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深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莊子·逍遙游》中“猶有所待”之“待”“依賴”義商榷
高 深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對于《莊子·逍遙游》中列子“猶有所待”的對象,比較普遍的觀點認(rèn)為是“風(fēng)”。這是由郭象首先提出的觀點,后被歷代注家所廣泛接受。近代以來,學(xué)術(shù)界又在“待風(fēng)”說的基礎(chǔ)上,將“待”解釋為“依賴”。這種理解存在著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事實上,“惡乎待”并非指“無所依賴”,而是對“達(dá)到人生最高境界”的一種表示。“待”字的本義為“等待”,“有所待”就是“有所等待”,指有未實現(xiàn)的愿望,有未達(dá)到的目標(biāo)。將“待”解釋為“依賴”,直接導(dǎo)致了對《莊子》主旨的誤讀。
《莊子·逍遙游》;待;有待;依賴
《莊子·逍遙游》中“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1]4作為揭示全篇主旨的語句,歷來為注家、論者高度重視。遺憾的是,關(guān)于“猶有所待”的對象,通常被認(rèn)為是“風(fēng)”,并將“待”解釋為“依賴”,認(rèn)為《逍遙游》的主旨就是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進而影響了對《莊子》思想的正確理解。從“依賴”義解釋溯源,“依賴”義解釋缺陷和“待”字的本義、引申義和假借義等方面來看,將“待”解釋為“依賴”是值得商榷的。
現(xiàn)存最早對《逍遙游》“猶有所待”作出解釋的是晉人郭象,他注“猶有所待者也”一句說:“非風(fēng)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2]20郭象認(rèn)為列子“猶有所待”的對象是“風(fēng)”,這種解釋影響深遠(yuǎn)。唐代成玄英說:“乘風(fēng)輕舉,難免步行,非風(fēng)不進,猶有所待。”[2]20宋代林希逸說:“此雖免乎行矣,而非風(fēng)則不可,故曰猶有所待?!盵3]6清代王先謙說:“難免步行,猶必待風(fēng)?!盵1]4
晚清和民國時期,隨著西學(xué)東漸的影響深入,我國學(xué)術(shù)界出現(xiàn)了一股“攝取西方的科學(xué)觀念和哲學(xué)思想,以重新評估中國傳統(tǒng)思想,建構(gòu)中國新文化”[4]538的思潮,以西方的“自由”思想解讀《莊子》的逍遙哲學(xué)成為流行趨勢。如章太炎曾說:“《逍遙游》所謂自由,是歸根結(jié)底到‘無待’兩字……真自由惟有‘無待’才可以做到”[5]38?,F(xiàn)代著名學(xué)者陳鼓應(yīng)也說:“《逍遙游》篇主旨是說一個人當(dāng)透破功、名、利、祿、權(quán)、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yōu)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6]1伴隨著這種《逍遙游》主旨“自由說”的出現(xiàn),學(xué)術(shù)界普遍地將《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解釋為“依賴”。如“所謂‘有待’,就是有所依賴、有所對待,是指人的某種愿望、要求的實現(xiàn)要受到一定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所謂‘無待’,即無所依賴、無所對待,是指人的思想、行為不受任何條件的限制。莊子認(rèn)為,‘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擺脫有待,達(dá)到無待,才能實現(xiàn)自由,即獲得逍遙游,逍遙游也就是無待的自由境界?!盵7]將“猶有所待”的對象理解為“風(fēng)”,那就只能將“待”解釋為“依賴”。將“猶有所待”的對象理解為“風(fēng)”與將“猶有所待”之“待”解釋為“依賴”,共同導(dǎo)致了下文“惡乎待”即“無所依賴”的解釋。有人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譯為:“如果能夠把握天地的本性,順從六氣的變化,暢游于無窮的世界,他還有什么必須依賴的東西呢?”[8]11《漢語大詞典》中對“有待”的解釋也采用了這種觀點:
有待:古代道家哲學(xué)用語。謂需要依賴一定的條件。莊子認(rèn)為世俗生活都是有待的,不自由的;而絕對的精神自由則是無待的,《莊子·逍遙游》曰:“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此后,《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依賴”義解釋被普遍接受下來。
然而,將《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解釋為“依賴”存在多方面的問題,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前后矛盾
《逍遙游》中“猶有所待”和“惡乎待”是對立的關(guān)系,代表兩種不同的境界。如果承認(rèn)列子御風(fēng)而行需憑借風(fēng)力而未達(dá)至境的話,那么,與之相對的至境就是無所憑借。這明顯與《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中的“乘”、“御”相矛盾?!俺颂斓刂?、“御六氣之辯”就是憑借的證據(jù)。此矛盾已在郭象注中暴露出來了。他說:“非風(fēng)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薄盁o所不乘”即肯定憑借。同樣需要憑借,何來“有待”、“無待”的區(qū)別?這種抹殺“有待”、“無待”區(qū)別的做法,顯然有違《逍遙游》本義。
將《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字解釋為“依賴”,勢必將“惡乎待”的最高境界解釋為“無所依賴”,這不符合《逍遙游》實際?!跺羞b游》非但沒有宣揚“無所依賴”的思想,恰恰相反,在“大鵬”寓言之后特地發(fā)了一通議論,來說明憑借、依賴之重要。這就是: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背負(fù)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1]2
“負(fù)大舟”需要憑借大水,“負(fù)大翼”需要憑借大風(fēng)。“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這是莊子借助鯤、鵬的寓言所得出的結(jié)論。莊子旨在說明,只有憑借大的工具才能有大的作為。莊子并不否定成就壯舉需要憑借工具之事實,相反,這一觀點正是莊子力圖闡明的道理。《莊子·外物》又用“任公子釣魚”的寓言來說明這個道理: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亦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dá)亦遠(yuǎn)矣。[1]238-239
任公子之所以釣到了大魚,正是因為他的魚鉤大、魚餌大、目標(biāo)遠(yuǎn)大的緣故。并得出結(jié)論說:“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亦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dá)亦遠(yuǎn)矣?!边@些都清楚地說明大的憑借之重要。
莊子為什么強調(diào)大憑借之重要性呢?其目的在于啟發(fā)讀者去認(rèn)識“道”,因為“道”的性質(zhì)之一就是“大”?!胺虻?,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1]99莊子認(rèn)為“德成之謂立,循于道之謂備”[1]100。得“道”是大得,得“道”才完備。
(二)邏輯混亂
將《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解釋為“依賴”,與將“猶有所待”的對象理解為“風(fēng)”都是沒有弄清“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和“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兩句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所致。
人們往往誤把后一句視為文章主旨的闡發(fā),如褚伯秀說:“故斷之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此三者人道之極,用以總結(jié)逍遙游首章大義?!盵9]180《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逍遙游》“解題”中也認(rèn)為:“達(dá)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才是絕對的自由,這就是逍遙游?!盵10]185將“無己”、“無功”、“無名”視為最高境界,并用“無名”、“無功”、“無己”說明“惡乎待”,與“依賴”義解釋同出一轍,如:
此三人者,則是前文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人也。欲結(jié)此人無待之德,彰其體用,乃言故曰耳。[2]22
但莊子認(rèn)為還不行,因為列子雖然能夠免于行走之苦,但想飛行還必須靠風(fēng)才行,無風(fēng)也就無法飛行……于是推出最后、也是最高的一個層次,就是莊子心目中的至人、神人、圣人,這些人去己順物,忘功遺名,一切順應(yīng)自然,從而達(dá)到了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最高境界。[11]231
成玄英認(rèn)為,“無己”至人、“無功”神人、“無名”圣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之人,意即他們已達(dá)“無待”之境。張松輝在《莊子研究》中更明確地指出“至人、神人、圣人”達(dá)到了“最高境界”[11]231。將“無己”、“無功”、“無名”視為最高境界,是對《莊子》哲學(xué)的片面的、孤立的理解。“無己”、“無功”、“無名”是三種不同的境界,三者中,最低者“無名”,其次“無功”,最高“無己”?!跺羞b游》也是按此順序逐一解釋“無名”、“無功”、“無己”的?!盁o己”是最難以做到的,然而,“無己”的人未必是得“道”之人,譬如缺乏自信心的人。所以,“無己”、“無功”、“無名”本身不是目的,僅是達(dá)到最高境界(即得“道”)的手段而已。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一句揭示了文章的中心論點: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得“道”。這是自前面的大鵬寓言開始,中間通過“小大之辯”,最后通過宋榮子、列子等具體事例,層層遞進、一步一步推導(dǎo)出來的,是全文的核心。此句中“天地之正”即“正天地者”,“六氣之辯”即“變六氣者”,“辯與正對文,辯讀為變”,“辯”、“變”古字通。在《莊子》中,“正天地者”、“變六氣者”即《大宗師》篇“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道”。“道”既是天地萬物的根源,又是天地萬物的主宰。所以莊子以“正天地者”、“變六氣者”暗指“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就暗指得“道”。“猶有所待”一段說明,獲得人生的最大幸福,達(dá)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就要憑借大的工具——“道”。只有得“道”,才是“無待”的。
得“道”是《莊子》人生哲學(xué)的最終目標(biāo)。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往往視名譽、功業(yè)、自我愿望的實現(xiàn)為人生的目標(biāo),在擁有一定名聲、成就一定功業(yè)、滿足一定自我時便沾沾自喜,停滯不前,從而阻礙了對大道的追求。正如宋代褚伯秀所說:“道心未明,有以障之耳?!盵9]“名”、“功”、“己”即影響人們境界提升的主要障礙。這就是圣人、神人、至人之所以“無名”、“無功”、“無己”的原因。莊子用圣人、神人、至人的做法啟迪世人達(dá)到最高境界的方法。這兩句的主次、輕重不可顛倒。宋人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對此有清醒的認(rèn)識,他說:“舊解以此三句為上文結(jié)句,不知乃是下文起句?!盵12]26“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一句的主要作用不是“上文結(jié)句”,乃為“下文啟句”,這是非常有見地的。
(三)混淆主客觀
將“待”解釋為“依賴”是混淆主觀意識與客觀現(xiàn)實的一種表現(xiàn)。“無己”、“無功”、“無名”本是人生價值定位的主觀意識問題,而論者卻將其視為現(xiàn)實生活中無所憑借的代表,從而混淆了主客觀問題。人和“己”、“功”、“名”的關(guān)系與列子御風(fēng)憑借風(fēng)力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zhì)。“己”、“功”、“名”是得“道”之人可以超越的事物,而“風(fēng)”對列子而言,是不得不憑借的客觀物質(zhì),是得“道”之后也不能須臾離棄的物質(zhì)?,F(xiàn)實生活中依賴一定的物質(zhì)條件與否和精神是否自由(確切說應(yīng)是“超越”)本來是兩碼事,在這里卻被相提并論了。
將“待”解釋為“依賴”,直接導(dǎo)致了把“有所待”理解為不自由,進而誤解《莊子》主旨為“追求絕對自由”,莊子哲學(xué)為“不切實際的幻想”。如《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在《逍遙游》“解題”中所說:
它主要說明莊子追求絕對自由的人生觀,指出大至高飛九萬里的鵬,小至蜩與學(xué)鳩,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只有消滅了物我界限,無所待而游于無窮,達(dá)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才是絕對的自由,這就是逍遙游。這是沒落階級不滿現(xiàn)實時的一種自我超脫的空想,實際上這種境界是不存在的。[10]
“絕對自由”、“空想”就是將“待”訓(xùn)為“依賴”的必然結(jié)論。這種理解并非個別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當(dāng)前的學(xué)術(shù)論著、教學(xué)資料之中。實事求是地說,莊子既沒有否定客觀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也沒有宣揚“無所依賴”的思想,那么認(rèn)為莊子追求不受客觀條件限制的“絕對自由”肯定是勉為其難、解釋不通的,必然影響人們正確接受《莊子》這一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
考察“待”之本義、引申義、假借義后發(fā)現(xiàn),《逍遙游》“猶有所待”之“待”不具有“依賴”義。
(一)從“待”字的本義和引申義看“猶有所待”之“待”
“待”的本義是“等候”,《說文解字注》說:“待,竢也,立部曰竢,待也。從彳寺聲,徒在切。一部,今人易其語曰等?!边@類用法很多。如:~到、~旦、拭目以~、~辦、~機而動、~價而沽、~漏、~聘、~命、~續(xù)、~業(yè)、~字閨中、~罪等。
由本義引申出以某種態(tài)度或行為加之于人或事物,如:對~、招~、~遇、~人接物、~客、~茶等。由“對待”之義又進一步引申,有“防備”、“防御”、“提供,供給”、“容忍”、“需要”、“將要”等義。
對于有無“依賴”義,字典辭書的處理是很不一致的。有的否認(rèn)有“依賴”這一義項,如《古今漢語實用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應(yīng)用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有的詞典認(rèn)為即使有,也是通假的結(jié)果,如《古漢語通用字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②通“恃”,憑借;依靠?!豆茏印な抡Z》:“不待權(quán)與?!薄洞筠o典》(臺灣三民書局,1985年版):⑩依仗,通“恃”?!秴问洗呵铩o義》:“行方可賤可羞,而無秦將之重,不窮奚待?”其實,這兩例都不必作此解釋。前一例,“不待權(quán)與”,就是不需要結(jié)盟、不需要外國的幫助,“待”意為“需要”。后一例,“待”意為“等待”。
有些工具書則列舉了“依賴”這一義項,考察它們所舉“依賴義”的例子,其中有些“待”字并不具有典型的“依賴”義,不必解釋為“依賴”。如以下兩例中的“待”:
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漢書·高帝紀(jì)》)
故細(xì)之安必待大,大之安必待小。(《呂氏春秋·諭大》)
“待賢”即“等候賢人”。后一例,《呂氏春秋·諭大》篇古本正是“恃”字,原文是:“故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小大貴賤,交相為恃,然后皆得其樂?!?/p>
與“依賴”義最接近的是“需要”義。如:
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yán)刑者。(《韓非子·五蠹》)
圣人之相知,豈待言哉?(《呂氏春秋·精諭》)(需要)
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莊子·山木》)
秋毫為小,待之成體。(《莊子·知北游》)
在“需要”義的基礎(chǔ)上再引申為“依賴”,雖然不能絕對排除,但極為罕見。分析以上所舉可作“需要”、“依賴”解釋之用例,不難發(fā)現(xiàn)其共同點:單獨使用“待”,且其對象為已知事物,其賓語為名詞或名詞短語。這說明,“待”若作“依賴”義講是有條件的,一是只能單獨使用;二是所“待”的對象為已知事物,并且“待”的賓語為名詞性詞語或短語。
而“待”字與“有”、“有所”結(jié)合成固定短語“有待”、“有所待”后就不同了,它們分別表示“要等待”、“有所期待”之含義,“常就某些不足而言,必帶動詞性賓語”,且“有待”、“有所待”結(jié)構(gòu)中,“待”的對象屬未知,如:
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易·歸妹》)
愛其死以有待也,養(yǎng)其身以有為也。其備豫有如此者。(《禮記·儒行》)
宿留,遲待之意。若依字讀,則言宿而留,亦是有所待,并通也。(《史記索隱·孝武本紀(jì)》)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yuǎn),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蘇軾《賈誼論》)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yuǎn)未來,而為留待。(《戰(zhàn)國策·燕策三》)
第一例中,“愆期”的目的就是有所等待、有所觀望,后接動詞性詞語“而行”;第二例中,“愛其死”意為“惜其死”,與“養(yǎng)其身”對言,“以有待也”與“以有為也”對言,“愛其死”、“養(yǎng)其身”的目的是等待實現(xiàn)某種行為;第三例中,“有所待”意為在遲延中等待;第四例中“有所待”、“有所忍”即指在忍耐中等候;第五例中“有所待”與“留待”之“待”同義。以上幾例中“有待”、“有所待”都是指“要等待”、“有所期待”,意指有未實現(xiàn)的行為。“有待”的這種用法至今仍在使用。如,“質(zhì)量有待于提高”、“這個問題有待進一步解決”、“有待規(guī)范”、“有待健全”等。
《逍遙游》“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即屬此類用法。此句意為,“列子御風(fēng)”雖然免除了行走的疲乏,但還有其他未實現(xiàn)的行為,還不值得滿足和夸耀。莊子用“猶”字將“未實現(xiàn)”的含義加以強調(diào),對于列子,“御風(fēng)”是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的,已不在“有待”的范圍之內(nèi)了。事實上,列子之“猶有所待”與宋榮子之“猶有未樹”對應(yīng)而言,都是指宋、列二人猶有不足[13]。由此可見,將“待”的賓語理解為“風(fēng)”是不足為據(jù)的。那么,建立在“待風(fēng)”說基礎(chǔ)上的“依賴”義解釋就是站不住腳的?!跺羞b游》中“猶有所待”正是先秦語言中“有待”、“有所待”固定用法的一個用例。
(二)從“待”之假借義看“猶有所待”之“待”
有人認(rèn)為,“待”之所以有“依賴”、“憑借”義,是其假借為“恃”的結(jié)果。如《莊子譯詁·逍遙游》篇中有如下的按語:
按:韋昭《國語》注:“待“,猶假也。本篇與《齊物論》之“待”,即《大宗師》篇“假于異物”之“假”。《廣雅》:“假,借也?!贝?,實借為“恃”。高誘《呂氏春秋》注:“待,恃也?!薄墩f文》:“恃,賴也?!薄凹佟奔础笆选敝炅x。是“待”有“假借”、“憑借”、“依賴”諸涵義。[14]9
這是根據(jù)韋昭《國語注》和高誘《呂氏春秋注》而得出的結(jié)論。暫且不論此論證方法是否可靠,僅就韋昭《國語注》原文和高誘的《呂氏春秋注》分析,其立論的根據(jù)就是不成立的。韋昭《國語注》原文如下:
瑤之賢于人者五……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待猶假也)?若果立瑤也,知宗必滅。[15] 1015
這段話意思是說,瑤能力過人,但不仁,如果他以不仁之心行其所能之事,盛氣凌人,就沒有人能忍耐得了,則他的統(tǒng)治必被推翻。若依韋昭注,就解釋不通了。此處“待”字,《漢語大字典》(袖珍本)解釋為“寬容”、“容忍”,是非常準(zhǔn)確的。
同樣,高誘《呂氏春秋注》也值得商榷。《呂氏春秋·無義》:“行方可賤可羞,而無秦將之重,不窮奚待?”高誘注:“待,恃也?!睂嶋H上,“待”就是“等待”,“不窮奚待?”就是:不窮還等什么呢?意思是說必定陷于窘迫的境地。語氣果斷,不容質(zhì)疑。若依高誘注,氣勢就差遠(yuǎn)了?!秴问洗呵镒g注》即譯為:“行為降至可賤可恥一流,又沒有做秦將重權(quán)高位,不潦倒還等什么呢?”[16]773
在古代漢語中,“依賴”、“憑借”義的載體是“恃”字?!墩f文解字注》:“恃,賴也,韓詩云,恃,負(fù)也。從心寺聲,時止切,一部?!薄笆选钡谋玖x就是依賴、倚靠、憑借。如:“無怙富,無恃寵”(《左傳》定公四年),“怙”、“恃”并舉?!肚f子》中“待”、“恃”并用而分工鮮明,不存在假借的可能。如:“物之有知者恃息”(《莊子·外物》)、“是謂為而不恃”、“方虛憍而恃氣”(《莊子·達(dá)生》)、“兵,恃之則亡”、“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莊子·列御寇》)等。僅《莊子》中“恃”字就有15處之多。由此可見,當(dāng)時語言中“依賴、憑借”義是由“恃”承擔(dān)的,與“待”字沒有關(guān)系。
綜上所述,《逍遙游》中“猶有所待”的“待”,就是“等待”、“期待”之義,“有所待”就是“有所期待”,“惡乎待”就是已達(dá)至境?!傲凶佑L(fēng)”雖然免除了行走的疲乏,但還有其他未實現(xiàn)的行為(等著去做),還不值得滿足和夸耀。只有得“道”,才能達(dá)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肚f子》一書旨在闡發(fā)得“道”的智慧,作為首篇,《逍遙游》提綱挈領(lǐng)地揭示出得“道”的意義:人生有待于得“道”,得“道”才完全。正因為有最高境界的存在,圣人才不把成名、立功和自我實現(xiàn)作為自己的人生目的,不受名、功、己的蒙蔽,而追求超越有限?!爸寥恕?、“神人”、“圣人”的做法正是世人學(xué)習(xí)的榜樣,昭示得“道”之途徑。《莊子》雖然“寓言十九”,然無不切合事理。寓言人物、故事雖然可能出于虛構(gòu),但都是高度提煉的生活真實。因此,《莊子》學(xué)說并非“不切實際”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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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高建立】
2015-03-08
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點項目“安徽莊學(xué)史”(編號:SK2012A161)。
高深(1970—),女,山東日照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莊學(xué)、中西文化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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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08-002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