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簾外即天涯

崔小敬

“簾”這一意象在宋詞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僅以簾為名的詞牌就有隔簾花、真珠簾、珍珠簾、隔簾聽、卷珠簾、疏簾淡月等，還有專門詠簾、賦簾的詞，而詞中的簾，品種繁多，狀態(tài)各異，就前者言，有珠簾、繡簾、畫簾、翠簾、水晶簾、珍珠簾、蝦須簾等等；就后者言，有卷簾、開簾，低簾、高簾，下簾、上簾，疏簾、重簾，昏簾（晚簾）、晝簾等等。簾的原始功能在于遮蔽和阻隔。一層簾幕，把處于同一時間內(nèi)的空間分成為內(nèi)外兩個世界，使得內(nèi)外不能自由地交通，但同時這種“遮”和“隔”又有其特殊性，它既不像“侯門一入深如海”那樣遙不可及，也不像“墻里秋千墻外道”那樣難以逾越。它雖遮蔽了簾內(nèi)的世界，隔開了簾外的世界，卻又知道伊人不遠，可以心意相通，消息暗傳。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雖然暗香可度、笑語可聞，卻又是實實在在地被分隔于兩個世界。因此，可以說，簾之妙處正在于它的隔未全隔，而通未全通，也可以說是隔猶未隔，通猶未通，只看當事人的心態(tài)和感覺如何，這便預(yù)示了簾的阻隔功能具有喜劇性與悲劇性的雙重內(nèi)涵，以詞人常用的“隔簾看未真”一句為例，就可以產(chǎn)生兩種感受截然相反的心理，第一，樂觀的視角：雖然隔簾看未真，但畢竟是看到了，這是何等的幸福和慰藉；第二，悲觀的視角：雖然隱隱約約看到了，然而畢竟得不到真切實在的接觸，這又是何等的痛苦和折磨。

以簾的位置和狀態(tài)而言，宋詞中的簾，一般來說構(gòu)成了三種場景，一是“垂”（或用“下”、“不卷”等），二是“卷”（或用“開”、“掛”等），介于二者之間的，則是“半卷”。就簾隔離的對象而言，有時是人與人，有時是人與物（也即景），而在人與物的隔離中，往往映現(xiàn)出的也是人的情緒與心理。

當人與人（通常是一個在簾內(nèi)的女子和一個在簾外的男子）隔簾相對時，二者就進入了一種微妙的情境中，并常常因此產(chǎn)生同樣微妙的情緒反應(yīng)以至情感交流。當簾幕低垂時，簾內(nèi)的世界對簾外人而言，就成了一種神秘幽深的存在，他或者可以聞到簾內(nèi)的幽香，或者可以聽到簾內(nèi)的笑語，甚至可以隱隱約約看到簾內(nèi)人的身影。總之，他可以通過種種信息感知到簾內(nèi)人的存在，但這一存在對他而言又是那樣地近在咫尺卻不可接近，那樣地引人入勝卻不可觸摸。而簾外的世界對簾內(nèi)人而言，則隱喻著一種美麗然而難以預(yù)測的誘惑，一種與當下生存不同的別一樣的激情與熱烈，在她內(nèi)心深處，不管是接受還是抗拒，那樣一種隱密的渴望已經(jīng)被點燃，所有的困惑與掙扎最終將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跡，如柳永的《隔簾聽》：

咫尺鳳衾鴛帳，欲去無因到，蝦須窣地重門悄。認繡履頻移，洞房杳杳。強笑語，逞如簧，再三輕巧。梳妝早，琵琶閑抱。愛品相思調(diào)。聲聲似把芳心告。隔簾聽，贏得斷腸多少。恁煩惱，除非共伊知道。

場景是他和與他隔簾相對的女子，他可以聽到她的笑聲、她的歌聲，甚至可以想象她的一切言行與舉止——她輕盈細碎的腳步，她強顏歡笑背后的酸楚，她晨起梳妝時那慵懶的模樣，她斜抱著琵琶的姿態(tài)……種種想象之后，他仍然明白，她始終處于一個他“欲去無因到”的世界里，這一世界對于他而言，注定了將是一個只能隔簾而聽斷腸多少的命運，這一結(jié)局是他早已知道和接受的，雖然這接受是那么的無奈，雖然他的癡戀與哀傷并不為簾內(nèi)的人所了解。此時的簾，不僅隔開了兩個人的身，似乎也隔開了他們的心，至少簾外的人是這樣認為的。簾內(nèi)的人對這簾外人的態(tài)度是不很明朗的，道是無情又似聲聲呼喚，道是有情又似諸多推拒。她來回的走動或許是無目的的，她的歡笑或許是無奈的，她的梳妝也只是百無聊賴的掩飾，唯有她的歌聲是潛意識里真情的流露，是生命中無法排解的愛與憂。她有意無意地讓他聽到，卻沒有再進一步的行動，是不能還是不愿？沒有回答?？傊@一層簾的存在，使得內(nèi)外的兩個人處于一種互相不明了、不理解的隔膜狀態(tài)，這尤其加重了雙方對情感的猶豫與徘徊。

有時候，簾內(nèi)人雖然在場，卻未出場，即她只是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存在，卻未表現(xiàn)出任何情感的波動，這對簾外人來說，似乎更成為一種“多情卻被無情惱”的惆悵。如舒亶《木蘭花·蔣園口號》：

琉璃一片春湖面，畫舫游人簾外見。水邊風(fēng)嫩柳低眠，花底雨干鶯細囀。秋千寂寂垂楊岸，芳草綠隨人漸遠。一番樂事又將離，金盞莫辭紅袖勸。

他在一次春游之中，偶爾從簾外窺到了那游春的女子，再加上那水那風(fēng)，那低垂的柳枝，那花那雨，那婉囀的黃鶯，這一切的存在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種無言的美麗，構(gòu)成了一種并不需要占有就可以享受的美麗。然而無緣亦無意相識的她終究是要離去的，這使他感到深深的寂寞和失落，她走后那岸邊寂寞的秋千和身后綠綠的芳草，更反襯出她曾經(jīng)真實的存在是一種怎樣鮮活的生命景致。芳草的意象使人聯(lián)想到五代牛希濟“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名句，然而這一次卻是處處憐芳草，因憶綠羅裙了。對簾內(nèi)的她來說，既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經(jīng)裝點過他春日的記憶，也不知道自己的離去觸動了一份敏感的心情。她是凌波微步地來，亦是行云流水地去，一次邂逅的美麗似乎沒有在她的生命中印下痕跡，唯其如此，對于簾外的他來說，才顯得這轉(zhuǎn)瞬間的相遇猶如一場迷離的夢。

還有一種特殊場景，即簾外人與簾內(nèi)人二者之中有一個是不在場的，也就是說在一簾分開內(nèi)外的這一特定場景中，有一方是缺席的，但這一缺席者的存在通過另一種更隱秘更微妙的方式揭示出來，反而更加強烈和鮮明地傳達出缺席者的缺席。一種情境是簾外人的缺席，如蘇軾《賀新郎·夏景》：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zhuǎn)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fēng)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從整首詞的表現(xiàn)來看，簾外人并未出現(xiàn)。但我們從簾內(nèi)女子的舉動、神態(tài)及她所表現(xiàn)出的無意識或下意識的感觸與憂思，可以看出她此時此地的寂寞、無聊、慵倦。她的孤眠，她的一曲瑤臺夢，她對繁花將落的恐慌，對秋之必到的憂懼，以及最后“共粉淚，兩簌簌”的傷感，都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孤獨與對青春易逝的擔(dān)憂。“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一語，看似抱怨，實際上是一種等待落空的感傷，期盼之余的幽怨，渴望背后的絕望，盡管這些希望、期盼和等待都是沉潛于她意識底層的。一個寂寥落寞的黃昏，暗示紅顏終將老去凋零的繁花，引逗起無限幻想的隱約的敲門聲，這一切都隱秘地傳達出了她對未出場的簾外人的渴望，也是她對一種新的生命與生活的渴望。

還有一種場景是簾外人在場，而簾內(nèi)人缺席。也就是說，抒情主體僅看到了簾，而并未看到所想看到的對象，但僅是這一物件已引起了他無限的聯(lián)想和思想，這可以蔣捷的《祝英臺》為例：“柳邊樓，花下館。低卷繡簾半。簾外天絲，擾擾似情亂。知他蛾綠纖眉，鵝黃小袖，在何處、閑游閑玩。最堪嘆。箏面一寸塵深，玉柱網(wǎng)斜雁。譜字紅蔫，剪燭記同看。幾回傳語東風(fēng)，將愁吹去，怎奈向、東風(fēng)不管?！彼ㄟ^半卷的繡簾看到自己所愛慕的女子并不在其中，這時候的簾，執(zhí)行的恰是它原始功能的反面，它不是隱藏而是泄露了簾內(nèi)人的行蹤，由于簾內(nèi)人的不在場，因此簾內(nèi)的世界就不再具有吸引力，反而以它的空洞引起了抒情主體的反感。但他仍然想象著她室內(nèi)的景象，回憶著曾經(jīng)的甜蜜與溫存，這一回憶和想象更加加深了他的思念與憂傷。對那位未出場的女子，他想象她正在無憂無慮的游玩，而對比之下，自己卻正陷于苦苦相思之中，因此不由地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嫉妒以至怨恨的心態(tài)。他對她的渴望因了她現(xiàn)時的不在場而顯得更加深重和痛苦，也因了她的不在場而顯得更加純潔和真摯。

宋詞的作者往往是站在簾外的遙望者，他遙望并想象著簾內(nèi)的世界，對他而言，簾內(nèi)代表的是一個雖然存在于眼前，自己卻無緣或者無權(quán)進入的世界，這個世界既是空間的存在，也是時間的存在。這時候，薄薄的一層簾，就變成了阻隔情感的天塹。如賀鑄《減字木蘭花》：“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睘t瀟夜雨，一燈如豆，柔情蜜意因一層珠簾阻隔而無處可訴，唯任雨泣燈殘，一夜悠悠無眠。一層薄薄的簾竟能有如此強大的阻礙力量，對這一點說得最透徹的是許棐《喜遷鶯》：“一重簾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焙煹拇嬖诓恢故且环N現(xiàn)實的存在，更是一種心理的存在；不止是一種生活物品的存在，更是一種情感隔膜的存在。簾作為一種似有若無的阻隔，似乎是非人力所能逾越的，至少在宋代寫戀情的詞中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能穿簾而過，去和心上人相見。而在詞中，真正能穿簾而過的往往是明月，是流鶯，是飛燕、落花、飛絮，如畢良史《臨江仙·席上賦》“霜月穿簾乍白，蘋風(fēng)入坐偏涼。麾燈促席詫時光。桃花歌扇小，楊柳舞衫長”；如方岳《如夢令·春思》“知是誰家燕子。直恁惺松言語。深入繡簾來，無奈落花飛絮”；如賀鑄《定風(fēng)波·卷春空》“墻上夭桃簌簌紅。巧隨輕絮入簾櫳。自是芳心貪結(jié)子。翻使。惜花人恨五更風(fēng)”；黃廷《蘭陵王》“歡游地，都在夢中，雙蝶翩翩度簾幕”。即使是在暗夜的夢里，似乎也沒有詞人可以穿過那薄薄的珠簾，走進意中人的夢鄉(xiāng)。

當然，詞中的簾并不總是垂下的，也有卷起來的時候，當簾卷起的一剎那間，內(nèi)外兩個世界就豁然貫通，構(gòu)成一個彼此敞開、相互對話的完整存在。然而，這一場景的出現(xiàn)在宋詞中形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當簾外與簾內(nèi)的兩個人相對時，那簾幾乎是從來不曾卷起的；而當簾卷起時，簾內(nèi)人看到的總是簾外的風(fēng)光，而非簾外的人，似乎開簾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看景，如曹勛《木蘭花慢》：“斷虹收霽雨，卷簾幕、與風(fēng)期。正燕子將雛，鶯兒弄巧，日影遲遲?！庇秩珥n淲《冉冉云·弄花雨》：“倚遍闌干弄花雨。卷珠簾、草迷芳樹。山崦里、幾許云煙來去?！焙熗獾娘L(fēng)景或清麗或凄迷，但簾內(nèi)人的心緒在這景物的襯托下或愉悅或憂傷，但簾外與簾內(nèi)的對峙已不再是人與人的相對，而是人與景的相對。當簾隔離的對象是人與自然時，簾內(nèi)與簾外就形成兩種場景，這時候就產(chǎn)生了兩種情況，一種是場景對照，或以簾外之悲景襯簾內(nèi)之喜樂，或以簾外之樂景襯簾內(nèi)的悲情。典型的如蘇軾《蝶戀花·密州冬夜文安國席上作》：“簾外東風(fēng)交雨霰。簾里佳人，笑語如鶯燕。深惜今年正月暖，燈光酒色搖金盞。摻鼓漁陽撾未遍，舞褪瓊釵，汗?jié)裣懔_軟。今夜何人吟古怨，清詩未就冰生硯?！币粚雍煟糸_的仿佛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天地和季節(jié)，外面的寒冷與因之而應(yīng)生的凄愴或痛苦之感，在這簾內(nèi)的紅香翠暖中被消解，被融化，終至被遺忘了。另一種是場景感應(yīng)，即簾外之自然與簾內(nèi)之人情形成一種異質(zhì)同構(gòu)的關(guān)系，悲則同悲，樂則同樂。前者如歐陽修《滿路花》：“春禽飛下，簾外日三竿。起來云鬢亂，不妝紅粉，下階且上秋千?！边@是一個“金龜朝早，香衾余暖，嬌猶自慵眠”而被“小鬟無事須來喚”驚醒的幸福的小女人，早上醒來，她的心情與簾外的春光一樣明媚，而那鶯鶯燕燕的生機直接感染了她，使得她尚未梳妝就登上了秋千架。對這個此刻如此幸福和快樂的小女人而言，這不僅是一個自然的春天，季節(jié)的春天，也是一個愛情的春天，生命的春天，外面的世界和她一樣充滿著生機，充滿著對未來生活的向往與憧憬。后者如秦觀的《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滿目落花飛絮。孤館悄無人。夢斷月堤歸路。無緒，無緒，簾外五更風(fēng)雨。”也許是同樣的春天，然而，他的心里卻滿是悲愴的記憶，那孤獨的旅途，那不知何日成行的歸路，也許是回鄉(xiāng)的夢驚醒了異鄉(xiāng)的人兒，不眠的夜里，正是聽風(fēng)聽雨的寂寞時候。

意象的選擇是一種構(gòu)思與表達，這一選擇既有時代、社會的限定，前人的文化積淀，也傳達出個人獨特的情緒與思想傾向。簾作為一種柔情而憂傷、具有強烈女性化傾向的意象在宋詞中的大量出現(xiàn)，一方面有詞作為一種文體本身的限定，另一方面與當代士人心態(tài)也有較大的關(guān)聯(lián)，尤其是在對這一意象的處理中，詞人普遍流露出一種對既定現(xiàn)實的無奈情緒，既無力進行抗爭，又無法斷然舍棄，結(jié)果只能在憂郁、感傷、惆悵中自語自慰，自己為自己營造一個小小的柔弱的藝術(shù)世界，借以逃避外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耙恢睾熗饧刺煅摹保@不僅是對“簾”的限定，更是對個體生命活力與激情的限定；不僅是對愛情阻隔的悵惘，也因此喪失了人生拼搏與奮斗的意志，在重重簾幕下，詞人在自己狹小的情感空間里默默咀嚼著孤獨與寂寞。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