。

帶著一顆純自然的心，以一種純自然的漫步速度行著。竭力想在最自然的速度里，讓心靈收獲最有價值的東西。

土豆藤密厚起來，將黃土地的縫擠滿了。豌豆花附著在青莖上，像一只小鳥，正張望遠(yuǎn)方，時刻就要飛去。玉米苗不聲不響地從土里竄出來，將嫩莖挺直。蒲公英黃花雖小，卻高貴地開滿了田坎，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它的存在。滿眼的紫云英，在純青草色的襯托下，仿佛是陡然從天上落入野地的繁星，明潔而耀眼。黑的白的蝴蝶在草叢間安然起舞。一兩只斑鳩鳥正在野地行走，旁若無人。不知疲倦的蛙們并沒有因白天的到來停止歌唱，過一會兒“咯咯”地叫上三兩聲。布谷鳥兒不時發(fā)出脆聲，似乎它才是田野歌手的領(lǐng)軍人物。聲音響亮、震撼，仿佛在警醒什么。四處搜尋蹤影里，早已不見，不知隱到何方。

這些自然物，有人看來，實在太不起眼，哪里是風(fēng)景？然而，我從這些到處可見的隨順節(jié)令而生長而活動的事物中，從它們簡單、純潔、自由的個性中，感到的是一種極健康的生命形式。不要小瞧了它們。盲目驕矜的人類，如果真懂了它們，一定會羞慚的。人類生來有一個致命弱點，即淺薄。遺憾的是，有些人高看自己，對自己的弱點視而不見。親近靈性萬物，人的內(nèi)生命容易升華到高級的境界中去。

漁洋河

走在平路上。

時間久了，不免枯索，雖然路邊野趣十足。

向人打聽山中小河。如果能覓得一條河流，并沿著它的岸走，那將是一件怎樣的快事！聽說十里外就有一條小河，我揣著滿心的歡喜，摸索著朝那小河奔去。

幾小時后，至南山寺。但見青山如海，綠林如波，卻不見河流的狀貌，也聽不見河流的聲音。山中小河向來清秀、安靜、含蓄，就像清純、文靜、嬌羞的處子，是不會隨便拋頭露面的。真想睹得她毫無人工雕飾的自然風(fēng)度，并感受她遠(yuǎn)遠(yuǎn)超過凡夫俗子的深邃內(nèi)涵，我得用真心去尋，就像去尋一位早就心有靈犀只是從未謀面的情人一樣。一個人小心翼翼下到森林深處，穿過大片石林，終于在窄陡的青山中，窺見了小河一角。如目睹久別知己的影，一路疲憊，一下全消。

小河如一條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向何方伸展出去的青帶，窄窄地、不刺眼地平鋪在叢山之間。明亮、溫?zé)岬奶柛┫律碜?，輕盈地踏上青帶，繼而浸到清亮的碧波中。天空和水底兩個太陽交相輝映，整個小河充滿了十分柔媚、十分清雅的明凈之氣。小河默默承受著陽光的愛撫，就像一位剛剛睡著的嬰兒，正心無芥蒂地將自己沉到明朗的青夢里。一只羽毛光潔的白鷺，從水面輕飛而來。它徐徐接近水面，但并不觸碰水面，就悄悄地飛走了。或許，它已感覺到這一方水域圣潔得非同一般。

我立在青石岸上，俯視清亮的河床，看著水下太陽靜謐的光輝，看著水里悠悠擺動的青草，終于忍受不住，下到河里，單純地與之肌膚相親，感受著河水的明亮、柔軟、溫潤和清涼了。浸在異地純潔無瑕的河水里，沒有任何他鄉(xiāng)之感。我感覺四周正有一種十分天真、親和、溫柔的目光圍繞著我，心中沒有任何陰郁的憂慮。正如梭羅所說，以大自然為摯友，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

然而，我并不滿足。如果能細(xì)細(xì)地通讀一下小河，又將嘗到怎樣的滋味！天成人美，河灣僻處，就有一處渡口。我小心地探問擺渡老人能否用船載我將整條河巡游一遍。一臉和善的老人，微笑著答應(yīng)了，很快將機動船開了過來。

一時間，船聲大作。我忽然沉默了。沒有立即跨上船。我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問老人能不能用木船。老人依然和善，仍微笑著說：“好”。沒幾分鐘就撐來了一只小木船。

我不喜機動船。機動船那響徹云岳的隆隆囂聲，與小河天然的寧謐不協(xié)，它的震動使人不安。機動船汽油味重，船行到哪里，油味就會漫到哪里。這味有損小河空氣的清新。機動船高速前行，那種船人皆飛河山齊動的感覺，雖然不壞，但不能使人細(xì)賞小河的真實、優(yōu)雅和端莊。匆匆地走馬觀花，一眼即過，很難進到小河的心。賞森林小河，好比飲茶，需要慢慢品。小木船是合適的。

待我上到小船，老人輕握雙槳，開始柔撥清波。隨著“嘩——嘩——嘩——”這曼妙微聲的響起，隨著漣漪的慢慢漾開，小船輕靈地打了一個旋，便緩緩地劃出了水面。小河風(fēng)光，如一本攝影精美、山水古樸的畫冊開始一頁一頁地翻開。我和老人沐著明麗柔暖的陽光和清涼的河風(fēng)，一路自由自在地聊天，一路從從容容地賞著那一頁一頁徐徐展開的水光山色，直到小河路斷，直到落日將它那絢麗的紅光抹上叢叢的山巒。

全福河

夜來。

我像一只飛倦的鳥兒，尋找可以暫憩一晚的巢。

我步向農(nóng)家，試叩希望的門。一家家叩，一家家拒絕。不過，我始終認(rèn)為，拒絕我的只能是一部分人。天下大，總有一扇門，會為我而開。即使所有人拒絕了我，但仁厚的大地不會拒絕我，它的胸脯是溫暖的。行在夜的大地，被人拒的冷落并不曾占據(jù)我心地一分。

我朝亮燈的地方走去。夜，越來越深。那農(nóng)家的燈，不待我叩門，就開始一盞一盞地滅了。黑暗越來越濃，投宿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是，我并沒有死心，頭頂滿天繁星，聽著悅耳的蛙聲，依然自在地向前走著。

正如我心所想，遠(yuǎn)處山腳的一戶人家，笑著把我讓進了屋。我像平常在家里一樣，在明亮的日光燈下，靜靜地讀起了梭羅的《瓦爾登湖》。隨后，不慌不忙地寫游記。直到完全疲憊，才慢慢睡去。

隨著清晨的到來，全福河平曠的真貌明朗地露了出來。平曠的土地上，是大片的茶樹。滿眼的濃綠，仿佛被一場小雨輕輕洗過，純潔而柔嫩。好似大海深處的碧濤，正暗涌悄奔。茶樹間，鳥兒亂飛，逐高追低，唧唧喳喳，熱熱鬧鬧。

遠(yuǎn)方一帶薄霧，浮而不動。薄霧上，霞色已現(xiàn)，太陽即將升起。我步入曠野，時而蹲下身，像一個童心十足的小孩子，輕輕撫弄著滿是露水的野蒿；時而像一個癡迷林木的植物學(xué)者，立到枝繁葉嫩的桂樹間東瞧西看。過后，觀小溪在亂石間縱情歡流，看垂柳在晨風(fēng)里隨意起舞。不自覺中，我抽出《瓦爾登湖》，竟旁若無人地吟誦起來：

黎明之前你就無憂無慮地起來，出發(fā)探險去。讓正午看到你在另一個湖邊。夜來時，到處為家。沒有比這里更廣大的土地了，也沒有比這樣做更有價值的游戲了。按照你的天性而狂放地生活，好比那蘆葦和羊齒，它們是永遠(yuǎn)不會變成英吉利干草的啊。

一段野性十足的文字！生命就應(yīng)這樣回歸！

誦讀完，深紅的太陽跳出來了。極具神性的光芒使得整個曠野一下子明麗起來，一切生動起來！我和太陽一起在曠野上行，我和小溪一起在曠野上走。我靜靜地微笑著，我擁有著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