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愛·忍耐

梁燕

（一）

那薄薄的一小冊書，我看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厚重，也許作者的出發(fā)點只是為了還原生活，正如書中前言所說“我始終為內(nèi)心的需要而寫作?！痹谒哪恐?，人的生命意義，活著的全部，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p>

生命常常有無法承受之輕，卻偏偏有可以承受之重。就如同一條很堅韌的繃帶，總是任由命運拉扯，卻倔強地不讓自己斷裂。我該怎么去講述《活著》里面的那些故事？我總是生怕敘述得不夠純粹，怕無法把握到里面人物生命跳躍的痕跡。所以，一再地叮囑自己，要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就如同看護(hù)著一塊易碎的碧玉，因為我忌憚的是，那散發(fā)出生命的清輝。我，總是仰視生命的。

輕輕地用手指剝開那依舊鮮明的畫面，就是一只牛，一個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老人。滄桑而嘹亮的歌聲，粗啞而感動的吆喝，卻是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所融合，消解出來的?？粗莻€有著跟牛一樣黝黑而又倔強的背脊的老人，很難想象他就是以前頭發(fā)梳得光亮光亮，衣服穿得挺直挺直的地主少爺福貴。剛開始讀到那個年少輕狂，嗜賭成性的福貴，你會看到人性丑陋的一面?？墒侨绻麤]有這一面，就掀不開福貴他那苦難的一生。賭光了家業(yè)變成了一貧如洗，福貴直接就褪下那丑陋的人性外衣，逐漸顯露其對生命所作的詮釋，又或許，是給我們對生命的指導(dǎo)和思考。

（二）

《圣經(jīng)》說，“愛是恒久忍耐”。亦可這樣理解為，恒久的忍耐也可以產(chǎn)生愛，也就可以產(chǎn)生勇氣——對抗命運顛簸的勇氣?！盎钪巧奈ㄒ灰蟆?。這是余華所想表達(dá)的。在《活著》里，我看到了這位睿智的作家在里面所加入的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溫情。現(xiàn)實的混亂、險惡、丑陋，讓人幾乎無所適從。但是到了最后，都能演變生活里最簡單、原始的欲望。當(dāng)然，過程里，我們可以看到愛，看到勇氣。在希望近乎絕望的時候，悲劇亦可看作喜劇。生命依舊完整，盡管是一次又一次地用盡力氣去修補苦難所帶來的傷痛。

福貴有愛，他們家人亦有著對他寬廣的疼愛。如果不是這樣，母親生病了，他就不會因去求醫(yī)半路上被國民黨部隊抓去當(dāng)壯丁;如果不是這樣，他的親人也就不會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依然安慰他，支持他。那是一種怎樣的溫情脈脈啊！但是當(dāng)他回到家鄉(xiāng)后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去世，妻子家珍含辛茹苦帶大了一雙兒女，但是女兒卻不幸變成了聾啞人，幸好兒子機(jī)靈活潑。但余華繼續(xù)書寫了命運的殘忍，苦難的接二連三，真正的悲劇才開始漸次上演。每讀一頁，都讓我們的心下沉幾分，止不住的淚濕雙眸，那是因為生命里難得的溫情一次又一次地被死亡撕扯得粉碎。到了最后，只有老了的福貴伴隨著一頭與他相同名字的老牛在陽光下回憶。

到了這里，我們依然能說福貴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也許在某些人看來，在最后只是一個被苦難磨平了的老人。但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骨子里還有著對生命的愛護(hù)。至少，他還活著。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而沒有憤世嫉俗。再一次驗證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活著》里一次次的死人，通過苦難遭遇的連續(xù)疊加，把人物的悲慘命運尖銳地揭示出來。用一種很平靜，甚至很緩慢的方式，將人們在閱讀可能存在的一個又一個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的幻想逐個打碎。筆調(diào)是冰冷的，甚至于近乎不正常，娓娓道給我們那么多殘忍的事實。然而我們無權(quán)選擇生活的幸或不幸。所以，我們只能接受，克服生活本身的不幸。

（三）

李澤厚曾說，中國文化“缺乏足夠的沖突，慘厲與崇高，一切都被消解在靜觀平寧的超越之中。”他將中國文化命名為“樂感文化”，并用它與西方的“罪感文化”相比較。我想，這些文化的產(chǎn)生是離不開它產(chǎn)生的氛圍。中國文化根底一直都崇尚和睦，協(xié)調(diào)。講究“天人合一”。大有出世脫俗的意味。可是，并不是世間之人都可真正做到，毫無疑問這種信仰已經(jīng)深植于國人的頭腦中。

生活給予我們?nèi)棠蛠響?yīng)對眼淚。余華成功地為福貴找到了一條緩解苦難的有效途徑——忍耐。因為這種寬闊的承受，整部小說變得沉郁，悲痛而堅定，沒有血淚的控訴，沒有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于連憤怒都沒有。有的就只是福貴在生活中磨練出來的無邊無際的忍耐包容，內(nèi)心里莊禪式的自我逍遙，超然平靜。以至于再大的苦難來臨，福貴也能將它消解于自己的忍耐之中。最終，就是只為了生活相依為命，維持著一個最基本最完整的理由——活著。

但是，有的評論家認(rèn)為余華在苦難面前，選擇消解的輕，拒絕受難的重。認(rèn)為余華筆下的福貴到了最后，只是一種存在的麻木，沒有幸福，也沒有尊嚴(yán)，他們的眼神貌似達(dá)觀，內(nèi)心卻是一片寂靜。那是一個被榨干了生命力的老人，一個充滿暮氣的老人。

難道，“存在的寂靜就是存在的被注銷”？難道，我們還要要求已近暮年的福貴擁有著無比強大的對抗惡的力量？難道，看穿生命本質(zhì)而變得坦然便是順從而屈服于苦難么？難道真的崩潰了，錯亂了，以至于連自身都辨認(rèn)不了的，才叫真正是惡的承擔(dān)嗎？才叫承擔(dān)苦難嗎？

（四）

沒有絕望，只是以受難者的姿態(tài)繼續(xù)向生活深處走下去。我們看到了苦難的陰影，卻也看到了那片長長的影子依然緘默來證實其主人的存在。

看透并不等于看破。無欲無求的生活本身就是活著的最大欲望！我們該看到的，是那支尖銳的筆挑出的那些令人戰(zhàn)栗的事實，以及人類在那堆事實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堅忍。每一聲艱難的喘息都是在猙獰的隙縫里呻吟著的，到了最后，聲音停止了，世界沉默了。只有受難者無聲無息地跋涉，用盡呼喊的氣力來堅持。這就是活著！活著就是對生命最大的意義！活著就是對苦難和命運的承擔(d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