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馮翔 發(fā)自北京
《滄浪之水》和不走彎路
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閻真號稱自己的新作,長篇小說《活著之上》是他這輩子要寫的“最后一本”。
閻真只寫過三部小說。寫留學的《曾在天涯》,寫女人的《因為女人》,寫官場的《滄浪之水》。主人公全是困境中的知識分子。其中,于2001年出版的《滄浪之水》,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了66次。
《活著之上》的主角仍是知識分子,一個名叫聶致遠的大學教授。他的家鄉(xiāng),就是《滄浪之水》主人公池大為年輕時工作過的一個縣。
池大為的人生,是一個明顯的V形。他沒有掌握權(quán)力的時候,房子沒有,職稱沒有,兒子被開水燙了沒錢治,夫妻倆跟岳母長期睡一個房間導致他陽痿……
等到他“幡然悔悟”,開始與權(quán)力同流合污,立即在官場春風得意。
《活著之上》主人公聶致遠的人生不再像池大為那樣,是一個劇烈的大V字,而是一條平穩(wěn)起伏的波浪線。
沒有刻意去爭什么,他也評上了副教授、教授;老婆沒送禮也沒被潛規(guī)則,居然也爭到了區(qū)編制。他口無遮攔、不聽招呼、放棄機會、得罪領(lǐng)導,居然基本沒受什么懲罰。雖然第一流的資源輪不到他,但第二流、第三流的資源比如找工作、漲工資、評職稱,都沒有落下他一份。
絕對化,是閻真小說的一大特色。閻真的上一部小說,寫知識女性困局的《因為女人》引起巨大爭議。有批評說,他“把人的自私、欲望和無聊概括為人性”,“男人有了本事一定會出軌,女人就挺著吧”。
《活著之上》的場景是高校,書中高校里的各類領(lǐng)導沒有多么面目可憎。他們做一些有違公平的事情,如給家境富裕的學生評獎學金,指定某個家里有背景的學生為班干部……也都是迫于“上級指示”,“其實也很可憐的?!彼约旱谋硎鍪牵哼@不是像有些媒體報道的那樣,是一本揭露高校黑暗和腐敗的書。
《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之間還有一個反差,就是對待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和曹雪芹這些圣賢的態(tài)度上。
在前一本書里,閻真證明了“為什么那些圣賢沒有幾個不是命運凄涼一生潦倒的”;在《活著之上》里,他提倡的是那些圣賢的精神人格。
閻真沒有博客,也不用微信,但他幾乎每天都上網(wǎng)瀏覽新聞和各種評論。在《活著之上》里,他塑造了一些怪異的文化現(xiàn)象,如“吃綠豆談養(yǎng)生”“荷花姐姐”等等。這顯然可以從普通人這些年都很熟悉的一些人和事找到原型。新聞進入文學,這些年已從余華、賈平凹等作家的嘗試中被發(fā)現(xiàn)是吃力不討好。張悟本與芙蓉姐姐,其實都早已退出公眾視野,閻真這部書才推出來,像是把他們改頭換面再寫一遍。
閻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有點恐慌。寫完《活著之上》,“一時感覺自己有點空了”。(以下為閻真自述)
知識分子不會完全被功利主義牽引
《滄浪之水》是寫體制,可能極端了一點點。體制對人進行負面的改造,以適應(yīng)這種體制的要求。說實話,這種狀況今天也沒有根本性的改變。那么多機關(guān)工作人員,誰敢跟領(lǐng)導說個“不”字?
和《滄浪之水》一樣,這部小說也是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的,《滄浪之水》寫當代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活著之上》寫的是知識分子的堅守。
這兩種狀態(tài)在生活中同時存在,我的新小說之所以轉(zhuǎn)換了表現(xiàn)的方向,是因為我覺得,一個知識分子不會完全被功利主義所牽引。
生活是復雜的,人也是復雜的,我們很難去用一個概念去概括人和生活的多樣性、復雜性。聶致遠不是文化英雄,而是一個平凡的知識分子,他有他的堅守,也有他的猶豫。
我個人跟十多年前比,平和了一點,沒有那么極端了,會承認人性在生存意義上的合理性。人是一個活生生存在的人,他有個人的欲望、想法,也能理解。
這部小說主人公的命運不像《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那么波瀾起伏,也是受現(xiàn)實生活的制約的:高校教師的生存狀態(tài)本身就是比較平穩(wěn)的波浪線。當代表現(xiàn)高校生活的小說不少,但大多數(shù)在我看來都過于追求戲劇化了。
我沒有把領(lǐng)導說得很壞,因為的確不是那么回事。在社會上某些人的觀念中,“領(lǐng)導”已經(jīng)被概念化,漫畫化,甚至污名化,這不是生活的真實,至少不是當代高校生活的真實。
這些高校領(lǐng)導,真的都是普通人,也都要為自己的利益考慮,所以才在搞課題、評職稱、爭取學術(shù)地位這些麻煩的事情上下工夫。
《因為女人》表現(xiàn)的是生活比較負面的局部,也是一種有相當普遍意義的局部。小說中的男性都是比較負面的形象。這是由我的小說想表達的主旨所決定的。就像魯迅筆下的中國人,都是麻木愚昧的灰色人物,只能代表他對生活的觀察,而不能說是中國人的總體面貌。應(yīng)該說,相對而言,高校的人文環(huán)境還是比較寬松的,官本位雖然起著很大的作用,但還是要受學術(shù)標準的制約,這就為知識分子的自由人格提供了一定的空間。
這就是為什么,聶致遠還能夠憑著自己在學術(shù)上的努力,獲得開拓自己生存空間的機會。我本人是這種狀態(tài),還有不少同事,也處于這種狀態(tài)。
我們都是凡人
作家跟記者的身份是有很大區(qū)別的。作為一個作家,我從來不追求新聞性。一個作家追求新聞性,那是他揚短避長,自我局限。我把那些事情寫到小說中,為的是表現(xiàn)人們價值觀的扭曲,以及這種扭曲對知識分子的影響,這跟我想表現(xiàn)的思想是吻合的。我很愿意從新聞中得到啟發(fā),第一是故事性的啟發(fā),第二是思想性的啟發(fā)。新聞能夠幫助我更準確地把握當代社會的精神狀態(tài)。
寫張悟本、芙蓉姐姐,我是從與新聞不同的角度或?qū)用嫒懙摹N也皇且ヅ兴麄?,而是借這些事情來展示社會價值觀的混亂?,F(xiàn)在文學里寫的情節(jié),哪一件事讀者沒看到過?尤其是寫當代生活的小說。比如莫言的《蛙》,你說他每個情節(jié)都是新穎的?他寫計劃生育,那些故事細節(jié),都是報紙上看了幾百遍的東西了,這并不局限他的創(chuàng)造性。
我不認為傳統(tǒng)道德觀念都是虛偽的和不適用的,或者說過時的。傳統(tǒng)文化對當代知識分子來說,仍然有思想資源的價值。當然傳統(tǒng)又是復雜的,多樣的,負面的因素也不少。但我認為,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還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像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和曹雪芹等等文化英雄,他們用自己的血淚人生以至生命,證明了比自我生存更高的價值和意義的真實存在,這就是《活著之上》的價值和意義。
那些古代的圣賢在今天也要付出代價。我們都是凡人,學不了圣賢。但是,他們的精神,還是可以對我們形成一種精神上的感召,保證我們做人還有一個底線,不去做很壞的事。這種可能還是存在的。《滄浪之水》里就非常絕對化,你不向權(quán)力靠攏,活都活不下去。我只能說:機關(guān)和學校還是有區(qū)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