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治村”的形成機制研究

□王 貝 雷 勇

精英治理是我國農村治理的重要內容。依據(jù)精英主體的變化，劉路軍等(2014)將我國農村治理歷程概括為傳統(tǒng)鄉(xiāng)村精英治理、政治精英治理、多元精英治理三個階段。［1］目前，經濟精英(本文簡稱為富人)在農村治理中的作用日益明顯，“富人治村”正成為我國鄉(xiāng)村治理中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在浙江省，2/3 的村是富人治村，在義烏市2，726 名村委會成員中，富人比例高達60%，在421 名村委會主任中，富人比例更高達65%。［2］筆者在四川省儀隴縣部分村組調研中有相同發(fā)現(xiàn)，村組干部主要成員在當?shù)貙儆谡嬲母蝗巳后w，他們的收入在當?shù)刂辽偬幱谥猩纤?包括和在外面打工及承包工程的農民相比較)。學界對富人治村的影響和發(fā)展趨勢持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者居多。魏小換(2014)認為，富人治村造成了國家權力在基層退縮，使得村莊治理向“封建化”方向發(fā)展。［3］桂華(2011)認為，富人治村導致基層民主萎縮，是一種不可持續(xù)的治理模式。［4］就其形成機制，賀雪峰(2011)從農村微觀角度研究認為，隨著農村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和農村階層的分化，農村經濟及社會空心化嚴峻，需要富人引領農村發(fā)展。［5］歐陽靜(2011)則從國家宏觀角度提出，城市資源下鄉(xiāng)及鄉(xiāng)鎮(zhèn)治理能力衰弱是富人治村的兩大關鍵。［6］以上成果為我們理解富人治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但僅是揭示了富人治村的某些面向，并未完整揭示富人治村的內在形成機制。本文擬從外部條件、內在需求和實現(xiàn)路徑三個層次簡要分析富人治村的形成邏輯。

一、國家簡約治理訴求:“富人治村”的外部條件

在我國歷史上，歷代王朝往往傾向于依靠富人群體治理農村。黃宗智將這種現(xiàn)象總結為“簡約治理”。即地方政府盡可能依靠無需支付薪水的富人非正式官員，實施稅費征收、糾紛調解和公益建設，以盡可能少的投入實現(xiàn)較好的農村治理效果。［7］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長期奉行農村服務城市、地方服從中央的方針，整個農村基層政權的任務主要是農業(yè)稅費、計劃生育等硬性指標。這些任務難度大，對于地方政府而言，須由體制內的政治精英才能完成，對富人而言，完成任務的成本過高而收益很少，很少有人愿意主動參與農村管理。隨著城市反哺農村、工業(yè)反哺農業(yè)戰(zhàn)略的實施，尤其是2006年3月，溫家寶在第十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上宣布在全國徹底取消農業(yè)稅，國家不再從農村提取資源，而是向農村輸入政策、資金和項目資源。至此，農村基層發(fā)展目標轉向農村經濟發(fā)展和農村社會治理。

但是，現(xiàn)行鄉(xiāng)鎮(zhèn)治權卻難以高效推進農村經濟發(fā)展和鄉(xiāng)村治理。鄉(xiāng)鎮(zhèn)作為國家政權在農村的觸角，承擔著自上而下的大量事務，但卻缺乏行政所需的財權和治權。這一狀況在農村稅費改革后更加惡化，尤其是鄉(xiāng)鎮(zhèn)財政出現(xiàn)了“空殼化”趨勢。［8］這進一步弱化了鄉(xiāng)鎮(zhèn)治理和公共服務的能力。對于地方政府而言，推動富人治村的簡約治理是比較理想的選擇?？h鄉(xiāng)基層干部普遍認為，活躍于農村的當?shù)馗蝗送悄切┠堋巴ǔ院诎變傻馈钡娜?，他們既能保持和體制內官員的密切聯(lián)系，也能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朋友廣泛結交，他們善于運用各種“擺平術”應付各類矛盾，他們是最理想的農村干部人選。［9］

在當前的農村簡約治理實踐中，“雙培雙帶”即是推動富人治村的有效路徑。通過把黨員培養(yǎng)成致富能手，把致富能手培養(yǎng)成黨員，把黨員致富能手培養(yǎng)成農村干部，使富人群體成為農村治理中借以依賴的重要基礎和穩(wěn)定力量。這種治理模式強化了處于壓力型體制末端的鄉(xiāng)鎮(zhèn)治理能力，不僅節(jié)約了地方政府的農村治理成本，而且有效維護了農村社會秩序，實現(xiàn)“低成本、低負擔，高效率”的簡約治理目標。［10］當然，在富人參與的簡約治理中，富人對地方政府具有很強的依附性，總是保持著同地方政府的密切聯(lián)系，甚至受到來自地方政府的直接干預。

二、農村發(fā)展資源整合:“富人治村”的內在需要

農村發(fā)展及治理需要各種資源，包括土地、勞動力、資金、技術等有形資源以及知識、經驗、關系等無形資源。在長期城鄉(xiāng)二元體制下，支撐農村社會經濟發(fā)展所需的各種資源持續(xù)凈流出，致使農村社會“空心化”嚴重。同時，在農村個體化過程中，農民個體與集體之間的聯(lián)系愈加松散，集體對農民個體的影響和控制減弱，農民對農村公共事務及治理參與度低。這些無疑增加了農村治理的難度。故而，加強農村發(fā)展資源建設及整合能力，是推進農村治理進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富人依靠豐厚的經濟資源和較強的資源整合能力，使其有機會參與農村事務及社會治理。一方面，富人視野開闊、能力強，能滿足農村經濟發(fā)展要求，另一方面，富人具有較為豐富的經濟社會資源，具有較強的資源動員能力和規(guī)劃執(zhí)行力。具體看，富人對農村發(fā)展資源的配置和整合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第一，自己出錢為農村建造公共設施和舉辦公益事業(yè)，補貼村集體和貧困戶;第二，利用自己的關系為本村爭取項目和資金;第三，通過手中的經濟權力(包括對人、對物與對財?shù)闹錂啵约皩ιa經營的決策權和分配的決定權)，促使村民對其形成依賴關系，以利于協(xié)調人際關系、調解鄰里糾紛、避免搭便車，促進農村社會各種資源的有機整合。［11］

從微觀看，富人在治村過程中，更能實現(xiàn)自身經濟-政治資源整合。根據(jù)奧爾森集團活動理論，在集體行動中，預期獲利較多者會采取積極行動，預期獲利較少者則較容易采取消極行動，甚至采取“搭便車”的行為。正是因為富人群體的利益和農村集體利益的交集面大，他們更愿意在農村治理中持一種叫我積極的姿態(tài)。他們通過影響地方決策，使之不損害甚至增加自身利益，通過在農村政治格局中謀求一定地位并獲取農村干部職務這一平臺，利于自己疏通體制內關系，積攢更多政治資源，從而增加自身收益。

可見，富人以其物質財富為基礎，實現(xiàn)從經濟資源向政治資本的轉化，實現(xiàn)從“經濟精英”向“政治精英”的轉化，以謀求更多的權威性資源，進而完成了農村發(fā)展及治理所需的各種有形資源和無形資源的整合，以利于農村社會的全面發(fā)展及良性治理。

三、農村民主選舉實施:“富人治村”的實現(xiàn)路徑

富人參與治村的途徑有下層路線和上層路線兩種。上層路線是指富人通過影響上級領導，以實現(xiàn)治村目的，下層路線是指是富人依靠村民支持，通過民主選舉方式參與治村。［12］當前，農村基層民主選舉正成為農村權力繼替的基本規(guī)則。富人要在農村治理中有所作為，越來越注重下層路線。

不少人懷疑農村民主選舉的作用，他們認為，由于村民缺乏廣泛的參與意識和參與能力，致使政策水平高、辦事能力強的人不能當選，而部分“三盲”(文盲、法盲、科盲)人員卻能順利當選，造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惡劣后果;選舉強化了農村家族或宗族間的隔閡，致使農村弱勢群體失去保護。［13］甚至部分地方出現(xiàn)了“惡人治村”的現(xiàn)象，黑惡勢力以經濟誘惑等方式達到對農村的控制，成為一些農村地區(qū)不穩(wěn)定的重要根源。［14］緣此，張銘(2003)認為，農村治理主體的選擇應該重鄉(xiāng)土化，重選擇本身，而不應強調民主選舉這一外在形式，不能把富人治理的遴選與農村民主選舉的形式掛起鉤來。［15］

事實上，在約瑟夫·熊彼特看來，競爭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要求，也是民主政治的本質。實行自由、公開、競爭的選舉制度，精英政治和民主政治就能協(xié)調起來。因此，有理由相信，農村民主選舉的制度安排，為富人群體接近權力核心提供了開放的平等機會。而農民也不會輕易把農村公共權力隨便交給那些能力缺乏、辦事不公的人。根據(jù)中國社科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的課題調研結果，農村居民對農村民主選舉的政治參與傾向較強，在對村長選舉評價中，80．4%的村民表示選舉“十分重要”，有80．7%的村民參與了投票。農民參與選舉常常是為了非?，F(xiàn)實的利益。比如說，誰能拍胸脯敢去查集體賬務，就有農民愿意投票支持他競選村委會主任。［16］在村民自治工作的長期實踐中，各地探索出了較有價值的基層民主選舉方法。比如，吉林省梨樹縣創(chuàng)造的“海選”，即不內定和指定候選人，每一個選民根據(jù)條件自主確定候選人。這一方法，已在全國各地普遍推廣。再如，安徽省岳西縣蓮云鄉(xiāng)騰云村進行村委會“組合競選制”試點，即由候選人“組閣”并參加村委會主任競選。目前，組合競選制的試點范圍正不斷擴大。

在村委會民主選舉不斷推進的過程中，各地也探索出農村基層黨組織領導班子的新的選舉方式。比如，重慶江津市杜市鎮(zhèn)的“三薦二考”，即黨支部候選人采用黨組織推薦、黨員和群眾舉薦、黨員自薦的“三薦”辦法，產生初步候選人，再由黨員、干部和群眾代表無記名投票測評，最后交由黨員大會通過。江蘇省揚州市維揚區(qū)的“三推三選”，即采用全員報名、提名、舉薦三種方式產生候選人，再按照“書記委員同時選舉”、“先選書記再選委員”、“先選委員再選書記”三種方式，由黨員直接差額選舉產生書記和委員。四川綿陽市青義鎮(zhèn)興龍村的“三票制”，候選人通過民主推薦(推薦票)、民主測評(信任票)、正式選舉(選舉票)三道程序，獲得“三票”才能正式當選。［17］

當然，農村民主選舉還存在不少問題。比如，農民參與選舉的質量不高，選舉方式不規(guī)范，競選不普遍。尤其是賄選問題的存在。2011年，浙江省金鎮(zhèn)村兩委換屆選舉的賄選問題十分突出，一個競選者的最高賄選金額高達1，200 萬元，一般村莊的賄選金額也在100 萬元之上。［18］但不能由此就徹底否定農村民主選舉在農村治理中基礎性的制度價值。我們有理由相信，只要農村民主選舉嚴格依照程序進行，那些德才兼?zhèn)涞母蝗司陀袡C會登上村治的政治舞臺，實現(xiàn)農村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和良性治理。

［1］劉路軍等．鄉(xiāng)村精英轉換對鄉(xiāng)村治理的影響分析［J］．蘭州學刊，2014，3:139 ～143

［2］本刊編輯部．義烏“富人治理”出現(xiàn)信任危機［J］．領導決策信息，2005，13:23

［3］魏小換等．富人治村的興起及其政治社會負效應［J］．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14，3:64 ～69

［4］桂華．富人治村的困境與政治后果［J］． 文化縱橫，2011，2:77 ～81

［5］賀雪峰． 論富人治村——以浙江奉化調查為討論基礎［J］．社會科學研究，2011，2:111 ～119

［6］歐陽靜．富人治村:機制與績效研究［J］．廣東社會科學，2011，5:197 ～202

［7］黃宗智．集權的簡約治理:中國以準官員和糾紛解決為主的半正式基層行政［A］．經驗與理論:中國社會、經濟與法律的實踐歷史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8］周飛舟． 鄉(xiāng)鎮(zhèn)政府“空殼化”與政權“懸浮”［J］． 中國改革，2007，4:64 ～65

［9］歐陽靜．富人治村與鄉(xiāng)鎮(zhèn)的治理邏輯［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1，3:44 ～48

［10］賀海波．選擇性合作治理:國家與農村精英的關系變遷［J］．社會主義研究，2014，3:99 ～106

［11］賀雪峰．富人治村與“雙帶工程”［J］． 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11，3:70 ～77

［12］項輝等．農村經濟精英與村民自治［J］．社會，2001，12:8～11

［13］程郁華．當代浙江村民選舉中的宗族派系斗爭調查［J］．寧波教育學院學報，2004，6:39 ～42

［14］于建嶸．警惕黑惡勢力對農村基層政權的侵入［J］．安徽決策咨詢，2003，8:34 ～35

［15］張銘．鄉(xiāng)土精英治理:當下農村基層社區(qū)治理的可行模式［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料學版)，2003，8:10 ～18

［16］黨國英．中國鄉(xiāng)村治理回顧與展望［A］．農村治理、社會資本與公共服務［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17］李小紅．中國農村治理方式的演變與創(chuàng)新［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167 ～170

［18］魏程琳．富人治村:探索中國基層政治的變遷邏輯［J］．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5:8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