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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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20年代中國西方史學課程建設研究—— 以留美學人為考察對象
張潔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325035)
摘要:伴隨20世紀前期中國高等院校的發(fā)展、中國世界史課程的多樣性與細化以及中國高等院?!笆穼W系”的誕生,到20世紀20年代,以北京大學為主要陣地,中國西方史學課程正式開設。留美學人通過講壇授課、翻譯西方史著、編寫教材等途徑傳播西方史學理論和方法,讓西方史學成為中國史學的重要內(nèi)容,使中國史學與世界接軌,對中國西方史學課程的建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關鍵詞:20世紀20年代;西方史學;留美學人;課程建設
留美學人,指20世紀前期(1900 – 1949年),通過各種途經(jīng)到美國留學,完成學業(yè)以后,從事歷史教學與研究的學人群體。本文以留美學人胡適、何炳松、陳衡哲、余楠秋、蔣廷黻等為主要對象,探討他們對“西方史學”課程所做的貢獻,以念其篳路藍縷之功。
所謂“西方史學”,指的是以西方國家(歐美國家)歷史學自身為研究對象,探討其發(fā)生與發(fā)展,演變路徑與規(guī)律及發(fā)展方向的課程。中國“西方史學”課程的產(chǎn)生,有外因也有內(nèi)因。就外因言,是進入20世紀后,西方歷史學科的繁榮與發(fā)展,諸多史學理論與思潮的產(chǎn)生,對中國史學帶來的強力沖擊。就內(nèi)因言,有中國高等院校的發(fā)展,世界史課程的細化與史學系的誕生。
(一)中國高等院校的發(fā)展
中國的高等院校的發(fā)展,當從京師大學堂說起。
1898年刑部侍郎李端棻、御史王鵬運向光緒皇帝建議開辦京師大學堂,5月總理衙門上報由梁啟超草擬的《京師大學堂章程》,提出以“中西并重”,“以西學為學堂之一門,不以西學為學堂全體”①參見: 熊明安. 中國高等教育史[M]. 重慶: 重慶出版社, 1983: 309.為辦學宗旨。學堂課程“略依泰西、日本通行學校功課之種別,參以中學”[1]。6月光緒皇帝頒布《定國是詔》,宣布變法,7月3日派孫家鼎為管學大臣,創(chuàng)辦京師大學堂,聘請美國人丁韙良為總教席。1900年“庚子之變”,京師大學堂停辦。1902年1月,清政府任命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負責京師大學堂恢復整頓工作(同文館也并入京師大學堂)。同年8月15日張百熙進呈“學堂章程折”,即《欽定學堂章程》(“壬寅學制”),其中第二章“功課”規(guī)定:大學堂“全學名稱:一曰大學院,二曰大學專門分科,三曰大學預備科。其附設名目:曰仕學館,曰師范館”[2]。其中“大學專門分科”仿日本例。但因制訂過急,加上清廷內(nèi)部權力競逐,“壬寅學制”雖頒布但未能執(zhí)行。
1903年張之洞奉命入京,主持新學制設計。張百熙、榮慶、張之洞又上“重訂學堂章程折”,即《奏定學堂章程》(“葵卯學制”)。該學制雖仍參照日本模式,但內(nèi)容比“壬寅學制”更加詳細,《奏定學堂章程》之《大學堂章程》對分科大學堂的設置和各科各門所應修的課程作了具體的規(guī)定。依據(jù)章程,“大學堂內(nèi)設分科大學堂,分科大學堂之學習年限,均以三年為限,惟政法科及醫(yī)學科中之醫(yī)學門以四年為限,通儒院以五年為限”[3],大學堂分八科——經(jīng)學科、政法科、文學科、醫(yī)科、格致科、農(nóng)科、工科、商科。在課程設置上,除“主課”外,還有“補助課”、“隨意課”,為后來各大學主修課、輔修課和選修課之雛形。
1911年秋天,武昌起義爆發(fā),教員學生紛紛離京回籍,京師大學堂被迫停辦。1912年5月,民國政府教育部(由清政府“學部”改成)下令,將“京師大學堂”改為“北京大學”,任命嚴復為校長兼文科長,重新開學。10月教育部頒布《大學令》,提出“大學以教授高深學術、養(yǎng)成碩學閎材,應國家需要為宗旨”,“大學分文科、理科、法科、商科、醫(yī)科、農(nóng)科、工科”[4]。1916年國民政府任命蔡元培為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就任后,一方面進行人事調(diào)整,聘陳獨秀為文科長,李大釗為圖書館長,胡適、周作人、魯迅等為教授;另一方面根據(jù)《大學令》,對學科進行調(diào)整,決定停辦工、商科,充實文、理科。1924年北洋政府頒布《國立大學令》,規(guī)定:“1、國立大學設文、理、法、醫(yī)、農(nóng)、工、商科,各科分設各學系;2、國立大學學生修業(yè)四至六年,采用選科制,學生修業(yè)完畢,考試及格者,發(fā)給畢業(yè)證書,稱某科學士;3、國立大學設大學院,招收大學畢業(yè)生和具有同等程度者,研究有成績的授予學位?!雹賲⒁? 熊明安. 中國高等教育史[M]. 重慶. 重慶出版社, 1983.374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又頒布《大學規(guī)程》,規(guī)定:“大學就遵照中華民國教育宗旨及其實施方針,以研究精深學術、培養(yǎng)專門人才為目標;高等教育機關分大學、獨立學院、??茖W校和研究院(所)?!雹?80其中大學分文、理、法、教育、農(nóng)、工、醫(yī)各學院,具備三個學院以上者,方可稱為“大學”。
上述有關高等教育的規(guī)定和規(guī)劃,為各大學專業(yè)的細化和設立“史學系”指明了方向。
(二)中國世界史課程的多樣性與細化
中國的世界史課程可追溯到“同文館”的設立。
1862年恭親王奕訴等向咸豐皇帝上“奏設同文館折(附章程)”,請飭“廣東、上海各督撫等分派通解外國語言文字之人,攜帶各國書籍來京,選八旗中資質(zhì)聰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俾資學習”[5]。章程確定“同文館”肄業(yè)的學生,其各項課程,都有次第可循,如果從洋文而涉獵各種學科,共須八年,其中第三年“講各國地圖,讀各國史略,翻譯選編”[6],此為“同文館”之世界史課程。
1898年,《京師大學堂章程》規(guī)定,“溥通學”十門之第三門為“中外掌故學”[7],主要講中外歷史及典章制度,此為京師大學堂之“世界史”課程。1902年10月,京師大學堂整修告畢,開始招考“仕學”、“師范”兩館學生,12月17日,停辦兩年多的京師大學堂重新開學?!邦A備科”、“仕學館”、“師范館”有關“世界史”課程如下:
表1 京師大學堂預備科、仕學館、師范館學生應修史學表①資料來源: 佚名. 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 光緒二十八年[C] // 舒新城. 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 中冊. 北京: 人民教育出版社, 1961: 554-559.
在這里,“世界史”課程已作為“三類”學生的重要課程之一,且有上古、中古、近世之分。1903年《奏定學堂章程》(“葵卯學制”)規(guī)定,文學科大學分九門:“一、中國史學門,二、萬國史學門,……”[8]其中“萬國史學門”科目如下:
這里的“萬國史學門”,相當于后來的“世界史專業(yè)”,表明進入20世紀后,隨著中外交往的增多,中國人渴望了解世界,急需培養(yǎng)“懂西文,通外務”的人才。但后來京師大學堂籌建“分科大學堂”(1909年)時,因經(jīng)費、生源及師資等原因,未設“萬國史學門”。
表2 大學堂分科大學堂萬國史學門科目表②資料來源: 佚名. 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 光緒二十九年[C] // 舒新城. 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 中冊. 北京: 人民教育出版社, 1961: 592.
1906年6月,清政府學部訂定了“優(yōu)級師范選科簡章”,確定“優(yōu)級師范選科”之設,是為了“養(yǎng)成初級師范學堂及中學堂教員”?!秲?yōu)級師范選科簡章》規(guī)定,學習期限預科一年,本科二年。其中歷史地理本科中,“世界史”科目有“亞洲各國史、西洋近世史”[9]。1908年原京師大學堂師范館改為京師優(yōu)級師范學堂,1912又更名為北京高等師范學校。1913年1月,教育部根據(jù)1912年的《大學令》制定《大學規(guī)程》,強調(diào)大學文科分為四門(哲學、文學、歷史學、地理學)[10]652,“門”下設“類”,其中“史學門”分兩類:“中國史及東洋史學類”和“西洋史學類”,“中國史及東洋史學類”有課程15種,分別是:史學研究法、歷史地理學、宗教史、中國史(《尚書》、《春秋左氏傳》、秦漢以后各史)、考古學、美術史、塞外民族史、年代學、人類及人種學、東方各國史、南洋各島史、西洋史概論、經(jīng)濟史、法制史(《周禮》、各史志、通典、通考、通志等)、外交史;“西洋史學類”有課程12種,分別是:史學研究法、西洋各國史、中國史概論、歷史地理學、考古學、年代學、經(jīng)濟學、法制史、外交史、宗教史、美術史、人種及人類學[10]654。
這里的“西洋史學類”實乃前面未付諸現(xiàn)實的“萬國史學門”(1903年)之再設,并根據(jù)形勢的需要,新增了“人種及人類學”“外交史”“宗教史”“考古學”等時髦課程。1913年2月,民國政府教育部頒布《高等師范學校規(guī)程》,規(guī)定本科分“國文部、英語部、歷史地理部、數(shù)學物理部、物理化學部、博物部”[11]726,學制統(tǒng)一為三年。“歷史地理部”中“世界史”的課程有“東亞各國史、西洋史、史學研究法”[11]742。
“世界史”課程的多樣化和逐步細化,為高等學校設立“史學系”創(chuàng)造了條件。
(三)中國高等院?!笆穼W系”的誕生
表3 主要高校史學系成立信息表
高等院校的“史學系”,有一個由“目”到“門”,再由“門”到“系”的過程。1899年7月,清政府選派許景澄為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1900年2月,許景澄向朝廷匯報其辦學功效時,講到“專門講堂,史學、政治、輿地,計三處”[12],首次提到京師大學堂設有史學專門講堂。1900年《欽定學堂章程》(“壬寅學制”)規(guī)定大學“專門科”下設若干“目”,文學科共七目:“一曰經(jīng)學,二曰史學,……”[13],史學由“專門講堂”演變成“目”。1903年《奏定學堂章程》(“葵卯學制”)規(guī)定文學科大學分九門,1913年民國政府教育部頒布的《大學規(guī)程》強調(diào),大學文科分“哲學、文學、歷史學、地理學”[14]四門,“門”下設“類”,史學從“目”又演進為“門”。1913年夏,原“京師大學堂分科大學堂”226名學生畢業(yè),其中“中國史學門”就有29名學生,成為北京大學第一批畢業(yè)生。之后,按照北京大學公布的招生章程,“中國史學門”與“中國哲學門”“西洋哲學門”“中國文學門”繼續(xù)招生。但因教育部籌劃將北京大學“分科暫行停辦”,“與北洋大學合并改組”,引起學生激烈反對,加上南方掀起“二次革命”(1913年),1913年秋“中國史學門”停辦(直至1917年)。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學校長后,計劃文、理科各增設一門——“史學門及地質(zhì)門”[15]。1917年6月28日,教育部發(fā)布訓令,將民國政府手中接收過來的“國史館”①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后, 孫中山指出: “民國開創(chuàng), 為神州空前之偉業(yè), 不有信史, 何以焜耀宇內(nèi), 昭示方來?”為此, 黃興、胡漢民、宋教仁等人為了收集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檔案史料, 編纂中華民國的歷史, 提出了建立“國史館”的建議, 經(jīng)孫中山批示同意, 于1914年5月正式成立.設于北京大學文科,改稱“國史編纂處”,從事中國歷史和民國史料的征集與編纂工作。另從“中國文學門”內(nèi)“分出一部分教員,及國史編纂處一部分編纂員,組成中國史學門”②參見: 朱希祖. 北大史學系過去之略史與將來之希望[M]. 國立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會宣傳股. 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刊. 第70頁.。1919年,北京大學改革學科制度,廢文、理、法科之名,改“門”為“系”。同年8月12日,在北京大學評議會上,經(jīng)康寶忠③康寶忠(1884 – 1919年), 陜西城固人, 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yè), 曾任南京臨時政府總統(tǒng)府秘書、參議員. 1915 年9月到北京大學任教授. “中國史學門”成立后, 主講“法制史”. 1919年11月1日, 在北京政法專門學校授課后,在休息室突發(fā)疾病去逝, 年僅35歲, 遺著有《中國法制史》《社會學講義》.提議,正式?jīng)Q定“中國史學門,依新制改稱史學系”[16],康寶忠為系主任。1921年康寶忠病逝,朱希祖接替他繼任系主任(1921 – 1927年)。
史學從“門”走向“系”,表明“史學”已成為獨立的學科,開始向著專業(yè)化發(fā)展,接著主要高校紛紛設立“史學系”。
西方史學輸入中國,當從魏源的《海國圖志》開始。19世紀80 – 90年代,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也翻譯了一些西方史學著作。據(jù)1909年陳洙編的《江南制造局譯書提要》統(tǒng)計,在160種譯書中,史志就有6種:“《四裔編年表》、《埏纮外乘》、《俄國新志》、《法國新志》、《東方時局論略》、《西美戰(zhàn)史》”①參見: 熊月之. 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4: 519.。但在“京師大學堂”時期(1898 – 1912年),雖有一些世界史課程,但能講世界史的只有部分日本人和個別中國人。
表4 京師大學堂“世界史”課程教員情況表②資料來源: 佚名. 京師大學堂擔任史學課程教習表[C] // 尚小明. 北大史學系早期發(fā)展研究: 1899-1937年.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10.
這里的“萬國史”、“世界史”,實都與“東洋文”聯(lián)系在一起,以講日本史為主,還談不上真正的“世界史”。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隨著前述各種因素的影響,加上大批留美生回國,“西方史學”課程才正式開設,其中北京大學是主陣地,具體情況如下:
表5 1917 – 1929年北京大學史學系世界史任課教師名單③資源來源: 佚名. 1917-1937年國立北京大學史學系教授、講師[C] // 尚小明. 北大史學系早期發(fā)展研究: 1899-1937年.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36-41.
講師 徐渭津 西洋上古史、西洋中古史 1923 – 1924講師 熊 遂 歐洲文化史、歐洲中古史、西洋中古史、西洋近世史 1923 – 1926講師 劉崇鋐 歐洲上古史、西洋19世紀史、英國史、西洋近百年史、西洋近世史研究1924 – 1925 1929 – 1931 1934 – 1937留美碩士 清華歷史系教授兼教授 陳翰笙 歐美通史、歐美近世史、歐美史學史 1924 – 1927 留美碩士 柏林大學博士講師 李宗武 日本史、日本近世史、西洋近百年史、戰(zhàn)后國際現(xiàn)勢 1925 – 1927 1930 – 1934講師 李 璜 歐洲上古史、歐洲文化史 1925 – 1927講師 吳祥麒 歐洲中古史 1926 – 1927教授 張星烺 中西交通史、南洋史地 1928 – 1935 輔仁大學歷史教授兼講師 孔繁霱 西洋史學史 1929 – 1930 留美學士留德碩士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兼講師 陸懋德 西洋通史 1929 – 1931 留美碩士 北師大歷史系教授兼講師 王桐齡 東洋史、東洋通史 1929 – 1931 北師大歷史系教授兼講師 陳立廷 西洋近百年史 1929 – 1931講師 蔣廷黼 中外關系史 1929 – 1934 留美博士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兼
從上表可以看出:1、歐美留學生走上講壇后,高等教育的課程設置逐漸擺脫日本體制,傾向歐美;2、留美生所開課程范圍更廣,內(nèi)容更豐富,明確開出“史學原理”(胡適主講)“新史學”(何炳松主講)“西洋19世紀史”(劉崇鈜主講)、“歐美史學史”(陳翰笙主講)、“西洋史學史”(孔繁霱主講)等課程。
20世紀初期,許多留日生就從事西方史籍的編譯工作。據(jù)譚汝謙主編的《中國譯日本書綜合目錄統(tǒng)計》,1900 – 1911年編譯的歷史書籍就有220種,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歐美、日本新出版的世界史、地區(qū)史、國別史、外交史、戰(zhàn)爭史、史學理論著”①參見: 李喜所. 近代留學生與中外文化[C] // 佚名. 游學譯編: 第6期.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2.223。1902年,留日學生汪榮寶在《譯書匯編》上發(fā)表《史學概論》,以日本史家坪井九馬三(《史學研究法》,1891)、久米邦武、浮田和民(《史學原論》,1897)的理論為依據(jù),闡述史學的定義、宗旨和基本研究法。1903年湖南編譯社出版的楊毓麟譯日本史家浮田和民之《史學原論》,系統(tǒng)地概述了西方新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批評中國舊史學,認為“吾國舊學界思想視歷史為博古信今之述作,而不知為現(xiàn)在社會生活之原因,研究歷史者亦不過出于鉤稽事實,發(fā)明體例二途,而不知考求民族進化之原則”①224。
當時留美學生也開始編譯西方史著,如《世界文明史提綱》、《世界通史》(邁爾著,黃鼎譯),其中《世界通史》還被多所大學選為教材。但留美學生人數(shù)太少,留日學生走在前列?!拔濉に摹币院?,隨留美學生人數(shù)漸增,形成強大陣容,漸漸取代了留日學生,在“西方史學”課程建設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表6 20世紀10 – 20年代留美學生陣容表
(一)利用講壇授課傳播西方史學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史壇,新舊思想并存,有時舊思想、舊方法還占據(jù)主導地位。面對如饑似渴的青年學生對科學和知識的追求,有些老師講授的內(nèi)容與方法,往往不能令學生滿意。一位在1917 – 1920年就讀于北京大學史學系的同學(丘耀芳),在多年后給胡適的信中談到,黃節(jié)(晦聞)開設的“史學原理”、陳漢章(伯弢)開設的“中國通史”、葉瀚(浩吾)開設的“中國法制史”,均學問淵博,為各同學所敬佩,“惟以缺乏方法,未能引起學生研究興趣。各同學尤感乏味者,如黃節(jié)(晦聞)老師講授之‘史學原理’,完全以梁玉繩《二十四史劄記》為藍本,黃老師知不能引起學生精神,因而停講‘史學原理’,轉(zhuǎn)由鈞長(胡適)講授”①參見: 尚小明. 北大史學系早期發(fā)展研究: 1899-1937 [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46。鈞長因哲學系功課太忙,每周授一小時,遂又停止,各同學大失所望,由陶老師履公續(xù)講,所講者為古希臘、羅馬之零碎史實,而少條理,“各同學也不感趣”,未幾陶老師又輟講,“史學原理”一科無人擔任,改授“西洋通史”,由何炳松老師擔任。
從這里可以看出,講授“方法”對于求知者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而講授的“內(nèi)容”更是能否引起學生“好學”“探究”的靈魂的關鍵。信中談到胡適接替“史學原理”課(1918年)后,說胡適“上課時引舉中西史學之起源及其發(fā)展原理,滔滔不竭,各同學精神異常振奮”①47。1920年應史學系主任朱希祖之請,何炳松又開設了“歷史研究法”,采用“美國Robinson所著《新史學》原本做課本,(也)頗受學生歡迎”[17]1。1929年蔣廷黻任清華大學史學系主任后,運用西方的近代史學理論改造中國傳統(tǒng)史學,提出一套全新的辦系理念,在課程設置上,實施“中外歷史并重”方針,使史學系每年開設的二十多門課程中,中外史各占一半。在治學方法上,蔣廷黻倡導“考據(jù)與綜合并重”,認為中國傳統(tǒng)史學在考據(jù)、校勘方面有很大成就,但在理論綜合分析方面欠缺,鼓勵學生“學習外國史學,尤其是史學理論與方法,以提高中國史研究的水平”①參見: 清華院系: 開拓中國新史學的歷史學系[C] // 佚名. 清華百年校慶資料, 2011.。
留美學人多抱著“科學救國”的理念出洋留學,回國以后利用講壇,把西方史學思想和方法傳播給學生。
(二)通過翻譯西方史著傳播西方史學
“譯書”是文化傳播的一個重要手段,許多熱衷于文化學習的留美學生在求學之余就翻譯一些新書。1917年《留美學生季報》第4期發(fā)表了《譯書以灌輸政治知識議》一文,把譯書作為中國“治標治本”的一個好方法,呼吁留美學生翻譯外國書籍。回國后的留美學生,更是把翻譯當作傳播西方文化的一種重要手段。他們注意到西方各派史學本身的系統(tǒng)性,所譯西方史學理論著作,多為歐美原著。
表7 留美學人翻譯西方史著目錄表
1917年何炳松留學回國后,先被留用為浙江省省長公署助理秘書,后任浙江省教育廳視學。同年9月受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和北京大學聘請,開始其教學生涯。1919年何炳松在北京大學教授“西洋通史”課程,由于教材質(zhì)量較低,他參照英文本編寫中文講義為課本,對于基礎較好的高年級學生直接用英文原本授課,將“西方史學”介紹給學生,使學生很有興趣,效果也很好。1920年開設“歷史研究法”課程后,以魯賓遜的《新史學》原本為教材。為方便教學與學生閱讀,何炳松在朱希祖和胡適鼓動下,1921年2月決定將《新史學》譯成中文。1922年北京大學出版委員會決定將《新史學》作為《北京大學叢書》組成部分出版,后因胡適沒能及時寫序而擱置。1924年經(jīng)朱經(jīng)農(nóng)介紹,《新史學》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標志著20世紀初通過日本引進“西洋史學理論”的終結?!缎率穼W》共八章:第一章“新史學”,說明新史學的意義;第二章“歷史的歷史”,講解史學觀念的變遷;第三章“歷史的新同盟”,解釋歷史同各新科學的關系;第四章“思想史的回顧”,表明歐洲思想史的變遷;第五章“普通人應讀的歷史”,告訴普通人也應讀歷史;第六章“羅馬人的滅亡”分析了羅馬滅亡的意義;第七章“1789年的原理”,闡明法國大革命的意義;第八章“史光下的守舊精神”,詮釋對待創(chuàng)新與守舊的態(tài)度。朱希祖認為,八章中第一、二、三、八最為重要,第四、五次之,第六、七又次之。
《新史學》針對當時有些人 “用舊眼光觀察新問題,用舊理論解決新問題”,對歷史學的范圍與性質(zhì),觀念“還是陳腐的很”的現(xiàn)象,明確提出“歷史有革命的必要”[17]13
魯賓遜《新史學》譯成中文后,在當時的史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反響。何炳松本人就認為《新史學》用意很深,“很可以做我們中國研究史學的人的堿砭”①參見: 史學界新聞:新史學譯本出版[J]. 史地學報. 1922, 1, (2).張其昀(1900 – 1985年)在1922年的《學衡》雜志上發(fā)表《劉知幾與章學誠之史學》,在分析劉知幾與章學誠進化觀念時,專門提到魯賓遜和他的《新史學》,并借助魯賓遜的話,表明西方史學科學化的趨勢。朱希祖也說:“何先生譯了Robinson這部書,很符合我國史學界的程度,很有功于我國史學界……為我國史學界的首創(chuàng)者,很望留學各國回來的學生,多譯這種書,指導吾國史學界?!盵17]3譚其驤也認為《新史學》是本世紀初(20世紀)第一部著名的史學譯著?!缎率穼W》作為早期系統(tǒng)介紹西方史學理論及方法論的名著,曾被20世紀20 – 30年代許多大學歷史系作為歷史研究法的教材。
1925年任教光華大學的何炳松與學生郭斌佳合作,翻譯了美國Shotwell(紹特韋爾)的《西洋史學史》(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istory),此譯本1929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段餮笫穼W史》共五編,加上附錄合計二十七章。第一編導言:第一章 歷史之定義與范圍;第二章 神話與舊聞之先史;第三章 書籍與文字;第四章 時間之計量;第五章 埃及之紀年史;第六章 巴比倫亞述與波斯之記載。第二編猶太史:第七章 歷史觀之舊約全書;第八章 摩西五經(jīng);第九章舊約中其余史書;第十章 經(jīng)典之構成;第十一章 非圣經(jīng)文學與約西弗。第三編希臘史:第十二章 自羅馬至希羅多德;第十三章 希羅多德;第十四章 修昔底的斯;第十五章 修辭與博學;第十六章 波里比阿;第十七章 后來之希臘史家;第四編羅馬史:第十八章 羅馬之歷史演說與詩;第十九章 羅馬紀年史學與初年諸史學;第二十章 尼祿、愷撒與薩拉斯特;第二十一章 李維;第二十二章 塔西陀;第二十三章 自斯韋托尼阿至安密西那斯、馬塞立那斯。第五編基督教與歷史:第十四章 新紀元;第二十五章 玄談與妸利振之貢獻;第二十六章 年代學與宗教歷史攸西比阿斯,附錄 中古及近代史學;第二十七章 歷史之解釋。何炳松在《譯者序》中說:翻譯此書意在為編撰中國史學史作借鑒,“以期于吾國之新史學界稍有貢獻”[18]。
在何炳松計劃編譯的《西洋史學叢書》里,還有英國史學家古奇(Gooch)的《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1929年春至1929年8月期間由郭斌佳協(xié)助翻譯),并完成過半,自謂“不期年當可脫稿”[18],后因1932年“一·二八”事變,商務印書館遭日機轟炸而輟。
(三)利用編寫教材傳播西方史學
教材,是學生學習的必備資料,也是體現(xiàn)教學內(nèi)容的重要載體。尤其是史學,內(nèi)容涉及古今中外,如學生沒有一個合適的教材,學習將無從著手。留美學生在授課傳播、翻譯介紹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心得和中國的實際情況,著手編寫教材。陳衡哲在談到編寫《西洋史》的目的時說有兩個動機,其中一個動機是在北京大學教授《西洋史》時,反對注入式教育,特別注意學生自己搜求材料,作為輔助或證明她的演講之用。但她深感中文資料缺乏,于是“辭去教職,專門編書”,以打破以往只注重翻譯而沒有著書的局面,主張把“真理與興趣”同時實現(xiàn)于讀者心中。在編寫教材方面,何炳松、胡適、陳衡哲做出了較多的貢獻。
表8 留美學人編寫教材情況表
陳衡哲《西洋史》(上、下)分三編:第一編上古史(第一章先史時代;第二章埃及古文化;第三章西亞古文化;第四章希臘歷史的背景;第五章希臘古文化;第六章羅馬古文化;結論);第二編中古史(第七章蠻族入宼時代;第八章封建時代;第九章近代列國的成立;第十章中古文化的回顧;結論);第三篇近世史(第一章文藝復興;第二章列國新形勢;第三章宗教革命前的歐洲;第四章宗教革命;第五章地理上的大發(fā)現(xiàn)及殖民地的競爭;第六章列強政局的開始;第七章法國革命;第八章自拿破侖至梅特涅;第九章1848年后的歐洲;第十章歐洲與世界)。
《西洋史》雖然為高級中學教科書,但并未被教科書的體例所限。在史學方法論上最重要的特色,就是突破了中國學人慣以使用的“以西洋人眼光看西洋史”,而是以“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洋史”。
胡適高度評價了《西洋史》,認為“陳衡哲女士的《西洋史》,是一部帶有創(chuàng)作的野心的著作,在史料的方面她不能不依賴西洋史家的供給。但在敘述與解釋方面,她確實做了一番精心結構的功夫。這部書可以說是中國治西史者的學者給中國讀者精心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此書也是一部開山的著作”[19]。
孫郁在“推薦序”中也認為:陳衡哲對《西洋史》的解釋是貼切的,“她在史學修養(yǎng)上的不同凡俗,其實也因了她藝術見解的深切和心緒的平和。……我們讀《西洋史》的時候,便獲得了一種知識和美的滋潤”①參見: 陳衡哲. 西洋史[M]. 北京: 中國工人出版社, 2007.。
2002年,陳樂民向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本科生推薦陳衡哲的《西洋史》,并稱贊說:“到現(xiàn)在為止,中國人寫的《西洋史》當中,我還沒有見到比這本書寫得更好的。”②參見: 陳樂民. 陳衡哲和她的《西洋史》[N]. 南方周末. 2008-6-12.
總之,20世紀20年代,舊學新說交融,保守創(chuàng)新并存。隨著西方史學的專業(yè)化和科學化,催使中國沖破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西方史學的沖擊,加速了中國史學的顫變,尤其是留美學人,利用他們系統(tǒng)接受西洋教育、精通外語、視野開闊等優(yōu)勢,積極投身到史學的變革之中,把西方的史學理論和思潮引入中國,并根據(jù)自己的體會,結合中國實際,通過授課、翻譯、編教材等途徑,對西方史學課程的建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從而讓“西方史學”成為中國史學的重要內(nèi)容,使中國史學與世界史學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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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朱青海)
Study on the Curriculum Construction For the Western Historiography in China in the 1920s—— Take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Studying in America as a Case
ZHANG 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325035)
Abstract: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institutions of higher learning, the diversity and refinements of the world history curriculum in china as well as the department of history in Chinese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turn out. In the 1920s, the course of the western historiography was formally opened one after another followed by Beijing University.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studying in America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curriculum construction of the Western Historiography in China through the ways to platform lectures, translate the historical works and to compile the teaching materials. They spread the western historical theories and methods to make the western historiography courses important contents of Chinese historiography and to connect the Chinese historiography with the world historiography.
Key words:the 1920s; the Western Historiography; Chinese Intellectuals Studying in America; Curriculum Construct
作者簡介:張潔(1964- ),男,浙江武義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世界現(xiàn)代史,西方文化史,中國近現(xiàn)代留學史
基金項目: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Y201224818)
收稿日期:2014-06-16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5.01.004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555(2015)01-00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