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人生與失衡的印度
——解讀羅辛頓·米斯垂《完美的平衡》

齊園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人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61）

邊緣人生與失衡的印度
——解讀羅辛頓·米斯垂《完美的平衡》

齊園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人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61）

《完美的平衡》是印度作家羅辛頓·米斯垂一部別開生面的長篇小說，它打破了米斯垂在此之前單純寫波斯族裔的主題范疇，以甘地夫人的緊急狀態(tài)法為背景，把少數(shù)族裔生活擴展到了廣泛的印度社會。從階級、身份、權(quán)利都屬于“邊緣化”的主人公的視角出發(fā)展現(xiàn)了1975年頒布緊急狀態(tài)法這一歷史事件，從政治的角度、個體人生的角度表達作者對于印度社會“失衡”狀態(tài)的認識。

印度；少數(shù)族裔；邊緣人生；歷史真實；米斯垂；印度社會；失衡狀態(tài)；緊急狀態(tài)法

羅辛頓·米斯垂關(guān)注歷史、關(guān)注歷史浪潮對于個體人生巨大沖擊力的創(chuàng)作范式，從《如此漫長的旅途》中形成之后，又延續(xù)到了下一部作品《完美的平衡》中。但與前一部作品不同的是，《完美的平衡》打破了米斯垂在此之前單純寫波斯族裔的主題范疇，以甘地夫人的緊急狀態(tài)法為背景，把描述波斯這一少數(shù)族裔生活擴展到了廣泛的印度社會。這一寫作范疇的擴大，證明了米斯垂對于“邊緣”的理解已經(jīng)更加深入?！斑吘墶辈粌H體現(xiàn)在人口數(shù)量的多寡，“邊緣”既可以是地位的邊緣，也可以是階級、權(quán)利、身份的多重邊緣化。正如評論者所言，“它較之前的作品而言，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詳盡的對于性別、階級、宗教等多方面的探索。”它提供了“一個相當大的社會譜系，關(guān)于穆斯林收賬員、裁縫、錫克教出租車司機、狡詐的乞丐、清醒的律師、殺人的彪形大漢、腐敗的貧民區(qū)房主、利欲熏心的警察、激進主義的學生，還有在一些片段中寫到英迪爾·甘地的形象，和《午夜的孩子》《如此漫長的旅途》中一樣真實?！盵1]實際上，米斯垂自己也意識到了在前兩部作品中自己對于波斯族裔的集中描寫忽略更廣大的社會群體，因此在一次訪談中，他說：“我在這本書中有意識地包含了更多的東西，主要是因為在印度，75%的人居住在鄉(xiāng)鎮(zhèn)，我想要擁抱更多的印度社會現(xiàn)實?！盵2]小說把目光聚焦在一些低級種姓、穆斯林，當然還有波斯人這類邊緣人身上，他們在種姓上是“不可接觸者”，在宗教上邊緣于印度教，在社會地位上又非精英階級。

小說設(shè)置了四個主要的主人公：房東迪娜，迪娜雇傭的叔侄倆裁縫伊什爾和奧姆，還有迪娜的房客馬奈克。迪娜是個寡婦，她拒絕了哥哥對她再婚的建議獨立生活，在自己的眼睛不能再縫制衣服之后只能做服裝加工買賣的中間人。伊什爾和奧姆是因為躲避追殺離開家鄉(xiāng)，因為奧姆的父親參加了種姓暴動運動，全家被屠殺，只有伊什爾和奧姆成為幸存者逃離家鄉(xiāng)做裁縫以謀生計。馬奈克，是迪娜同學的兒子，遵從父親的意愿在孟買上大學，因為受到羞辱搬出了學校。在迪娜破舊的房子里，故事開始敘述，米斯垂把不同命運、不同經(jīng)歷的四個人物通過一個共同的生活地域進行關(guān)聯(lián)，再把敘述沿著回憶和時間的延續(xù)兩個相反的方向發(fā)散出去。迪娜的童年生活，丈夫的早逝，艱難的謀生經(jīng)歷；馬奈克童年的喜瑪拉雅山，在學校受到屈辱，迪拜的生活經(jīng)歷，最后臥軌自殺的結(jié)局；伊什爾和奧姆的家族，他們在逃亡中居住的貧民區(qū)，在阿什拉夫叔叔那里學習裁縫，為古帕塔夫人做廉價勞動力以及最后成為乞丐。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每講述一段經(jīng)歷就是描述一個生存空間。同時，四個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又把他們所遇到的人、看到的事、聽到的議論全部網(wǎng)羅其中，最后形成一個小人物生活圈。米斯垂試圖盡可能地把印度社會底層生活境況全面地展示出來，在每一個故事中，我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不穩(wěn)定性，這些人物所承受的是遠離自己的土地、家庭、親人，還要面對他人的譴責、失業(yè)、牢獄之災(zāi)、身體傷害甚至死亡。

米斯垂把小說的題目定名為《完美的平衡》，并借人物說出這樣的感受：“你不能分隔界限，也不能拒絕讓步……你只能在希望與絕望之間保持一種完美的平衡……最終，所有的問題就是平衡的問題。”[3]這里的所謂“平衡”顯然是一種諷刺。在米斯垂的描述中，“平衡”并不是那么仁慈而輕易地就能降臨到一個普通人頭上，平衡在印度人心里因為太抽象、太遙遠最后只能成為內(nèi)心的禱告。而在現(xiàn)實中，他們所要經(jīng)受的卻是無法逃避的“失衡”社會。如果說在《如此漫長的旅途》中米斯垂還是描寫了一次非常態(tài)的人生經(jīng)歷，那么在《完美的平衡》中米斯垂就是完全著眼于最普通、最平常的人生，主人公在失衡狀態(tài)下的受難是帶有普遍意義的印度人的整體命運。

一、政治權(quán)利失衡

很多評論家把米斯垂與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相提并論，原因就是在于米斯垂有類似于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視角：政治權(quán)利問題、社會的不平等問題，等等。在《完美的平衡》中，米斯垂并沒有描述整個歷史時代的野心，而是針對和圍繞著甘地夫人在1975年頒布的緊急狀態(tài)法這一特殊歷史事件。緊急狀態(tài)法在歷史上一般被認為是甘地夫人在執(zhí)政期間所做的錯誤決策之一。但緊急狀態(tài)法所代表的鐵腕政治、專制統(tǒng)治卻非英·甘地政府所獨有，而是帶有印度政治權(quán)利失衡的普遍性特征。甘地夫人于1971年大選勝利后開始處于政治上空前的上升階段，印巴戰(zhàn)爭的勝利更加鞏固了她的權(quán)威性，在當時，有“英迪爾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迪爾”的說法，內(nèi)閣大臣無不對她俯首帖耳，人事任免完全取決于她的個人好惡。然而1972年印度旱災(zāi)之后，受到美國水門事件影響，與甘地夫人有關(guān)的舞弊案件被揭發(fā)出來。其中最有影響的一件是關(guān)于在1971年大選中違法籌措選舉資金的丑聞；一件是女總理利用職權(quán)縱容自己的兒子在新德里開設(shè)“風神之子”汽車廠。1975年，北方邦的阿拉哈巴德市高等法院宣判甘地夫人在1971年選舉中有舞弊行為，取消她的議員資格。反對黨乘機逼英迪爾·甘地辭職。為保持自己的政治地位，繼續(xù)掌握政權(quán)，甘地夫人隨即宣布緊急狀態(tài)，取締反對黨，禁止罷工、示威和五人以上的集會，實行新聞檢查，凍結(jié)職工工資和獎金，并下令逮捕了反對黨大小頭目和骨干十萬多人。緊急狀態(tài)法頒布之后，甘地政府局勢穩(wěn)定了，但這一強制性政策不僅不能解決印度當時的問題，反而給印度帶來了更大的動蕩和危機。天災(zāi)、通貨膨脹、經(jīng)濟危機、黨派紛爭日益嚴重，與此同時，緊急狀態(tài)法的實施又給印度增添了一層恐怖氣氛：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被逮捕、監(jiān)禁，甚至“消失”。小說中寫到馬奈克在大學中唯一的一個朋友，善良、熱情的阿維奈什就是因為參加學生政治活動而被秘密暗殺。阿維奈什的死是伊什爾和奧姆親身經(jīng)歷的，小說一開始，在他們乘坐火車的途中，鐵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受到打擾但都感覺事不關(guān)己的旅客們只是議論著為什么人們現(xiàn)在都選擇鐵軌自殺，為什么不用毒藥或是刀子這些話題，直到在后文中米斯垂交代出這種死亡方式是對反對者的警告，而死者就是阿維奈什的時候，這一事件才和強硬和殘暴的印度政治聯(lián)系起來。在作品中，米斯垂仍然是通過對“身體”的描述這一慣用視角，表現(xiàn)出掌權(quán)者的為所欲為和被統(tǒng)治者面對壓迫、殘害的無奈命運。迪娜在童年時因為剪了頭發(fā)受到哥哥（統(tǒng)治者的象征）的懲罰，不得不把剪下的辮子每天再綁在頭發(fā)上去上學；伊什爾和奧姆被閹割，成為殘疾；馬奈克在小說結(jié)束時選擇了臥軌自殺。統(tǒng)治者權(quán)利的極端集中和被統(tǒng)治者的任人宰割，兩者在權(quán)利上的強弱對比十分鮮明、強烈。

二、身份失衡

作品中的四個主要人物雖原因各不相同，但或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或被迫離開自己的親人和自己所熟悉的生存地，或被迫離開了自己所依賴的某種感情寄托。盡管，每個人物都或多或少地在與命運進行著抗爭，試圖創(chuàng)造新生活，試圖與新環(huán)境相互融合。但結(jié)局總是悲慘的失敗。迪娜表現(xiàn)出的是人在命運的捉弄下不斷喪失的過程；伊什爾叔侄表現(xiàn)出的是卑賤的身份所遭受的歧視、迫害和不公；馬奈克表現(xiàn)出的是一個離根者在尋根過程中無法回歸的困境。

1.孤獨的游魂。迪娜的人生變故是從父親的去世開始的，先是失去了受寵的家庭地位，委曲求全地在兄嫂照顧下生活。丈夫在車禍中死去之后，她又失去了感情寄托無奈地回到哥哥家中。不久，因為哥哥堅持讓她再嫁與之產(chǎn)生矛盾不得不離開家做裁縫獨立生活，隨后因為眼睛問題不能親自縫制衣服只能為服裝公司做中間人。迪娜在一生當中似乎永遠也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永遠是形只影單，父親去世她失去了女兒的身份，丈夫去世她失去了妻子的身份，與哥哥的矛盾使她完全斷絕了親情，眼睛問題又讓她失去了謀生手段。在與伊什爾和奧姆相處的過程中，因為伊什爾和奧姆和自己是雇傭關(guān)系，帶著波斯人在印度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上的自豪感，她又無法真正與其相融。因此，迪娜在作品中的身份就是一個孤獨的，邊緣于家庭、親情的游魂。

2.永遠的被統(tǒng)治者。伊什爾和奧姆在四個主人公中是地位最低下的，最受鄙視的，因此也是遭受磨難最多的。他們的家族最初是皮革工人，伊什爾的父親為了改變身份，讓自己的兒子去學習裁縫。然而，在印度，身份是無法改變的。奧姆的父親因為對自己受歧視的身份不滿，參加種姓暴動導(dǎo)致全家被屠殺。伊什爾和奧姆以為離開鄉(xiāng)村來到城市會有新的生活，但迎接他們的仍然是貧民區(qū)、被雇傭、想要得到糧食補給就要被閹割的命運。無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城市，他們都只能是也永遠是勞力者，是被統(tǒng)治者，他們所要面臨的總是不穩(wěn)定、不安全的生活。他們做第一份裁縫工作時住在竹竿搭成的閣樓，閣樓的意象象征著懸空、脆弱，街道的角落、店鋪的門口、火車站、貧民窟被拆除以至流離失所、廢墟上的臨時帳篷等也都象征著動蕩、邊緣的生存空間。無論他們走到哪里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無論他們是裁縫還是皮革工人，他們的身份都是惟一的，都是“toiler”。

3.絕望的離根者。馬奈克這個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米斯垂的代言人，一個被迫離開了自己眷戀的家鄉(xiāng)，在現(xiàn)實中左沖右撞試圖尋找某種感情寄托但卻屢遭挫折，最后在精神上成為完全崩潰的悲劇人物。通過馬奈克的短暫人生，米斯垂抒發(fā)了一個離根者在去留兩難間遭受的精神折磨。對于“根”，馬奈克經(jīng)歷了從懷念—清醒—絕望的心理過程。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馬奈克在言談之中總是充滿了回家的渴望，對新生活越是失望情緒就越是低落；這一情緒的變化發(fā)生在他與伊什爾和奧姆的交往之后，在小說311頁有一段他們的對話，“‘有些東西很復(fù)雜，是很難用剪刀分開的，’馬奈克說，‘好的和壞的就像這樣連在一起?！R奈克把他的手指并攏。比如，‘我的山脈。他們很美，但是經(jīng)常會制造雪崩?！边@個時候的馬奈克已經(jīng)可以比較清醒地去看待自己的家鄉(xiāng)，不再是盲目地夸贊；在作品的最后，馬奈克在迪拜生活工作了八年之后回到了孟買，這無疑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回歸，帶著熱切的尋根的愿望和期待。然而孟買的混亂政局、迪娜的悲慘處境和冷漠、伊什爾和奧姆淪為乞丐甚至讓馬奈克不敢上前相認，一切現(xiàn)實恰如一場雪崩，淹沒了馬奈克的所有希望?？梢哉f，米斯垂在創(chuàng)作《完美的平衡》時是相當悲觀而絕望的，緊急狀態(tài)法之后的印度在他心目中如同一個巨大的丑陋的怪物，印度之“根”已經(jīng)敗落、腐爛，完全失去了母國的意義和感情聯(lián)系，正是這種聯(lián)系的斷裂導(dǎo)致了馬奈克的精神毀滅和他的死亡。作為一個離根者，其身份的悲哀就在于他們對“根”極度渴望，卻又總是讓自己落入處處無根的困境之中。

在文本敘述中，在回顧歷史的過程中，米斯垂一次一次在精神上回歸印度，在意念中親近故土，就如同他筆下的主人公對回憶的特殊癖好一樣。但是，米斯垂又不得不承認，充滿著政治腐化、種姓壓迫、貧窮和動蕩的印度就像拉什迪所說，已經(jīng)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這是讓米斯垂不能回避卻又無比痛心的事實。于是，歷史的勾勒之筆停駐在邊緣地帶，和拉什迪、奈保爾一樣關(guān)注并揭示出被忽視、被掩蓋、被隱藏的印度。

在印裔流散作家筆下，歷史視角既是本土意味的內(nèi)在挖掘，又具備了外來眼光的苛刻審視，他們對于歷史的敘述既是一種尋根，一次對母國文化的回歸，又是一次撕扯，試圖把母國文化帶離固守傳統(tǒng)的窠臼。因此，在他們筆下關(guān)于民族歷史的敘述不僅意味著對民族歷史的探求、解構(gòu)和重述，同時也是對民族形象的文本化模仿。正像我們不能把他們的歷史敘述看成是虛構(gòu)和篡改，他們筆下的印度也不能被視為虛假、他者化和扭曲的形象。印度在他們筆下和印度歷史本身一樣，多元、混雜、充滿矛盾，這種認識恐怕是任何持有對立和一元文化立場的作家所難以達到的高度和深度。

［1］［2］Peter Morey.Rohinton Mistry［M］.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4：95.

［3］Rohinton Mistry.A Fine Balance［M］.faber and faber，1995：231.

責任編輯、校對：焦世玲

On the Life Edge and Imbalance India

Qi Yuan
（Humanities College,Hebei Economic and Trade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61,China）

"Perfect balance"is a special novel of the Indian writer Rohinton Mistry,it broke the theme of the Persian ethnic category hang down before this simply write,with Mrs.Gandhi emergency law as the background,the ethnic minorities living extends to a wide range of Indian society.From class,identity,rights belong to the perspective of"marginalization"hero has shown that this historical event emergency law promulgated in 1975,from the political point of view and the perspective of individual life,author expressed the understanding of Indian state of society"imbalances".

India,ethnic minorities,edge of life,historical truth,Mistry,Indian society,imbalance state,emergency condition law

I561.074

A

1673-1573（2015）02-0039-03

2015-01-26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2014年教研項目“《外國文學史》系列課程建設(shè)理念和建構(gòu)模式更新研究”成果之一

齊園（1977-），女，河北保定人，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