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長江在確山的最后日子

張大成　張新成　張潤東

2014年8月中旬，報社來了一位50來歲的婦女，她叫梅金紅，她的父親梅傳德與范長江是好朋友。她從手提包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本盒裝書，雙手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一本《毛澤東選集》，內(nèi)頁上蓋有“國家科委確山五七干校”公章。梅金紅告訴我，這本書是范長江給他父親的，梅傳德和梅金紅父女倆小心保管，直到如今，依然保存完好，沒有一點破損。

緣份的開始.

梅傳德是一位林業(yè)技術(shù)工人（以工代干），五七干校當(dāng)時暫借薄山林場蘆莊林區(qū)的住房，梅傳德是隊長，蘆莊林區(qū)的住房屬他管。一天晚飯后，梅金紅家來了一位客人，梅傳德連忙給他讓座，并遞給他一支煙，他連忙站起身說：“謝謝，我不抽煙”。接著他便自我介紹起來：“我是五七干校的一名普通干部，昨天才來，這一會兒沒有什么事，到你們家隨便聊聊?！苯?jīng)過交談，梅傳德得知他叫范長江，從事新聞工作。

1969年3月，被定性為“反革命”的范長江，隨中國科學(xué)院首批500名接受勞動改造和鍛煉、批判的人員乘火車到達(dá)河南確山火車站。從確山縣城到蘆莊沒有公路，大家乘解放牌卡車走確泌公路到邢店后，順河道而下到蘆莊，五六十里崎嶇的河道和山路，整整走了一天時間。到達(dá)目的地時，人們早已疲憊不堪。后來五七干校的干部越來越多，房子就不夠住了。于是，五七干校的干部們就在肖洼的地方自己動手建住房。在建設(shè)五七干校食堂時，范長江負(fù)責(zé)為北屋山墻頭上送磚。在兩米多高的建筑架上，他動作稍慢了一點兒，結(jié)果被監(jiān)管人員一腳踹到地上。已年近六旬的范長江一聲沒吭，趔趄著從地上爬起來，蹣跚著攀上兩米多高的建筑架上，繼續(xù)搬送磚頭。梅傳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幾次去找五七干校的領(lǐng)導(dǎo)理論，但作用不大。

梅傳德的照顧

范長江在五七干校勞動鍛煉期間，每天的任務(wù)是挑大糞，完不成任務(wù)就沒有飯吃。一次，因天氣太熱范長江的身體承受不住，病倒了，所規(guī)定的任務(wù)沒有按時完成，這一下可惹了禍，監(jiān)管人員對他嚴(yán)加了看管，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不讓他到鄰居家串門，不能與林場的職工干部和周圍群眾接觸說話，更不讓他往外發(fā)信件。到了夜晚，批斗會上逼著他交待自己的反革命罪行，稍有停頓迎來的便是皮肉吃苦。

有一次，梅傳德看到范長江艱難地挑著大糞，壓得腰都彎曲了，便心疼地說：“長江兄，你可以放下大糞挑子歇一歇嗎？老是這樣挑下去，會累壞的?！狈堕L江看四周無人便說：“梅師傅，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如果一歇著，和你說話，被俺內(nèi)部的人看見了，反映給頭兒，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闭f完他挑著大糞一搖一晃地堅持著繼續(xù)往前走。梅金紅說，記得那天范長江挑著大糞，還沒有走到地里，天就下起大雨來。由于慌不擇路，沒有走好，他跌倒在地，大糞潑在地上和身上。他艱難而又吃力地從地上爬起，挑著大糞桶，冒著瓢潑大雨往回走。身體本就很虛弱，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又一次病到了。后來休息了一段時間，身體稍微有些好轉(zhuǎn)，就又挑起大糞來。

一封未寄出的信

范長江的身體稍有好轉(zhuǎn)后，很想吃點有味道的飯菜，他和干校領(lǐng)導(dǎo)反映卻遭到拒絕。梅傳德得知此事，對妻子說：“長江兄病了，想吃點有味道的飯菜，咱養(yǎng)的有雞，殺一只給他搟點雞肉面條補補身子?！币估?0點多鐘，趁大部分人都已入睡了，梅傳德端著妻子做的雞肉面條，喊開了范長江的門說：“得知你病了，嘴里沒有味道，這是你弟妹給你做的雞肉面條，快趁熱喝吧?！狈堕L江也不客氣，端起碗就喝。兩碗雞肉面條下肚，他的精神好多了?！懊穾煾?，實話實說，我并沒有什么病，只是我白天挑大糞，夜晚挨批斗，體力消耗量大，規(guī)定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低吃不飽，造成營養(yǎng)跟不上，迫使我的身體逐漸消瘦。如果完不成當(dāng)天所規(guī)定的任務(wù)，就不讓吃飯，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嗎？”那天夜里，范長江與梅傳德談到凌晨兩點多鐘才分手。

為了進(jìn)一步批倒批臭以范長江為首的老干部，校方派人到鄉(xiāng)下購買了高粱桿箔，埋下木柱子，然后把高粱稈箔拉開，用繩子系在木柱上，把寫好的大字報張貼上。院子里、村道路兩旁，大字報越貼越多，凡是能貼上大字報的地方都貼上了。范長江看到批自己的大字報，氣憤地說：“這完全是無中生有，造謠！”

為了向黨中央毛主席、周恩來總理反映在五七干校勞動鍛煉期間挨批斗的真實情況，范長江利用寫檢討的機會，寫了兩封長信，一封是寫給毛主席的，另一封是寫給周恩來總理的。那天半夜，范長江懷揣寫好的信，摸到梅傳德家的窗戶下，輕聲地喊道：“梅師傅，是我呀！”梅傳德聽出是范長江的聲音，翻身跳下床去給他開門。范長江進(jìn)屋之后，從懷里掏出兩封信說：“梅師傅，托你把我這兩封送到駐軍郵政所，替我買兩個信封和兩張郵票?！闭f完把錢從衣兜里掏出來。梅傳德說：“不用買了，信封郵票我們家有，你把錢裝起來吧！”梅傳德從箱子里取出兩個信封和兩張郵票放在桌子上。梅金紅聽到了范長江與梅傳德的對話，她說：“范叔叔你把這兩封信交給我吧，我們學(xué)校離駐軍郵政所很近，我把信送到郵政所，返回學(xué)校是不會耽誤上課的。”

第二天一大早，梅金紅拿著兩封信來到駐軍郵政所，很小心地把信投入郵箱，然后上學(xué)去了。翌日午飯后，干校領(lǐng)導(dǎo)拿著兩封信，出現(xiàn)在范長江的面前說：“范長江，你好大膽！你是個反革命、叛徒，是人民的罪人，竟敢向黨中央毛主席、周恩來總理寫信告發(fā)干校領(lǐng)導(dǎo)，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范長江說：“我寫信并沒有告干校領(lǐng)導(dǎo)，我是向黨中央毛主席、周恩來總理寫信反映我的真實情況?！痹瓉硇７皆缫呀o駐軍郵政所的工作人員作了安排，凡是五七干校，特別是以范長江為首的老干部投寄信件，都要經(jīng)過校方檢查。這次，范長江可招了大罪。那天夜里，校方派人對范長江又批又斗，打得范長江渾身是傷，走路活動都相當(dāng)困難。梅傳德得知此事跑去質(zhì)問校領(lǐng)導(dǎo)：“范長江是高級記者，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為黨為人民、為國家做了大貢獻(xiàn)，是一位有功之臣，你們?yōu)槭裁磳λM(jìn)行批斗，還動手打他？他身犯何法何罪？”校方考慮到兩個單位的友好關(guān)系，便耐心地向梅傳德解釋說：“梅師傅，我理解你對老同志的關(guān)心，可范長江是反革命、叛徒，是人民的罪人。再說了，范長江是我們單位的人，這是我們單位內(nèi)部的事，應(yīng)由我們內(nèi)部處理，因此，你還是少管點為好。至于范長江挨打的事，請你放心，從今天起，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動手打他了?！蹦谴蚊穫鞯抡椅迤吒尚ｎI(lǐng)導(dǎo)的交涉還是起作用的。從那以后，范長江再也沒有挨過打，只是過度的體力勞動一點也沒有減少，仍然被限制著人身自由，所有的信件還是要經(jīng)校方檢查。

最后一面

1970年10月22日夜晚，范長江剛過完61歲生日，開完批斗會，已是夜里10點多鐘，范長江小心翼翼的摸到梅金紅家的窗戶下，輕聲喊她父親：“梅師傅，是我呀，快給我開門呀，我有話要給你說?！泵穫鞯侣牫鍪欠堕L江的聲音，連忙跳下床去給他開門。范長江進(jìn)屋之后，還沒能坐下，就從衣兜里掏出蓋有國家科委確山五七干校公章的《毛澤東選集》合訂本，雙手鄭重地遞給梅傳德說：“我把這本《毛澤東選集》合訂本送給你，留個紀(jì)念，什么時候看到這本書，你就會想起來我的?！泵穫鞯陆舆^書翻了翻說：“長江兄，你還是在這本書上簽個名，寫幾句贈言吧！”范長江沉思了片刻說：“我的名聲不好，以莫須有的罪名，劃定我為反革命，所以這名字就不要簽了，贈言也就不寫了，免得你受牽連。”梅傳德說：“我不認(rèn)為你是反革命！在我心里，你是一個大好人，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我非常崇拜你，你寫了那么多通訊，教育了那么多人，使廣大讀者認(rèn)清了形勢，提高了思想覺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范長江打斷梅傳德的話說：“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有什么用，我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么盼頭。”梅傳德說：“老兄，你不要難過，過度的傷心對你的身體會有極大的危害，你還是多多地放寬心，耐心地等待，我相信總有一天，黨中央、毛主席會公正地處理你的問題的?！狈堕L江在臨走之前對梅傳德說，讓他訂一份《紅旗》雜志，讓他好好地學(xué)習(xí)。送走了范長江，梅傳德返回到屋內(nèi)，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再次走出屋，來到范長江的住室門外，屋內(nèi)沒有燈光，也沒有什么動靜，推門也推不開，再次用手摸門，里面上了暗鎖。梅傳德在范長江的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心想他可能睡著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后半夜了，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偷偷給范長江開追悼會

翌日下著小雨，吃早飯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范長江不見了，放下飯碗就到處找。梅傳德得知這一消息，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參加到尋找的隊伍中。結(jié)果各個地方都找遍了，也不見范長江蹤影。有人提出果園和菜園里沒有找。于是人們來到果園和菜園里找，還是沒有。突然有人大喊：“快來人啊，這水井里有人?！?時左右，有人在五七干校大門前五六十米處的菜園子旁一口深7米、直徑1.5米左右的水井里，發(fā)現(xiàn)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范長江的尸體，他只穿著一身單薄的中山裝。大家一起奔跑過來，圍著水井往里面看，果然漂浮著一具尸體，大家認(rèn)出此人正是范長江，梅傳德一邊打撈一邊泣不成聲：“長江兄??！你為啥要尋短見……”而有的人卻說：“范長江是反革命、叛徒，是人民的罪人，應(yīng)該死。”大家把范長江的尸體打撈上來之后，給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然后用塑料布把他的尸體裹起。一切就緒，五七干校姓高的校長，一方面安排通知他的家人，一方面安排給中央拍電報。周恩來總理回電說：“范長江是著名的高級記者，為黨為人民立了大功，應(yīng)該把他的尸體運回北京再作處理。”而當(dāng)時的中央文革小組卻回電說：“范長江已定為反革命、叛徒，是人民的罪人，應(yīng)該把他的尸體就地掩埋?！蔽迤吒尚５母咝ｉL執(zhí)行了中央文革小組的意見，找來幾位村民，在確山蘆莊不遠(yuǎn)處花龍溝一個叫“金牛山”東山的山坡上，刨了一個坑，下面鋪上松木板，四面用松木板圍著，然后把范長江的尸體放進(jìn)去，上面蓋上松木板，也沒有用鐵釘給釘上，就這樣培上土給埋了。當(dāng)時，梅傳德提出給范長江開追悼會一事被拒絕，他不死心，組織起范長江平時要好的其他9位村民，他們年齡大都在40歲到60歲之間，在夜間，偷偷開了一個很簡單的追悼會，會上大家都哭了。1976年在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范長江的冤案被平反，他的兒子專程來到河南確山蘆莊，把他父親范長江的尸骨挖出來，運回北京火化后埋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為紀(jì)念這位杰出的新聞家和社會活動家，確山縣瓦崗鎮(zhèn)蘆莊村民和沖口村民在原水井附近，給范長江立了一塊紀(jì)念碑，并蓋了一座小亭子。2014年夏，筆者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確山縣瓦崗鎮(zhèn)蘆莊村，緬懷中國新聞事業(yè)先驅(qū)者范長江走過的最后一段悲傷路。沿原“國家科委確山五七干校”門前的一條路，我來到范長江罹難的地方。路邊長著一棵彎著腰的老棠梨樹，這棵老棠梨樹沒有按常規(guī)向朝陽處彎腰，而是相悖面向西北深深低著頭，且枝繁葉茂。老樹低頭處正是范長江罹難的那眼機井。當(dāng)?shù)厝嗣穸挤Q這棵樹叫“悲哀樹”“思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