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的“誓愿”:專制文化的悲劇1
——《竇娥冤》思想的再解讀,兼與王小琴老師探討
程時進
(陜西省安康市漢濱高級中學,安康725000)
【摘要】竇娥臨刑發(fā)下的三樁誓愿,為證明自己的千古奇冤,卻禍及無數(shù)無辜同胞.表面看來是反映了作者關漢卿的思想局限性,實質(zhì)上卻反映了封建文化的局限性.竇娥的悲劇實質(zhì)上是封建專制文化的悲?。?/p>
【關鍵詞】竇娥的誓愿自主意識缺乏專制文化悲劇
竇娥臨刑前的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一直被認為是關漢卿的著名劇作《感天動地竇娥冤》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潮,也是表現(xiàn)竇娥反抗精神最強烈、最能體現(xiàn)作品批判意義的部分.可是,我們試想象一下后兩樁誓愿應驗之后的情景:“六月飛雪”之后,正值生長關鍵時期的莊稼盡被凍死,秋糧只會絕收,人們以何度命?飛雪甫過,亢旱又至,舉目四望,但見田地龜裂,滿目荒涼.大災之后再有大疫,同胞如何生存?只會留下“萬戶蕭索鬼唱歌”了.盡管用的是浪漫主義的手法,卻也讓人不寒而栗.
《中華活頁文選·教師版》2012年第4期刊登了浙江省江山市高級中學王小琴老師的《用當下眼光審視“亢旱三年”——對〈竇娥冤〉的深度解讀》一文,正好也探討到了這個問題.筆者也試對竇娥的“六月飛雪”及“亢旱三年” 兩樁誓愿,進行更新,或曰更深度的解讀,以期和王老師及同人深入探討.
一、思想局限:自主意識的缺乏.
王老師據(jù)此情節(jié)分析劇作者關漢卿的思想局限性認為:“面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作者痛心疾首; 面對竇娥的滔天冤屈,他也深表同情.但作者畢竟是封建時代的劇作家,他盡管關心人民的疾苦,卻不能意識到人民自身的力量;他雖然憎惡封建統(tǒng)治,卻又找不到變革現(xiàn)實的出路,最終只能依靠天地動容、清官平冤來解決問題.”“關漢卿也想用這種浪漫主義手法突出竇娥堅強不屈的性格,反映人民群眾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的強烈愿望.但這恰恰體現(xiàn)了關漢卿的軟弱之處,不敢直面強權(quán)———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昏官污吏,卻設計出‘亢旱三年’這個情節(jié),從而讓我們看到城門失火、殃及無辜池魚的悲劇……竇娥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連對施暴者的報復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對無辜弱者的遷怒.”
這段話不無道理.可如果從更廣的視域來看,其實,這不僅是關漢卿的思想局限性,實際上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的一種普遍思想,那就是,長期的專制統(tǒng)治,致使廣大人民(包括一般文人)形成了對統(tǒng)治階級官僚階層的高度依賴思想,自主意識嚴重缺失.李宗桂在《中國文化概論》一書中,分析這種思想的成因時論述道:“唯上是從、犯上就是作亂的群體意識……一經(jīng)形成”,就會“促進官僚政權(quán)系統(tǒng)……的鞏固”“奴化了人們的思想,消解了人們的求實精神.”[1]“群體擁有巨大的道德政治權(quán)利,個體則只有享受道德政治義務;而且,這種權(quán)利和義務關系的不協(xié)調(diào),最終是以個體欲望的自我收縮而得到解決,這種狀況,對于個人自由的發(fā)展,對于自信、熱情、進取等精神品質(zhì)的形成,特別是對于獨特的個性的形成,起了消極作用.”[2]林語堂先生在《吾國與吾民》中對這種民族心理作了精辟的概括:“中國人只知道政府是人民的父母,謂之‘父母政府’,或者是‘賢能政府’.他們將照顧人民之權(quán)利,一如父母之照顧子女,是以吾們?nèi)嗣癜选阋诵惺隆臋?quán)利交托于政府,便予以無限的信任.在此等人手中,吾人付托以數(shù)千百萬資產(chǎn),從不問其開支報告;吾們又賦予此輩以無限政治權(quán)力,亦從不計及自衛(wèi)吾人之權(quán)力.吾們只把他們當作圣賢君子對待.”[3]大家都熟悉西漢劉向《說苑·政理》中記載的“愚公谷”的故事:“齊桓公出獵,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見一老公而問之,曰:‘是為何谷?’對曰:‘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對曰:‘以臣名之.’桓公曰:‘今視公之儀狀,非愚人也,何為以公名?’對曰:‘臣請陳之,臣故畜牸牛,生子而大,賣之而買駒.少年曰:‘牛不能生馬.’遂持駒去.傍鄰聞之,以臣為愚,故名此谷為愚公之谷.’”齊桓公回去告訴管仲后,“管仲正衿再拜曰:‘此夷吾之愚也.使堯在上,咎繇為理,安有取人之駒者乎?若有見暴如是叟者,又必不與也.公知獄訟之不正,故與之耳,請退而修政.’”該故事盡管從敘事者的角度來看,是在贊揚管仲能夠見微知著,具有突出的責任意識和理政能力,但另一個角度則說明了國人對官僚階層依賴思想形成和產(chǎn)生的歷史的久遠.因為對政府的高度依賴性,因為缺乏自主意識,就只能依賴“清官”.而中國人自古就有著“天人合一”的思想,自從西漢董仲舒之后,這種思想又和政治管理融合在了一起,并迅速成為主流的統(tǒng)治觀念之一,這就又使國人產(chǎn)生了對“天地”的依賴和信奉的思想.包拯和海瑞的形象在國人心中一直崇高偉大,對俠士的崇敬心理,善惡有報的觀念,很大程度上都是這種思想的反映.更可況“元朝常常被史家認為是野蠻黑暗的時代”[4],關漢卿“最終只能依靠天地動容、清官平冤”來表達自己及廣大人民的期冀和理想,這正是王老師所說的關漢卿“不能意識到人民自身的力量”“不敢直面強權(quán)”而設計出這樣的情節(jié)的深層原因.
二、人物形象:專制文化的悲?。?/p>
王老師認為:“在生死面前尚且還能想到他人的竇娥,會發(fā)出‘亢旱三年’的誓愿嗎?不,不是誓愿,是詛咒嗎? 竇娥自己來自底層,她不會不知道楚州亢旱三年意味著什么:她能想到她的家鄉(xiāng)楚州,三年將會顆粒無收;她能想到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鄉(xiāng)親們將面黃肌瘦、形銷骨立、賣兒賣女;他們將背井離鄉(xiāng),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將會出現(xiàn)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而她想懲罰的人卻仍然高居殿堂,手中的皮鞭仍然上下飛舞、繼續(xù)敲骨吸髓,只是這個地方不叫楚州罷了.所以我認為,第三樁誓愿這部分情節(jié)不符合竇娥這個主人公的性格特點.”
從淺層意義上看,竇娥的誓愿似乎是有些不符合人物的性格特點,但如果深入考察分析,其實是有其歷史的合理性的.那就是中國人普遍存在的“自私心理”和旁觀者心態(tài).正如林語堂先生所總結(jié)的:缺乏“公共精神”.但這種“自私心理”不同于西方或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完全以個人為中心的“自私”;而是“系心于各自的家庭而不知有社會,此種只顧效忠家族的心理實即為擴大的自私心理.”[5]鮑鵬山總結(jié)道:“非公民社會,大多數(shù)情況下,普通的蕓蕓眾生既不具備保護自己的能力,更不具備保護他人維護正義的能力.邪惡肆虐之時,普通人就是魯迅先生所沉痛揭示的兩種人:一,被蹂踐的示眾材料;二,沉默不語的看客.”[6]
這種心態(tài)下的國人,缺乏是非觀念,有的是對其他人、對同胞的漠視.而一旦自己受到傷害或遭遇冤屈,他們想到的往往就只是自己的冤屈,或者只想到為自己明冤昭屈,而不會顧及其他.就會產(chǎn)生“若有人負我,我就要負天下人”的心理.尤西林在《漫談社會轉(zhuǎn)型中的公德與私德》中對此分析得很具體到位:國人“對自己親人的孝順、甚至是舍身的道德品質(zhì),一旦脫離血親的家庭結(jié)構(gòu),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天地,也就是他人的環(huán)境中,它往往會產(chǎn)生不易覺察的另一方面:對他人的冷漠和自?!盵7].加之對統(tǒng)治者管理者存在很強的依賴心理,而管理者的管理如何,是要靠政績的,管理者若是違背了良心,或曰天理,往往想到的是對他們的管理政績予以懲罰,可以說針對的是官僚階層,而不是個人.誰來懲罰?不是上級管理者,就是“天意”了.正是這樣的民族心理,使得竇娥只想到為自己昭明冤屈,而不會想到他人的命運.因此可以說,竇娥發(fā)出這等與其說是要為自己昭明冤屈,不如說是漠視同胞的生命以“報私仇”“泄私憤”的誓愿,恰恰是合乎作為中國專制文化背景下的“竇娥”的心理和性格特征的.恰好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長期專制統(tǒng)治下的中國人可怕的“自私心理”和漠視他人生命的旁觀者的“看客心態(tài)”.正是這種民族心理,使得作品如王老師所說的:“情節(jié)設計導致歌頌的對象善惡不明.”“愚公谷”故事中的愚公所遭遇的情形,王老師所舉的小說《柳毅傳》的事例,不也都印證了這一點嗎?從這個角度來看,竇娥的冤屈,反映的是下層老百姓面對黑暗的元代乃至整個封建社會的悲??;而竇娥的貌似有強烈反抗精神的“六月飛雪”“亢旱三年”兩樁誓愿,則更反映了整個中華民族幾千年專制文化所帶來的民族心理的悲?。?/p>
任何文學作品,都不可能不受創(chuàng)作者所處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更何況中華民族有著幾千年的專制史,形成了獨特而又比較穩(wěn)固的文化背景.因此,以整個民族文化為大背景去解讀作品,將一定會有更深廣的發(fā)現(xiàn)和認識,這也是現(xiàn)在文學作品解讀的一種重要的方法和視角.
參考文獻
[1][2]李宗桂.中國文化概論[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279,285.
[3][5]林語堂.吾國與吾民[M].北京:華齡出版社.1995:209,172.
[4]劉洋.強權(quán)制度下禮教的解體與重構(gòu)———〈竇娥冤〉悲劇主題探討[J].黃河水利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2(1).
[6]鮑鵬山.主持正義的成本核算[J].散文選刊,2014(2).
[7]尤西林.漫談社會轉(zhuǎn)型中的公德與私德[N].學習時報,2013-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