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菩薩蠻·小山重疊》在歷時語境中的悖論意義流變
劉雪青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摘要:《甄嬛傳》的持續(xù)熱映,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大膽地投入了歷時語境中跨時代的文化解讀,尤其對花間詞人溫庭筠的朦朧詞《菩薩蠻·小山重疊》的意義反解發(fā)人深省。劇作者理性地反觀時代的真實面貌,并賦予這首悖論詞以不同的性別解讀視角,切身的情感矛盾以及高度的環(huán)境審美尺度,使得這首詞在歷經千百年的歷史文化長跑之后,以全新的姿態(tài)重新進入大眾的視野,實現著自己的完美蛻變。
關鍵詞:《菩薩蠻·小山重疊》;《甄嬛傳》;性別視角;情感矛盾;環(huán)境審美
作者簡介:劉雪青,在讀碩士,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論。
文章編號:1672-6758(2015)07-0124-3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Abstract:The success of Biography of ZhenHuan largely benefited from its cross-culture interpretation in its diachronic context , especially the reversed explanation of Pusaman Xiaoshanchongdie written by WenTingyun. The screenwriter reflected rationally the life of that time and put forward a different gender perspectives, personal emotional ambivalence and high environmental standards, making it more attractive after a long run through the centuries. It broadened our horizon with its new interpretation and become more charming.
任何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豐碩成果都是在歷史的恒久傳唱中不斷厚重,甚至經由歲月的洗禮而被賦予相悖的意義解讀,不消說其對錯公允,也正因其可供解讀的多元性而能在滄海桑田的變幻后奉為經典。
一首花間詞《菩薩蠻·小山重疊》自產生之日起便被不斷地加注符合解讀者自己思想傾向性的含義,直至當今熱映的電視劇《后宮甄嬛傳》將這首詞完美地融合到劇情意境中,生發(fā)出古色古香的別樣韻味。單從電視劇的播演審美效果來看,唱詞很到位地渲染了氣氛,烘托了人物的情思。但就詞的語境而論,我們不禁會產生疑問,這種意義流變是否恰切,有無穿鑿附會之嫌?要探討這個問題,須回歸到創(chuàng)詞者溫庭筠其人其時代,以及《甄嬛傳》所演繹的雍正時代作深入細致的考究,以期在歷史語境中給出相對客觀的評價判斷。
就詞作本身而言,男女相悖、美愁相生、雅俗相間的文化現象溢于言表,發(fā)展到電視劇《甄嬛傳》的語境中,則明顯地透露出女女相合,情權相傾,華素相對的文化流變。
一視角的性別流轉
1.溫詞的男性霸權視角。
詞作《菩薩蠻》的作者溫庭筠是位男性,在詞體還處于新興萌芽階段之時,他便借此表現閨情,以男性的霸權性視角出入詞作內外,作者仿佛如一位無甚利害關系的旁觀者,坐看女主人公的悲喜怒嗔,不加以感同身受,亦或者根本不準備稍有情感介入。
這首詞所反映的現象在封建時代卻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共相。不論是“夫為妻綱”的理論還是“片面的貞操觀”都見證著封建女性所遭受的壓迫。“身材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占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柳永《合歡帶》)柳永是對妓女這個社會階層有所同情的文人,但其詞也不免浮淺輕薄。以男子冷靜旁觀的姿態(tài)欣賞金玉其外內心酸楚的苦命女子。不管是溫詞還是柳詞,詞作中女主人公或悲或喜的復雜心理都被放諸次要位置,而首當其沖的是滿足男性作者自己的享樂需求。
中國封建禮教下“豐碩”的“溫柔敦厚”的產兒,毫不留情地為女子下了所謂的美的定義——“三寸金蓮”。[1]女子須極度的含蓄內斂已成為男性霸權下享樂的變態(tài)之美。那么,溫庭筠以自己享受美的主觀視角介入女主人公的行居情思,作為讀者的我們很少去理會女主人公傷心幾何,更不消說感同身受這個苦命女人的情感世界而留下同情或共鳴的淚水。相反,我們反而會體會到一種美,一種男人眼中嬌弱憐惜之溫柔。
縱觀整個詩詞史,男性在表現女性情思的時候多會選用一些感性直觀的詞匯,因其身心所觸的只限于此為止。對于中國古代男性而言,女人如衣服,只是滿足于男性感官享受的玩物而已。那么,作為被享受者的女性在男性霸權大勢之下也不免有奮起抗爭者,如李清照、朱淑真等有女性自主意識的離經叛道的巾幗英雄,她們切身地體會自己內心的喜怒哀樂,行之于筆端便成為凄厲的控訴書,“凄凄慘慘戚戚”多么凝重深刻的字眼,這是男性視角所體會不到的女性情感深度。而大多數封建女性忘情地享受著“女為悅己者容”的扭曲快樂,沒有對自己主體性的理性認識,這不免是封建女子莫大的悲哀。
2.劇本的女性自主視角。
文化由唐朝傳承到清朝,經《甄嬛傳》的解讀,男女相悖的異質文化現象被女女相合的同構文化現象所取代。
《菩薩蠻》這首詞或作為電視劇的表演內容,或作為內容的背景音樂,明顯地擺脫了它相對卑賤的風塵出身,劇中穿插了三次此曲的粉墨登場。首次是安陵容演唱給皇帝聽,后兩次是在甄嬛痛失沈眉莊時與經歷一世風波成為太后之后伴隨詞曲回憶著青蔥過往。三次的演唱者均仍選由女性歌唱,但顛覆了原初的妓女身份,一躍成為皇家女子的口吻。詞曲所出現的當口都恰巧與這部機關算盡的大形勢相悖,賦予了詞作超文本的功能。柔婉可人的安陵容,端莊秀氣的沈眉莊,一任歲月磨洗而愈有魅力的甄嬛,“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盵2]劇中的每個女子都為得一人心在污濁的大環(huán)境中傾心地演繹著這首《菩薩蠻》,那首飽含有她們美麗心靈的可愛愿景。唱詞的每次出現都讓觀眾切身地體會著一種美麗及美麗被腐蝕的撕心裂肺。
文化在傳承中被不斷地賦予新視角,一首菩薩蠻經由男性視角的感性書寫流變?yōu)榕砸暯堑睦硇詫徱?。封建制度的極端發(fā)展反向地激發(fā)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她們在一首首冷冰冰的唱詞中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熔注了自己真切的感情,使詩詞不再以反映男性享樂為旨歸,使女主人公不再以被享樂為追求。
二矛盾的兩極流轉
1.美愁相生的溫詞女性。
排開文本之外的思想傾向,單就揣摩詞作女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朦朧的愁思與渴望的美貌在她心里隱約形成矛盾的態(tài)勢。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出于本能愛美和職業(yè)中求生存的需要,殫精竭慮地裝飾自己,“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然而,作為封建時代最富學識的女性,她們琴、棋、書、畫、歌、舞、彈、唱、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中國古代自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盵3]之說,更何況在這諸種感發(fā)情趣的藝術熏陶之下,心中的愛恨情愁定比閨中女子要深刻得多,加之特定的身份讓這份愁更加繾綣難消,愁情難耐之際更有“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的忘我之舉。對于一個風塵女子而言,此時的多情之愁與生計之美形成了對抗性的兩極。
于一個感情豐富的女子而言,愁情襲上心頭而無心打扮,定是情到深處,悲傷之極。而在男性霸權強勢之下,經溫庭筠的描摹,這一對抗性的矛盾卻成為欣賞的對象,“香腮雪”“懶起畫眉”,用詞柔軟溫情,好似這般愁美人更能滿足自己的情欲。于一個古代男子而言,正因為異性的不完滿而更覺有魅力,她們憂心于思念如自己這般的情人,因思念情人而愁病加之于身甚至香消玉殞,無形中激起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感和享樂欲望。于古代社會制度及審美視野看來,貴族階級內部尚且認為“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林黛玉要比專注于實用經濟的“女漢子”形象薛寶釵更符合男性的擇偶標準,在林黛玉這個唯美的人物形象身上將一愁一美的兩極發(fā)揮到了極致,這代表著古代男性一種普遍的性愛追求標準。而于人類而言,這種現象應受到一種慘絕人寰地鞭撻,女性被束縛的情思應向美貌一般熱情地綻放。
2.情權相傾的女性流變。
宮廷是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在這個矛盾集中的地方時刻上演著感情與權力的雙向糾葛。本是一首感性的享樂唱詞,經由《甄嬛傳》劇本的過濾,成為女性情權相傾的理性情感宣泄。
宮中的各色嬪妃,她們或榮或辱都牽涉著整個家族的興衰起伏,所以這些女性步步為營,保全自己的同時須費盡心思地在“萬花叢中”爭得榮寵。在這個沒有退路的進程中求權顯然比求情更彌足珍貴?!靶∩街丿B金明滅”這明明滅滅的華麗金色,正象征著宮廷中女子以至于古代社會中理智女子為獨立生存而閃爍的女性人性中野性的原生態(tài)權力欲望,而在現實中,她們陪伴的是社會中主導地位的男性甚至是男性之王的皇帝,所以她們溫情地收藏起那份權力之欲,代之以“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的柔媚之姿。劇中的每個女子年少時都曾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的人生夙愿,她們也會有“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的美麗遐想,但身處特殊的境遇,不得不理性的她們更愿意用權力之欲代替純潔之思。表面的溫情下是女性對權力的強烈索取,這不免是對封建社會的一種反諷。
作家流瀲紫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就曾說:“中國的史書是屬于男人的歷史,作為女性,能在歷史上留下寥寥數筆的只是一些極善或極惡的人物像豐碑或是警戒一般存在,完全失去個性。女性的心理其實是非常細膩的,所以我極力想寫下歷史上那些生活在帝王將相背后的女人的故事,還原真實的后宮女子心態(tài)圖。”[4]相應地,溫詞女主人公在《甄嬛傳》中一反感性的被動情態(tài),流變?yōu)榕岳硇缘闹鲃幼非?,正如時代相仿的巨著《紅樓夢》中塑造的薛寶釵形象,有情而不為情所累,積極主動地在溫情的面紗下追求自己賈家未來媳婦的地位和權力。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形勢之下,愛情于女人而言,一開始便注定是一筆賠本的投資,她們能理性地看待感情和權力之間的張力,潛移默化地帶動了整個社會女性意識的新覺醒。
三環(huán)境的審美性流轉
1.雅俗相間的詞作審美環(huán)境。
“小山重疊金明滅”,姑且把“小山”理解成古代家庭中一種不可或缺的裝飾物——屏風,“屏風,言或以屏障風也”,[5]顧名思義,屏風是一種擋風的實用工具。在古代,它更是門第貧富分化的象征物,“天子當屏而立”。自然,屏風就有了雅俗之分。此詞中,一個“重疊”暗示了屏風的樣式繁復,一個“金”字描摹出一派華麗的氣象。溫詞這一環(huán)境描寫在隱約中極盡富麗之渲染,很自然地與“俗”劃清了界線,歸入“雅”的行列,但這種“雅”的環(huán)境陳設本身包含著莫大的諷刺。
首先,這些華麗的詞匯被生冷地抑或充滿享受地寫入詞曲,不加以雅正情感的潤色,使“雅”華麗但不親切。在傳統(tǒng)文化中,“‘雅’是指儒家知識分子的知識才華,文化涵養(yǎng)和精神風貌,是文明的標準,世人的楷模,是貴族統(tǒng)治集團的專利?!盵6]詞作者代表唐代后期的士人階層。唐以前,中國知識分子忙于尋求自己的社會價值和社會地位,他們須積極地與政治“聯姻”以取得自己立身揚名的目的, 所以當時的文學藝術多表現個人的才能與社會理想,社會上盛行的是充滿國家意識的雅正之風。自唐首開科舉取士制度而后,大量的知識分子涌入這一有路可循的方便門徑中來,整個士人階層一方面可以在政治中鞏固自己的社會身份,另一方面,在社會地位得到鞏固之后,個人情趣生活的需求也提上日程?!袄趧t義存”“人之嗜欲如好色之心與是非不平之氣,都是人所固有”[7]的俗世言論流行開來,文學藝術遂向個人情趣方面發(fā)展。歌妓文學便是中國知識分子與歌樓妓院女子的結合,中國文學即開始了由雅向俗的過渡,詞體作為當時享樂型的文學形式在這種“雅”的環(huán)境中分明是在滿足“俗”的享樂。
其次,就生活于“雅”環(huán)境中的人物而論,她們以色相為生,周圍富麗堂皇的陳設儼然喚不起內心的好惡。對于這過客匆匆的煙花之地,她們久置其中而表現出對周遭的既不親近也不厭惡,既沒有對“金明”的愛,也沒有對“金滅”的惡。她們吟風弄月,在高雅的行為背后卻在滿足著男性的茍且享樂欲望。而歌妓們迫于生計而精通“十八般武藝”,這又何嘗不是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社會下畸形發(fā)展的雅俗共濟?一定程度上,雅文化在俗世中得以廣泛地流傳下去,俗文化也在雅文化的熏陶下健康地發(fā)展開來。
2.華素相對的劇本審美流變。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轉眼已是封建時代的最后一個時期,在雅俗文化百花齊放的清王朝,一首《菩薩蠻》經由歲月的醞釀,雅俗相生,并匯入時代的潮流,掀起了華素相對的風浪。
因歌妓文化從產生之日起便與官僚階級深深結緣,所以紅粉之音很容易進入宮廷,逐漸成為宮廷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墩鐙謧鳌吩谘堇[這首詞曲時加注了合情合理的環(huán)境闡釋。這首詞多出現在女主人公的回憶部分,“小山重疊金明滅”便很自然地引發(fā)了回憶者對往昔或榮或辱的幻滅感,她的情感深受周遭環(huán)境的牽累,她歲月靜好的理想如這小山屏般明明滅滅。劇本用“金滅”暗示宮中女子初入宮時的素靜,彼時大部分小主樸素的著裝,純潔的心靈,以及她們對進入宮廷這個威嚴而誘惑的環(huán)境時內心的害怕而興奮。她們多選擇靜觀其變,敏感地注視著環(huán)境的瞬息萬變。在經過與環(huán)境的長期磨合之后,她們逐漸掌握了其中的生存法則,便可以或“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或“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與環(huán)境相適應,進入“金明”的階段。“金明”則暗示女子在宮中取得一定地位后,隨著名分的抬高,住所由簡而華,內心由靜而動。這一變化在安陵容身上表現得較為全面,由初入宮時的純美素穆到爾后心狠手辣換取的“華麗脫變”終又歸于孑然一身,完成了“金滅-金明-金滅”的輪回過程。這一個人生的本真狀態(tài)經主人公的回憶,伴隨詞曲的余音,悄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一首看似朦朧的詞曲中裸露著宮中女子甚至整個人類的華素之本性。
四結語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在歲月的積淀中由簡單走向圓融。柔情似水的“封建女性形象代表”《菩薩蠻》花間詞作漸變?yōu)閯傄銢Q絕的封建抗爭“女漢子形象代表”《菩薩蠻》抒情音樂,在對詞作視角、形象、環(huán)境等充滿朦朧悖論的意義新解甚至反解的過程中,我們一次次地享受著傳統(tǒng)文化帶給我們的感受盛宴。今天也終將成為歷史,文學的解讀將會歷時地發(fā)展下去,永不停歇。
參考文獻
[1]張若華.三寸金蓮一千年[M].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1.
[2][法]波伏娃.第二性[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18.
[3]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31.
[4]孫行之.剖析封建專制下的權力邏輯[N].第一財經日報,2012(5):10.
[5][漢]劉熙.釋名·卷六·釋床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王少安,周玉清.兩種對立的雅俗文化觀論析[J].中州學刊,2011(6):140.
[7]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4.
The Changed Paradox Interpretation ofPusamanXiaoshanchongdiein
the Historical Diachronic Context
Liu Xueq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China)
Key words:PusamanXiaoshanchongdie;BiographyofZhenHuan; gender perspectives; emotional ambivalence; environmental standards
Class No.:I207.23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