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勇
(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云南昆明650201)
原型批評主要是在英國弗雷澤(1854—1941年)的人類學和瑞士榮格(1875—1961年)的精神分析學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②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對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的建立有重要貢獻。榮格是弗洛伊德的學生,早年跟隨弗洛伊德學習。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也是在弗洛伊德的個人無意識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所謂原型批評,就是指“以原型理論為基礎,以結(jié)構(gòu)主義方法為手段,對整個文學經(jīng)驗和批評做原創(chuàng)性的分類對比,尋求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1]?!秹m埃落定》的原型來源于民間文化。這種來自民間文化的原型不僅涵蓋神話、傳說、故事等文藝原型,還包括來自民間的信仰原型、生活原型、民俗原型等。
當人駕馭自然的能力還很弱小時,就希望通過一種儀式來溝通神祇,尋求神祇庇護。溝通人與神的專職人員稱之為“巫”。作為中國巫文化的一支,藏民通過儀式求助神祇,表達對神的敬畏和依賴。組織祭祀活動的人,稱為苯教巫師。苯教巫師有不同分工,形成了一種溝通神靈的系統(tǒng)。苯教巫師的最大功能就是通神,具備預兆功能。
《塵埃落定》中的祭祀活動大多由喇嘛充當,同時隱藏著傻子這個苯教巫師。傻子原型就是藏族苯教巫師,擁有苯教“巫”的智慧,對將來的預判都一一應驗。
巫師可以通神傳諭,被認為是神的代言人,享有權威。巫師通過占卜和預兆享有權力。小說中,傻子的預判逐漸得到驗證,土司太太和土司都表現(xiàn)出了與身份地位及其不相稱的舉動。土司太太看出兒子臉上確實現(xiàn)出了驚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搖晃我:“兒子,你看見什么了,那么害怕?!保?]77傻子臉上奇詭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母親跪在那里,神靈顯現(xiàn)。傻子預言“要不了多久土司就沒有了”的時候,麥其土司跪下說:“請問預言的是何方的神靈。”[2]349麥其土司把他們面前的傻子看作是神靈的傳言人。萬人跪在一個聰明的傻子面前,我們姑且認為那是等級的權威;雙親都匍匐于一個傻子面前,我們只能認為他已經(jīng)是神,或是神的代言人。
巫師在祭祀祈神活動中總表現(xiàn)出一種“迷狂”狀態(tài)。巫師“大多吸煙,而且吸當?shù)禺a(chǎn)的一種煙葉,有的用鐵煙斗,有的用石煙斗”[3]14。在煙霧繚繞中,巫師都要做出各種奇怪的動作,在半醒半昏迷中喃喃自語。傻子的言語也總是不搭調(diào),心里想的和言說的差別總是很大。傻子心想“我愛你,阿媽”,卻被他講成“看啊,阿媽,鳥”[2]21。這樣的例子小說中還有很多。
巫師對求助者的吉兇判斷總會做出語無倫次的評點,有時顧左右而言他。傻子舉重若輕、輕描淡寫的一句,用上下不搭調(diào)的言語點出事物的本質(zhì)。土司看中了查查頭人的老婆,計謀得逞,土司老婆怒不可遏,下人們不知所措,傻子說道:“查查頭人是父親叫人打死的,不怪那個女人?!保?]48遠方有客到來,當大家認為來客只是牽著驢子的查爾斯時,傻子說:“還有一個客人。他不是牽著毛驢來的。他牽著一頭騾子?!保?]87果然被傻子言中。當查爾斯和翁波意西交換坐騎時,傻子一眼就察覺到了查爾斯的想法,說:“你是因為毛驢馱不動石頭才和他換的吧。”[2]93在大家擔心害怕失去罌粟種子而不知所措的時候,傻子說:“風也會把他們吹過去的?!倍嗉稳实膬鹤踊貋硐蛲了緦こ穑溒浼业纳底由贍斕稍诖采洗蠼衅饋恚骸皻⑷肆? 殺手來了!”[2]313果然,土司的大兒子,未來土司的繼承人,就像傻子的預言一樣準確,被殺死了。這種預判并得到驗證,對傻子來說還只是個別現(xiàn)象、個別事件的預言,更大的預言還在后面。對土司的未來,傻子這樣說道:“要不了多久,土司就會沒有了?!保?]349后來紅色漢人來了,土司統(tǒng)治的城堡同土司制度一起灰飛煙滅。傻子是苯教巫師的外在化身,傳達神諭,能預言,通曉未來?!拔耶斄艘惠呑拥纳底樱F(xiàn)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jié)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一遭。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更像個傻子的。”[2]403
對于傻子原型進行深層探究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種巫文化的化身,代表藏民族的一種集體文化記憶。傻子形象的直接原型就是藏民族民間智者阿古頓巴。阿古頓巴是一個受壓迫的貧苦農(nóng)奴,一個棲身不定的浪浪人,他常常以自己的計謀懲治愚蠢的國王、殘暴的領主、貪心的商人、偽善的喇嘛,教育人民群眾中那些自私自利、喜愛虛榮的人。同時,又以自己的智慧和技能幫助窮苦弟兄渡過難關,尋找幸福。這一切,往往又是在他幽默的嘲諷和巧妙的智慧中進行的。作者阿來從不掩飾他對阿古頓巴的喜愛,傻子就是他對阿古頓巴人物形象的借鑒、模仿、創(chuàng)造。阿來是這樣評價阿古頓巴的:“他從來沒有復雜的計謀和深奧的盤算,他用聰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簡單破解一切復雜機關?!薄拔掖笾抡业剿茉焐底由贍?shù)姆椒?。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的大致方法。我說的大致,是我自信自己完全不必照搬這個模式,而應該有所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保?]92阿古頓巴這個智者形象在作者阿來生活的藏區(qū)已經(jīng)流傳了上千年,通過口頭代代相傳的方式,當?shù)厝嗣駥Π⒐蓬D巴進行著再創(chuàng)造。于是,也就有了傻子形象,以小說中麥其土司二少爺身份示人。
“俄狄浦斯情結(jié)”又被稱之為戀母情結(jié)?!皯倌浮焙汀俺鸶浮笔恰岸淼移炙骨榻Y(jié)”的關鍵詞,《塵埃落定》中傻子的行為就暗含這兩種傾向。
首先,傻子具有戀母傾向。傻子出生后,生母沒有奶水,奶娘德欽莫措哺乳傻子。傻子離不開生母和侍女桑吉卓瑪,一個給予他權力,一個給予他性。榮格說過,母親原型同其他原型一樣,幾乎可以表現(xiàn)為無限多樣的形式。先是個人的生母和祖母、繼母和岳母,然后是所有同個人有某種聯(lián)系的女人,如保姆、女教師或一個女祖先,然后是形象意義上的母親,如女神,特別是圣母瑪麗亞和索菲亞[5]73。作為傻子性成熟的老師,桑吉卓瑪充當了母親的原型。
弗洛伊德認為,產(chǎn)生戀母傾向的前提是母親、父親、子女朝夕生活在一起,母親哺育子女,子女在雙親這里有更多童年。在麥其土司家,母親因為兒子“傻”而生氣,沒有了奶水,哺乳的是奶娘德欽莫錯,奶娘也僅僅是在傻子餓了、哭喊的時候才出現(xiàn)。傻子品嘗奶水能分出差別,奶娘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有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花草的味道”,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傻子的聰明想法遺傳母親的“奶水”?!笆成?,性也”,傻子從奶娘那里獲得成長的糧食,母親的“奶水”成為他性的幻想,因為那是“五顏六色的想法”。當傻子十三歲,有了性需求的時候,性對象發(fā)生轉(zhuǎn)移,是與他朝夕相處的侍女桑吉卓瑪。
傻子性的啟發(fā)萌動都和桑吉卓瑪有關,后來直接稱她為自己男女之事的老師。傻子把手伸向桑吉卓瑪懷里,“身體里面或者是腦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熱地震蕩了一下,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搖蕩”。文本多處描寫“乳房”,能指單一性,所指雙層性,作者在描寫乳房的時候賦予了雙層含義。傻子的養(yǎng)育依靠它,傻子的性成長更是從乳房開始。和女人有關的,小說文本都從描繪乳房開始。廚娘桑吉卓瑪臨死前,在溫泉里沐浴,“依然結(jié)實的乳房半露在水面”[2]203。田間地頭男女追逐,閃入人們視野中的仍然是乳房。男女性事,也都是從乳房描寫開始。傻子對性的認識、性開始都是和“乳房”有關,這也讓傻子逐漸成熟起來。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子女對父輩存在性的幻想是大逆不道的,亂倫更是刺人的字眼。所有這些都不可能在文本中得到直接的體現(xiàn),但是可以發(fā)生轉(zhuǎn)移甚至是置換。在《塵埃落定》中,生母和桑吉卓瑪二者在生理層面是重合的。生母沒有完成對傻子的教育,由侍女桑吉卓瑪幫助完成。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賈寶玉和侍女襲人與傻子和侍女桑吉卓瑪在性的啟蒙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
其次,傻子有著強烈的仇父傾向。十三歲的傻子臨幸十八歲的桑吉卓瑪,感覺桑吉卓瑪和“這些下人們走在一起,著實是委屈她了”[2]183,他想讓卓瑪永遠和他在一起,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當土司,自己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耙皇俏抑皇歉赣H酒后的兒子,這一刻,準會起弒父的念頭。”[2]22盡管沒有付出行動,但是念頭已經(jīng)有了。弒父是為了當上土司,當上土司的一個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改變桑吉卓瑪?shù)牡匚弧?/p>
當父親設計得到查查頭人的女人央宗時,土司太太惱怒,說要派人殺了那女人,傻子“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著從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來”。當父親以為是大兒子所為時,傻子堅定回答:“不是哥哥,是我打的。”[2]51兒子向父親舉槍,盡管不是有意為之,但是冥冥之中,弒父的念頭已經(jīng)再次出現(xiàn)。
這兩次的弒父行為都和女人有關??吹窖凵癯錆M哀傷的桑吉卓瑪,為了不讓自己眼中光鮮的桑吉卓瑪受委屈,傻子就對父親起了弒殺的念頭。弒父是為了桑吉卓瑪,桑吉卓瑪是自己的性啟蒙老師、性對象,擁有權力的父親卻讓桑吉卓瑪處于社會最底層,讓她做一個卑微的家奴,傻子出于對性對象的維護而仇父。第二次,槍冥冥中射向了自己父親。射向父親,是為了生母。為什么就射向了自己的父親,這和一個人的潛意識是分不開的,仇父的念頭隨時沖開前意識的樊籬,表現(xiàn)為意識層面的沖動。
“我要把那個家伙殺了?!保?]67那個家伙是指銀匠曲扎,因為桑吉卓瑪要嫁給銀匠了?!拔乙阉鲢y子的手在油鍋里燙爛?!保?]67傻子發(fā)出對銀匠娶桑吉卓瑪?shù)膹娏也粷M。傻子對桑吉卓瑪?shù)恼加胁皇枪偌疑贍攲σ粋€婢女的簡單的性侵占,而是要求自己的性對象只能屬于自己。這是戀母的另一種表現(xiàn),要殺死所有的情敵。桑吉卓瑪真的要嫁給曲扎,“又是隱隱一痛”,傻子難掩心中的憂傷。桑吉卓瑪出嫁了,“殊不知,我的卓瑪被人用馬馱走了,我的心里也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凄涼”[2]108。
弗洛伊德認為,男人的性的成熟甚至性的方法都來自母親。傻子成人以后,在與其他女人交合時仍然忘不了桑吉卓瑪。“我是同時呼喊著兩個人,我的老師和她。是的,她連身體都和侍女卓瑪差不多一模一樣?!保?]202第二個“卓瑪”的出現(xiàn),就是傻子“卓瑪”情結(jié)的表現(xiàn)。
《塵埃落定》“這個來自越來越遙遠的時間與一個部族集體記憶深處的故事”吸引著讀者,也正是“藏族文化和藏族這個大家庭中的嘉絨部族的歷史,與藏民族民間的集體記憶與表述方式之間的必然淵源”,牽引著研究者去探索這段沉睡中的記憶、豐富的民間資源,進而,作者從中汲取營養(yǎng)并成為創(chuàng)作的藍本[6]。在一次座談會上,阿來這樣說:“我更多的是從口耳傳承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取營養(yǎng)。這些東西中有著非常強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色彩?!保?]291巫文化是藏民族非常重要的文化。傻子形象原型來源于藏民族的“巫”。傻子這種強烈的“戀母”“仇父”傾向,又展現(xiàn)出這一文學形象的豐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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