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酒
——從清華楚簡《耆夜》和北大秦簡《酒令》想起的*

李 零

(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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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帛學(xué)研究專輯

詩與酒
——從清華楚簡《耆夜》和北大秦簡《酒令》想起的*

李 零

(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中國古代，酒與文學(xué)有不解之緣。參加酒宴者往往以一種叫“酒令”的詩歌助興。討論的《酒令》是書于竹牘和木牘，藏于北京大學(xué)。另外，令人驚奇的是，同出還有一枚特殊的酒骰，形狀特異，前所未見，上面有四個酒令。

北大秦簡;酒令;酒骰;詩歌

一

從前，我根本不粘煙酒，就連插隊，也不抽不喝。我記得，離北京前，同學(xué)在頤和園聚會，他們?nèi)砹耍型纯蘖魈榈?，有咧嘴傻笑的，有碎嘴嘮叨的，有沉默不語的，就我一口不喝。我酒齡太短，只能從1987年算起。我是陪俞偉超老師聊天才學(xué)會喝酒。其實也可以說，根本就沒學(xué)會。五歲那年，我一腳踩空，掉進(jìn)排云殿的火道口里，把腦骨摔裂。沒準(zhǔn)兒是那時落下的毛病吧，茶和咖啡根本不提神，酒也沒多少麻醉效果。我從來都沒體會過什么叫酩酊大醉。別人都說，幾杯白酒下肚，肚里翻江倒海，腦瓜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風(fēng)起云涌，我咋體會不到呢？當(dāng)年，我寫《花間一壺酒》，封面有句話：越活越糊涂，越喝越明白。

詩與酒有不解之緣。研究中國文學(xué)史，一定要從這里入手。喝酒，酒勁兒上來，詩興大發(fā)，一發(fā)不可收，詩都是喝出來的(如李白)。寫詩，詩變成酒令，又為喝酒助興，前仆后繼，引出更多詩。近年，我已轉(zhuǎn)到文學(xué)專業(yè)，很想研究一下酒跟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可惜晚了。現(xiàn)在的人，只會喝酒，不會作詩，愧對古人呀。

喝酒，其來尚矣。古人說，儀狄造酒，據(jù)說是大禹當(dāng)領(lǐng)導(dǎo)那陣兒。中國古代的酒都是糧食酒，酒多說明糧食多、人口多，文明水平高。中國從夏代邁進(jìn)三代，從沒吃沒喝到有酒有肉，說明生產(chǎn)發(fā)展了，生活提高了，但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心里很矛盾，他們又害怕酒。今本《尚書》有《五子之歌》、《胤征》、《說命》、《微子》、《酒誥》、《無逸》，都說酗酒會亡國。它的前三篇，學(xué)者定為偽書，后三篇總沒錯。周人，古代的陜西人，讓愛喝酒的河南人給嚇毛了。西周早期的大盂鼎，西周晚期的毛公鼎，都說千萬別學(xué)他們。你要光看《尚書》，還以為周人真能“拒腐蝕，永不沾”，但翻開《詩經(jīng)》，完了，《詩》三百，《風(fēng)》、《雅》、《頌》俱全，至少有35篇講喝酒。這以后，中國酒史，喝而禁，禁而喝，反反覆覆。比如曹操，他把反對禁酒的孔融殺了，但他自己呢，“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酒是禁不住的。

中國文學(xué)史，《詩經(jīng)》講喝酒，很多，剛才講過了?！冻o》講喝酒，只有《九歌·東皇太一》、《招魂》，全跟敬神有關(guān)。漢魏，鄒陽、揚雄、曹植寫過《酒賦》，跟喝酒有關(guān)的詩很多。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都是能文能酒，魯迅先生有專門討論。晉詩可舉陶淵明。唐詩、宋詞、元曲跟酒令有關(guān)，更不必說了。明清小說，不光關(guān)云長溫酒斬華雄，武二郎借酒勁，景陽崗上打老虎，還有專講喝酒行令的熱鬧場面，《紅樓夢》、《鏡花緣》等小說描寫非常多。

二

目前研究酒令，有兩條新材料。一條是清華楚簡《耆夜》，一條是北大秦簡《酒令》。

清華楚簡《耆夜》講武王克商前的西伯戡黎。黎國在今黎城、潞城、長治市、長治縣一帶，我老家那一帶。翻過太行山，另一邊是安陽殷墟和朝歌牧野。這個地方，戰(zhàn)略地位很重要。武王八年，周人伐黎，打了大勝仗。周人在祭祀文王的廟堂喝慶功酒。在座七人，怎么坐？值得研究。

我懷疑，武王在堂上，背北面南，其他六人在堂下，分坐兩側(cè)。

“畢公高為客，召公保奭為夾”，是說畢公高為主賓，召公奭為主陪，畢公在西，召公在東，坐在堂下第一排。

“周公旦為主，辛公讠臣為夾”，是說周公旦主持儀式，辛公甲負(fù)責(zé)安排座位，引導(dǎo)賓客就位，周公在西，辛公在東，坐在堂下第二排。

“作冊逸為東堂之客，呂尚父命為司正，監(jiān)飲酒”，是說作冊逸為次賓，坐在堂下的東邊，呂尚父受命為酒監(jiān)，負(fù)責(zé)監(jiān)飲酒，坐他對面，這是第三排。

席間，敬酒順序很重要。

首先，武王向畢公敬酒，歌《樂樂旨酒》；向周公敬酒，歌《鞧乘》。畢公是三晉魏氏的祖先，跟山西有不解之緣。看來，戡黎之役，屬他功勞大，其次是周公。《樂樂旨酒》，開頭兩句是“樂樂旨酒，宴以二公”，“宴以二公”正好用來講向畢公、周公敬酒?！俄G乘》講披堅執(zhí)銳，乘戰(zhàn)車，沖鋒陷陣，則用來表揚二位的赫赫戰(zhàn)功。說不定，伐黎之役，他倆一個為車御，一個為車右，跟武王在同一戰(zhàn)車上。

最后，堂下突然有蟋蟀叫，周公詩興大發(fā)，又歌《蟋蟀》?！扼啊?，今《詩》屬于《唐風(fēng)》?！短骑L(fēng)》是晉南民歌。詩分三章，每章最后兩句是“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這是自勉自勵，告誡自己，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還要謹(jǐn)慎再謹(jǐn)慎，努力再努力。

這一儀式是拿當(dāng)時的貴族歌詩當(dāng)酒令，非常高雅。

三

北大秦簡《酒令》不一樣，更像現(xiàn)在的酒風(fēng)。

下面欣賞一下。

(一)竹牘

東菜(采)涇桑，可以食(飤)蠶。愛般適然，般獨安(宴)1湛，食(飤)般已叔(就)子湛。寧見子見子？黃黃鳥虖(乎(萃)吾蘭林。

【白話翻譯】

東采涇上桑，可以喂我蠶。子湛只喜歡子般一人，子般只跟子湛吃飯。子湛剛請子般吃過飯，子般又請子湛喝一番。難道你能見到子般，卻見不著子湛？鳥兒黃黃，飛來我家，落在木蘭枝頭上。

這首詩是講以酒會友。

古詩講究起興，起興是典型的民歌風(fēng)，現(xiàn)在的民歌還有這種開頭。這首詩是以采桑喂蠶起興。桑葉可以喂蠶，酒食可以醉人，這是開頭。

下面講喝酒。誰喝酒呢？倆酒徒，一個叫子般，一個子叫子湛。這倆名字很有趣，般有尋歡作樂之義，湛是沉湎，沉湎到不能自拔，估計都是莊諧式的隱語。他倆一見傾心，子湛心中只有子般，子般只請子湛吃飯。他倆你請我，我請你，終日廝混，形影不離，誰都離不開誰。你怎么可能見到這位，卻見不著另一位？作者故意反問。

(二)木牘一

不日可增日可思，檢檢(鬑鬑)柀(披)發(fā)，中夜自來。吾欲為怒1烏不耐，烏不耐,良久良久，請人一桮(杯)。黃黃鳥邪，醉(萃)吾冬栂(梅)。2(正面)

【白話翻譯】

來日無多可嘆，往事難以釋懷。長發(fā)披肩飄飄然，半夜不請自來。我想發(fā)火沒處發(fā)，很無奈呀很無奈，郁結(jié)于心，太久太久，不妨請她喝一杯。鳥兒黃黃，飛來我家，落在冬梅枝頭上。

這首詩是講借酒澆愁。

和上一首詩不同，它說的是，有個人，也就是詩中的“吾”，郁郁寡歡想不開。這位老兄愁什么？愁的是人生苦短?！安蝗湛稍鋈湛伤肌?，有學(xué)者在網(wǎng)上寫文章，指出這樣的話也見于漢代銅鏡(商之彝《北大藏秦簡酒令零識》)。它的意思是說，去日苦多，今后的好日子沒幾天了，但往事歷歷在目，仍然留在心頭，想起過去就痛苦。李白有一首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與此是類似表達(dá)。他心里難受，無法排遣，得找個傾訴對象，于是這樣的人出現(xiàn)了，有個長發(fā)女子出現(xiàn)了，半夜三更，不請自來。這是頭兩句。

下面講他的精神狀態(tài)。這位老兄，不止煩，而且惱，不止惱，而且怒。怒到烏不耐呀烏不耐，受不了呀受不了，不是一時半會兒，而是良久良久，可把他憋壞了，怎么辦？只好請這位女士喝一杯。

喝下去，怎么樣？肯定不是一杯的量。魯智深饞酒，有一句名言，曰“嘴里能淡出個鳥來”，形容嘴中沒滋沒味?，F(xiàn)在好了，黃黃小鳥又飛過來了，這回是落在冬梅的枝頭上。換人換地方，最后還是落實到醉。

(三)木牘二

【白話翻譯】

再多的酒也喝不醉，除非浩蕩如江漢。喝醉了也不回家，只要還沒喝到夜半。就算坐上馬車往家趕，也要拖到雞未鳴、天未亮，四周還是大黑天。

老夫老妻還年少，沒做虧心事，不必把心焦。與世俯仰心不慌，愿如野草隨風(fēng)倒。

這是兩首詩。

第一首，講酒量。這位老兄真能喝，不但喝得多，怎么喝都喝不醉，而且作通宵達(dá)旦之飲，死活不肯回家。

第二首，講一對老夫老妻，活得坦坦蕩蕩。詩中沒講喝酒，但跟喝酒恐怕仍有關(guān)系。其生活態(tài)度是“愿如野草隨風(fēng)倒”，讓我想起“醉后何妨死便埋”(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最后這首詩，學(xué)者有爭論。

“一家翁濡”，我讀“一家翁嫗”。劉釗先生有不同意見，認(rèn)為“一家翁濡”應(yīng)讀“一家翁孺”。漢人常以翁孺為私名。但翁孺除作人名，其它用法幾乎看不到，類似人名有長孺、中孺、少孺?！安淮鬄榉俏鹩棺S”，劉釗先生認(rèn)為“譙”應(yīng)讀如本字，是責(zé)怪之義。但責(zé)怪分自責(zé)和他責(zé)，這里不可能是他責(zé)，只能是自責(zé)。自責(zé)是心中歉疚，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跟憔字的意思倒比較接近。

(四)令骰

北大漢簡，除上所述，還有一件木質(zhì)酒骰，可能與《酒令》有關(guān)。骰子跟賭博有關(guān)，全世界都有，有點有面，樣子差不多，主要是六面體。中國的骰子，形狀很多，除六面體，還有十四面體、二十六面體。北大的這枚骰子，過去從未發(fā)現(xiàn)，它也有六個面，但不是方的，形狀有點像西北簡牘的木觚，但又不一樣。它是拿根木棒，兩頭刮削，各三個面。六個面相互交錯，都有字，上面和下面，文字是互相反著寫。它包括三組成對的文字：

3．千秋/百嘗(?？烷L壽/舉杯共飲)。

這種骰子，大家老問怎么用？我說不知道。有興趣的人，不妨自己動手，做個骰子，試試看。

如今，喝酒的風(fēng)氣很不好。

孔子教導(dǎo)我們說：“唯酒無量，不及于亂?！?《論語·鄉(xiāng)黨》)

The Poems and Wine ——The Thinking aboutQiyein the Tsinghua University Chu Bamboo Slips andJiulingin the Peking University Qin Bamboo Slips

LI 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n ancient China, there was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iterature and wine.The drinkers attending in a feast usually used some special poems so-calledJiu-lingfor fun.This article aims to discuss a set of poems renamedJiu-lingwhich was written on the Qin bamboo or wooden tablets kept in the Peking University.Amazingly, we also found a wine die with four different charges,whose shape we have never seen before accompanying with the tablets.

the Qin bamboo or wooden tablets kept in the Peking University;Jiu-ling;wine die;poems

主持人語：

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與清華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先后收藏楚簡、秦簡，推動了簡帛的保護(hù)與研究，也促成了第一個人文學(xué)科的國家級協(xié)同創(chuàng)新平臺“出土文獻(xiàn)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的建立。2014年12月5日至7日，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所與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因都收藏、研究秦簡而主辦了一個“秦簡牘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本輯論文以此會議論文為主。另外還特約邢義田院士的一篇專論漢秦的論文。

(朱漢民教授)

2015-03-05

李 零(1948—),男,山西武鄉(xiāng)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考古、藝術(shù)史、先秦兩漢史、古文字、古文獻(xiàn)、歷史地理、思想史.

I207.2

A

1008—1763(2015)03—00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