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之挑戰(zhàn)——兼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10 條的影響

馬海蓉

(上海外國語大學 法學院，上海200083 )

目前無論是生產(chǎn)還是消費，中國都已步入汽車大國的行列，其所有權變動的模式也日益受到關注。機動車所有權變動自機動車生產(chǎn)完成之日起分三個階段:一是從生產(chǎn)廠商到銷售商，二是從銷售商到消費者，這個階段也包括消費者與消費者之間的“裸車”交易，即將未辦理初始登記的車輛直接賣給另一消費者。這兩個階段車輛一般不直接在路上行駛，只是普通的動產(chǎn)，只需雙方達成買賣合意并完成交付便完成了所有權變動，因此這兩種交易形態(tài)的機動車變動模式與普通動產(chǎn)一樣即為交付主義即可，對此沒有爭議。而機動車物權變動的第三個階段便是已完成初始登記的車輛的再交易，便是我們俗稱的“二手車買賣”。對于這個階段的機動車所有權的變動采用怎樣的模式長期以來存在廣泛的爭議，綜合起來有交付說、登記說、合同有效說、登記對抗說等。2007年10月1日實施的《物權法》第23 條、第24 條對此作了相應的規(guī)定，但上述法條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存在一定的問題，無法自圓其說。而在2012年7月1日起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中對機動車所有權轉移模式又有了突破性的規(guī)定，導致《物權法》第24 條的規(guī)定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因此本文在對物權法規(guī)定的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進行評析的基礎上，探討新法體制下該模式的變革。

一、物權法規(guī)定的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的綜合分析

《物權法》出臺前，我國的《民法通則》以及《合同法》均未將物區(qū)分為動產(chǎn)及不動產(chǎn)，僅統(tǒng)一規(guī)定財產(chǎn)所有權自交付時起轉移，法律另有規(guī)定或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房屋等不動產(chǎn)所有權的轉移由特別法規(guī)定自過戶登記時起認定，而機動車這類特殊的物僅在行政法律上規(guī)定機動車經(jīng)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登記后，方可上道路行駛①《道路交通安全法》第8 條:“國家對機動車實行登記制度。機動車經(jīng)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登記后，方可上道路行駛。尚未登記的機動車，需要臨時上道路行駛的，應當取得臨時通行牌證?！?，并沒有任何一部民事法律法規(guī)對機動車所有權的變動模式作出相應的規(guī)定。

2007年10月實施的《物權法》將物區(qū)分為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并規(guī)定了相應的物權變動模式。《物權法》第23 條將交付作為動產(chǎn)物權的變動模式，而對于船舶、航空器、機動車等特殊動產(chǎn)物權的變動則在第24條中規(guī)定了登記對抗主義的模式③《物權法》第24 條:“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薄Ｔ凇段餀喾ā奉C布前，由于對機動車屬于動產(chǎn)還是不動產(chǎn)性質不明，因此其物權變動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機動車所有權轉移的標志以交付為準還是以登記為準;《物權法》頒布后，機動車在性質上是一種特殊動產(chǎn)的認定已達成共識，因此作為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專有標志的登記主義的觀點被否決，但又產(chǎn)生新的爭議，集中在機動車所有權轉移的標志是轉讓合同生效還是交付，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按照《物權法》第24 條的規(guī)定，只要雙方的購車合同有效成立即發(fā)生所有權變動的效力，而登記只是起到對抗作用，即“合同生效加登記對抗說”［1］。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物權法》第23條、第24 條共同構建了機動車的所有權變動模式即以交付為基礎，以登記對抗為補充，即“交付生效加登記對抗說”［2］。

這兩種觀點爭議的主要原因是對《物權法》第23 條及第24 條的理解差異決定的。采用第一種觀點的學者完全撇開《物權法》第23 條的規(guī)定，把第24 條完全孤立來理解，其認為該條是借鑒了日、法等國的債權意思主義模式，是規(guī)定機動車物權變動模式的唯一條款，機動車的所有權自買賣合同生效時起轉移，車輛辦理移轉登記只是對抗善意第三人的要件。筆者不認同以上觀點，理由是:首先，機動車是一種動產(chǎn)毋庸置疑，從立法邏輯來看《物權法》第24 條緊隨第23 條之后，而且均屬于《物權法》第二節(jié)“動產(chǎn)交付”的范疇，第24 條的特殊規(guī)定是對第23 條的補充，兩條共同構筑了交付與登記對抗相結合的物權變動模式;其次，根據(jù)物權法定的原則，采用有效合同加登記對抗主義變動模式的情形只有《物權法》有明確規(guī)定時才適用，比如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物權法》第127 條、第129 條)、地役權(《物權法》第158 條)等，而機動車等特殊動產(chǎn)的物權變動只有登記對抗的規(guī)定，并沒有合同生效即設立物權的明確規(guī)定，因此合同生效加登記對抗說并無法律依據(jù);再次，從社會常理角度看，普通動產(chǎn)所有權轉移都以交付為標志，價值更昂貴的機動車怎么可能僅以轉讓合同生效為所有權轉移的標志呢?因此筆者認為從《物權法》第23 條、第24 條的規(guī)定來看，機動車所有權變動的模式應該是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這同樣也是目前的主流觀點。需明確的是，正如本文開頭所述，該模式僅適用于已完成初始登記的車輛的再交易階段，便是人們俗稱的“二手車買賣”階段。

所謂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是指:機動車作為一種動產(chǎn)，其所有權的設立和轉讓，和普通動產(chǎn)一樣自交付時發(fā)生效力，也即賣方將車輛鑰匙交與買方且買方能實際控制車輛時，所有權發(fā)生移轉，車輛轉讓登記與否并不影響所有權變動的效力。而第24 條所謂的“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是指該機動車被車主一物二賣的情形下，僅進行交付但未辦理過戶登記的買受人，不得對抗已辦理過戶登記的另一個主觀上是善意的買家，轉由該買家取得機動車所有權，而此處的善意是指其主觀上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機動車已被原車主轉讓并交付于其他買受人。

以上立法模式有一定的合理性，明確交付是所有權轉移的標志，而當事人可以自由選擇是否登記，從而可以有效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率。登記對抗主義的規(guī)定也強調了機動車登記的公信力及重要性，與交通管理方面的行政法規(guī)相呼應，可督促交易雙方及時辦理過戶登記手續(xù)。然而這樣的制度設計并非沒有問題，應予以檢討。

二、對《物權法》規(guī)定的機動車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公示模式的檢討

我國《物權法》第24 條的規(guī)定起源于日本、法國等國規(guī)定的債權意思主義下的登記對抗模式，該模式主要好處是可以充分體現(xiàn)意思自治的民法基本原則，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加速財產(chǎn)流轉［3］。而立法機構對《物權法》第23 條、第24 條規(guī)定所作的解釋為:“船舶、航空器和汽車通常情況下價值高于動產(chǎn)，在理論上被視為一種準不動產(chǎn)，其物權變動應當像不動產(chǎn)一樣以登記為公示方法。但考慮到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本身具有能移動且移動后不改變其價值的動產(chǎn)屬性，其所有權轉移一般和動產(chǎn)一樣在交付時發(fā)生效力。但是，法律對船舶、航空器和汽車等動產(chǎn)規(guī)定有登記制度，其物權的變動如果未在登記部門進行登記，就不產(chǎn)生社會公信力，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保郏輳囊陨辖忉尶煽闯鲞@種專門針對準不動產(chǎn)采用的物權變動模式兼采德國的公示要件主義和法日的公示對抗主義，是一種折衷，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然而公示對抗主義總是與意思主義立法相對應(這里的公示在本文指登記)［5］，機械地將交付和登記對抗主義結合在一起無論在實踐中還是在理論上都存在問題，無法自圓其說。

(一)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缺乏實踐基礎

正如上文所說，登記對抗主義來源于日、法等國規(guī)定的債權意思主義下的登記對抗模式，即機動車的所有權自當事人之間訂立的買賣合同生效時起轉移，登記不是生效要件，但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在這里登記對抗主義與債權意思主義的結合是順理成章、互相對應的，也可以說是天然的伙伴關系。因為合同生效后盡管所有權已歸買方所有，但只要未交付，車輛實際控制權仍在賣方手里，在利益驅動下，出現(xiàn)“一車二賣、多賣”的情形很有可能發(fā)生，第三人完全可以按照善意取得制度從第一買受人那里“搶到”所有權。登記對抗主義的規(guī)定，既是對善意取得制度的呼應，又鼓勵買方督促賣方盡早去辦理登記過戶手續(xù)，保衛(wèi)自己的所有權。

而根據(jù)我國《物權法》第23 條、第24 條規(guī)定得出的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模式在實踐中適用的概率很小。根據(jù)該模式可推定即使車輛已交付給買方，買方獲得了所有權，但如果未辦理過戶登記手續(xù)，善意第三人仍可以通過善意取得制度獲得所有權。然而在實踐中，該車輛若已經(jīng)交付給第一買受人，所謂的第三人在無法得到車輛實際控制權(根本無法交付)并不能檢查車況的情況下，怎么可能與原車主簽訂轉讓合同、支付價款并去辦理過戶手續(xù)呢?如此忽視自身利益的情形不符合社會常理。并且根據(jù)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7 條的規(guī)定，當事人要辦理機動車所有權變更手續(xù)，必須持該機動車所有權轉移的證明、憑證等資料申請辦理移轉登記，并向登記該機動車的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交驗機動車。如果雙方當事人不共同去交驗機動車，交管部門是不可能予以辦理移轉登記手續(xù)的。因此，原車主將機動車轉讓并交付給一方受讓人占有，卻又將該車過戶登記給另一受讓人的情形，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無法操作，除非違規(guī)。但若違規(guī)操作，善意兩字便無從談起。又或者賣方另配有車輛鑰匙，趁第一買受人不注意將車交付給第二買受人，倒是有可能使其誤以為賣方仍擁有所有權并買下該車，但這涉及到了刑法上的盜竊或者詐騙，并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第二買受人(物權法上的第三人)也不可能據(jù)此獲得所有權。

(二)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同樣缺乏理論基礎。

從《物權法》第24 條看，未經(jīng)登記的第一買受人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此處的第三人似乎是基于善意取得而獲得機動車所有權。然而根據(jù)《物權法》第106 條第3 款的規(guī)定:動產(chǎn)善意取得的條件之一是動產(chǎn)已經(jīng)交付給買受人。由于機動車已交付給第一買受人，不可能再交付給上述第三人，因此通常情況下，第三人不可能通過善意取得制度獲得所有權。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嚴重欠缺善意取得制度的條件。當然《物權法》第24 條的規(guī)定在下列特殊情形下還是適用的:第一，出賣人將機動車轉讓給第一買受人，但仍以占有改定的方式占有該車，并將其轉讓并交付給了其他人(即善意第三人)。第二，出賣人將機動車轉讓并交付給第一買受人后，又以租賃、借用、代為保管等方式重新占有該車，并賣給了其他人(善意第三人)。第三，出賣人將設置了抵押權(未登記)的機動車轉讓交付給了善意第三人。而以上三種情形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常見。

(三)作為動產(chǎn)的機動車之物權變動適用登記對抗主義缺乏邏輯聯(lián)系性

我國物權法上的登記對抗主義主要適用在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地役權等不動產(chǎn)用益物權以及一些特殊的抵押權上，而機動車具有能移動且移動后不改變其價值的屬性，是動產(chǎn)的一種，因此交付作為其物權變動的公示方法才是順理成章的，而登記是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的公示方法，即使是為防止一物二賣、保護交易安全的登記對抗主義也不能作為機動車物權的變動方式，不能因為機動車價值較高以及道路交通安全管理的需要，將機動車行政管理上的登記視作物權法上的公示方法，從而忽略了機動車本質上是動產(chǎn)的基本特性。

綜上所述，交付與登記對抗主義的結合既缺乏實踐上的可運用性，又缺少法理基礎以及邏輯聯(lián)系性，《物權法》第24 條已經(jīng)面臨了適用面極其狹窄的局面。

三、機動車所有權登記對抗主義面臨的挑戰(zhàn)

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10 條明確并強化了交付主義在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中的地位

該條款就機動車等特殊動產(chǎn)多重買賣的履行順序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從該規(guī)定可以看出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特殊動產(chǎn)在多重買賣中所有權的歸屬存在四個判斷依據(jù):一看是否有買方先行受領交付;二看是否有買方辦理了過戶登記手續(xù);三看買賣合同成立時間的順序;四看是否明確規(guī)定了交付效力優(yōu)先于登記效力。出臺這個司法解釋的目的是維護誠實信用原則，防止一物多賣，便于法院確定特殊動產(chǎn)多重轉讓時的履行順序問題。該解釋出臺后，受到了不少學者的批評，尤其是第3 款的規(guī)定，即如果多位買受人均未受領交付，也未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由成立在先合同的買受人獲得請求出賣人交付標的物和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手續(xù)的權利。認為該條解釋破壞了傳統(tǒng)理論上的債權平等原則，任意剝奪了出賣人的自主決定權，是對債法基本法理的違反［6，7］。

上述批評意見不是本文探討的重點，本文關注的是第10 條的規(guī)定對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的影響。該條本意是便于法院確定多重買賣的履行順序，快速解決訴訟案件，但從另一角度強化了交付主義在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中的地位，如第1 款明確規(guī)定先行受領交付的買受人獲得最終所有權，且第4 款規(guī)定已受領交付的買受人優(yōu)先于僅辦理登記而未交付的其他買受人獲得過戶登記的權利，即交付與登記沖突時，交付優(yōu)先。以上兩項規(guī)定均再次強調了交付在包括機動車在內的特殊動產(chǎn)買賣中的絕對效力，彌補了《物權法》中機動車等特殊不動產(chǎn)所有權變動模式?jīng)]有明確規(guī)定的不足。

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10 條縮小了登記對抗主義在機動車所有權變動中的適用范圍

前文已論述過根據(jù)物權法的規(guī)定我國機動車所有權變動的模式是交付加登記對抗主義，即受領交付的買受人只有經(jīng)登記才能對抗所有第三人(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并且評析了交付與登記對抗主義有著天然的不相容性。而上述第10 條第4 款的規(guī)定可以說對其進行了一定的修正:在機動車多重買賣中只要買受人受領了交付，即使未登記也能優(yōu)先于已辦理過戶登記的其他買受人(這里的買受人當然包括《物權法》第24 條所稱的善意第三人)，請求法院判決將標的物變更登記給自己。最高人民法院對該條的解釋是:此種情況下應當準用《物權法》第19 條第1 款關于對錯誤記載事項進行更正登記的規(guī)定，即先受領交付的買受人有權憑借機動車買賣合同和基于合法占有該機動車的事實，請求登記部門更正登記，登記部門應當予以更正［8］。從上述的解釋可看出，最高人民法院是從更正登記的角度來解釋第10 條第4 款的，但從機動車所有權變動的角度來看，該條解釋大大縮小了登記對抗主義的適用范圍，原來交付加登記才能對抗其他第三人，如今在物權變動中僅交付無需登記就能對抗其他第三人了。因此，正如上文所述《物權法》第24 條中所謂的“未經(jīng)登記不能對抗的善意第三人”的范圍僅限于特殊的三種情況，而這三種情形均為出賣人繼續(xù)占有機動車而無權處分，第三人通過善意取得制度獲得所有權的特例，僅代表《物權法》第24 條還有存在的價值。而交付在機動車所有權變動模式中占有絕對地位的常態(tài)下，登記對抗主義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

當然，從法理角度及立法法的規(guī)定出發(fā)，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的內容不應與物權法規(guī)定相沖突，而上述第10 條第4 款的規(guī)定并不符合《物權法》第24 條的立法精神，然而特殊動產(chǎn)(包括機動車)多重買賣的糾紛絕大多數(shù)會在法院主持下予以解決，因此裁判者選擇簡單明確、便于執(zhí)行的司法解釋而置物權法過于精煉、不利于實施的規(guī)定于不顧，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綜上所述，有效合同加交付已成為司法實踐中我國機動車所有權變動的主要模式，規(guī)定登記主要還是國家出于道路交通安全行政管理的需要，并非物權法上的設權登記，而僅具有證權作用。物權法上關于機動車登記對抗主義的規(guī)定已沒有多少應用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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