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洛茨基之死

周樹山

【馬克思、列寧的忠實信徒】

雖然距托洛茨基去世已超過70年，他的魅影仍在歷史的煙塵中時隱時現(xiàn)。

他曾和列寧共同領(lǐng)導了十月革命，締造了蘇聯(lián)紅軍，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托洛茨基是馬克思和列寧的忠實信徒，概而言之，就是階級斗爭、不斷革命、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世界范圍的社會主義直至共產(chǎn)主義的原典信奉者。如今，他參與創(chuàng)造的黨和政權(quán)已經(jīng)瓦解和覆滅（當然，不是以他期待的形式），一切都將被重新審視，一切都將被重新評價，一切都將重新開始……這個出生于烏克蘭的猶太農(nóng)民之子，舊世界不共戴天的敵人，無論在他生前和死后，無數(shù)的人——無論東方和西方——都和他命運相連。

托洛茨基是當之無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當列寧不在蘇聯(lián)國內(nèi)時，是他一手領(lǐng)導了十月革命，締造了蘇聯(lián)紅軍，并率領(lǐng)它打敗了英法干涉者和白軍，捍衛(wèi)了紅色政權(quán);他是1924年新經(jīng)濟政策的最早提出者，使千百萬人免于餓死，從經(jīng)濟上挽救了瀕臨崩潰的蘇維埃，無論在理論建樹和革命實踐上，他的地位僅次于列寧;他的肖像曾和列寧并排懸掛在一起——沒有人懷疑，他將是列寧的繼任者。

1921年秋，列寧的健康每況愈下，突發(fā)嚴重中風，右肢癱瘓，口齒失靈，有時甚至不能說話。1922年，列寧重新審查了聯(lián)共（布）中央與格魯吉亞布爾什維克沖突事件，認為斯大林對格魯吉亞“分裂主義者”的指控是虛假和錯誤的，斯大林有嚴重的作風粗暴、弄虛作假、冷酷專斷的性格，但這一切為時已晚。在斯大林的蒙蔽和列寧的支持下，斯大林已由民族人民委員升任蘇共中央總書記。1922年12月23日至25日，列寧在病榻上口述了《給代表大會的信》，他除了贊揚托洛茨基是“中央委員會中最有才能的人”外，對斯大林還有如下評價：“斯大林當了總書記，掌握了無限的權(quán)力，他能不能永遠十分謹慎地使用這一權(quán)力，我沒有把握?！?923年1月4日，列寧在信中再次補充了對斯大林的看法及處理意見：“斯大林太粗暴，這個缺點在我們中間，在我們共產(chǎn)黨人互相交往中是完全可以容忍的，但是在總書記的職位上就成為不可容忍的了。因此，我建議同志們仔細想想一個辦法把斯大林從這個職位上調(diào)開，任命另一個人擔任這個位置。這個人在所有其他方面只要有一點強過斯大林同志，這就是較為耐心，較為謙恭，較有禮貌，較能關(guān)心同志，而較少任性等?！绷袑幗又鴱娬{(diào)：“這一點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想，從防止分裂來說，從我前面所說的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相互關(guān)系來看，這不是小事，或者說，這是一種可能具有決定意義的小事?！边@些話就是常被后人提及的“列寧的政治遺囑”。

1923年3月5日，列寧的健康狀況已不允許他參加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他致信托洛茨基，要求他在大會上代為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但正如列寧所說的那樣，斯大林已經(jīng)攫取了“無限的權(quán)力”，而陰謀、謊言和權(quán)力狼狽為奸，就可以創(chuàng)造另一種歷史。不消說，列寧的“政治遺囑”不僅沒有被執(zhí)行，就連公布的可能也沒有了。由于斯大林和托洛茨基間的裂痕已深，列寧死后，忠于列寧的托洛茨基很快被扣上“反列寧主義”的帽子。

1926年，托洛茨基被褫奪了政治局委員職務(wù)，并被逐出中央委員會。由于托洛茨基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和影響，蘇聯(lián)各地不斷爆發(fā)捍衛(wèi)托洛茨基的游行，托洛茨基再次被斯大林加上一條罪名：“挑起反革命示威游行和實際上煽動叛亂?！辈⒈婚_除出黨。1928年初，托洛茨基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阿拉木圖，從此開始了屈辱的流亡生活。

【從革命領(lǐng)袖到流放罪人】

托洛茨基曾因1898年組織南俄工人同盟，在工人中宣傳推翻沙皇政府而被逮捕過，1902年秋才從監(jiān)獄和流放地逃出，參與領(lǐng)導了十月革命?？墒沁@次致命的迫害來自于他參與創(chuàng)建的黨和政權(quán)，來自于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和“自己的營壘”，他的敵人不僅是他立志要推翻的資產(chǎn)階級政府，而且增加了“自己人”。他腹背受敵，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可怕。他的心境如何？怎樣面對一次次致命的打擊？誰使他走投無路？誰又使他死于非命？我們從何處去窺知這個殉道者復雜而隱微的心跡？

連托洛茨基自己都說：“關(guān)于流放中亞的情況，我完全引用妻子的記述。”的確，他的妻子寫下了關(guān)于流放的大篇文字，從中可以得知：托洛茨基被開除后，從原來受人景仰的革命領(lǐng)袖變成了一個罪人，被從克里姆林宮趕了出來。他的妻子記述道：“1928年1月16日從清晨起來就包裝東西。我發(fā)著高燒，在剛剛從克里姆林宮運來的無數(shù)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頭暈目眩，這些東西也要打包隨我們一同運走。到處是家具、箱子、內(nèi)衣、書籍。”本來這一天，他們夫婦將被強行押解走，但是在車站，發(fā)生了支持托洛茨基的騷亂和示威：

人們一邊等待，一邊高呼：“托洛茨基萬歲！”但是托洛茨基沒有露面……在指定給我們乘坐的車廂旁邊人如潮涌。年輕的朋友們在車廂頂上豎起一幅列·達（托洛茨基姓名簡稱）的巨幅肖像，人們對著他激動地高呼“烏拉”。列車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開始向前方行駛，突然又停了下來。示威的人們跑到火車頭前，有的人抓住了車廂，攔住了火車。他們要見托洛茨基……示威者與警察和格別烏（國家政治保安局的簡稱，蘇聯(lián)的這個秘密警察組織后來幾經(jīng)變化，后來改稱國家安全委員會，簡稱克格勃）發(fā)生沖突，雙方都有損失。

這樣的群眾運動理所當然地被稱為“反革命暴亂”，加重了托洛茨基的罪名，也使他的對手更加堅定了將其置之于死地的決心。這天，托洛茨基沒有走成，行李被從車站運回，通知兩天后出發(fā)。可次日清早，托洛茨基的房間里擠滿了穿制服和便服的格別烏人員，他們向托氏出示了逮捕證，并宣布準備立即押往阿拉木圖。秘密警察不許托洛茨基接電話，更不許他向過去的朋友和同志告別，想在群眾中造成他自愿流放的假象，以欺騙公眾輿論。托洛茨基把自己和妻子反鎖在屋子里，格別烏人員請示上級后，打碎門上的玻璃破門而入，把他強行拖了出去并押解到火車上。隨同流放的除了妻子外，還有他的大兒子廖瓦。

對異己分子采取冷酷無情的鐵腕措施，托洛茨基當年也干過，現(xiàn)在終于落到自己頭上?；疖囋陲L雪中行駛了近10天，在終端的伏龍芝車站下車后，再由汽車把他們接到流放地。1928年的阿拉木圖偏遠而落后，它在天山腳下，臨近中國邊界，離鐵路線250公里，離莫斯科4000公里。城里沒有自來水、電燈和馬路，此外還不斷地爆發(fā)瘧疾、鼠疫和水災。但阿拉木圖也并非一無可取，冬日白雪融化后，草原上會開滿綿延幾公里的罌粟花，這里還盛產(chǎn)一種優(yōu)質(zhì)蘋果，哈薩克和吉爾吉斯人的蘋果園很是誘人——在這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托洛茨基甚至生活得頗為快活。他們向當?shù)氐墓麍@主人租了一間木屋，偶爾還去伊犁河邊狩獵，如果僅從這方面看，托洛茨基的流放簡直就是一次遠游和度假。

但托洛茨基終歸是一位革命家，他可不能把生命消磨在庸常的生活里。到達幾個星期后，他的學術(shù)和政治工作就已開始“全速進行”。托洛茨基“口授著對共產(chǎn)國際提綱的批判，經(jīng)過修改后，交付重抄”，“郵件很多，一天要有10到15封信，其中有許多是提綱、批判、國內(nèi)論戰(zhàn)、莫斯科的新聞，大量關(guān)于政治問題和詢問健康的電報。重大的世界性問題和地方性的瑣碎問題混雜在一起”。顯然，托洛茨基的信念沒有被摧毀，他還在以革命家的身份對世界和國內(nèi)大事發(fā)言。他在給流放中的朋友的信中寫道：

我在旅途中初次讀到馬克思的抨擊性著作《福格特先生》，為了駁倒卡爾·福格特的成打詆毀性的斷言，馬克思寫下了200頁密排鉛字的書。其中收集了文件、證人證詞、分析直接或間接的罪證……如果我們也用同樣規(guī)模來駁斥斯大林一伙人的造謠誹謗會怎么樣呢？那么想必要印一套千卷的百科全書了……

這種事情能實現(xiàn)嗎？馬克思是在自由的環(huán)境下和論敵作戰(zhàn)，而托洛茨基已經(jīng)成為一個強大權(quán)力的囚徒。他在遙遠的邊城自說自話，不久就會被迫閉嘴。從前，他的理論、方針和政策影響和指導著千百萬人的行動，全世界都會聽到他的聲音，如今，只有隨同流放的妻子和兒子是他的助手，他只能和失勢的小圈子里的人通信，而且迫于強大的政治壓力和人身威脅，這個圈子還在不斷縮小、分化。他的信件反映出他對此事的焦慮。托洛茨基在一封信中寫道：

不能把當權(quán)派政治墮落的過程設(shè)想為連續(xù)下降的曲線。它的墮落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而是在具有深重的內(nèi)部摩擦的階級社會里進行的。黨的基本群眾完全不是鐵板一塊，它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政治原料。在來自左的和右的階級沖突的壓力下，它的分解過程是不可避免的。

他意識到，他所謂的“群眾基礎(chǔ)”會在對手的政治高壓和欺騙下迅速瓦解，歷史是勝利者寫下的，即使是天使，權(quán)力也會把他變成人人厭惡的魔鬼。而群眾不過是“政治原料”，會被加工成各種各樣的政治產(chǎn)品，在各種勢能的作用下會不斷地分化瓦解，重新組合——這種認識真是深刻極了，如果沒有反目成仇和落井下石等刻骨銘心的體驗，托洛茨基是斷不會說出這種話的。

斯大林血腥的清洗剛剛開頭，壞消息不斷傳來，幾千名“布爾什維克—列寧主義者”被處決、流放和投入監(jiān)獄。托洛茨基年僅26歲的女兒尼娜身患重病被開除出黨，她參加紅軍的丈夫也被逮捕。由于郵路不暢和格別烏人員的檢查和故意擱延，他在73天后才收到女兒告知病情的信，而父親的回信還沒到女兒手中，她就凄慘地死去了。身為父親的托洛茨基固然十分悲痛，可這位“背負著沉重的革命十字架”的父親仍然稱呼女兒為“我那赤誠的同志”。

英美等西方報紙以及政治家對斯大林集團把他清除出黨抱有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這更加堅定了托洛茨基的政治信念：他是資產(chǎn)階級不共戴天的敵人，是馬克思和列寧的忠實信徒和戰(zhàn)友，他是共產(chǎn)黨內(nèi)正確路線的代表，他領(lǐng)導著共產(chǎn)黨內(nèi)反對派的力量，和斯大林主義進行著斗爭。但這個黨允許反對派存在嗎？顯然，即使想象中的反對派也必須徹底消滅。作為早年的革命領(lǐng)袖，這些原則的確立和不斷清除異己的斗爭托洛茨基是有份的。但現(xiàn)在，他自己被作為異己給清除掉了。

在阿拉木圖，托洛茨基在結(jié)腸炎、痛風和瘧疾的折磨中，在親人死亡和被捕的陰影下，不屈不撓地領(lǐng)導著反對派的斗爭。

1928年12月16日，格別烏的一名官員向托洛茨基發(fā)出最后通牒：要求他停止一切政治活動，否則將改變他的生活條件和居住地點。這個嚴厲的警告意味著，托洛茨基將面臨不測的命運。托洛茨基非常憤怒，向全俄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和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作出如下聲明：“要求我放棄政治活動，意味著要求我停止為國際無產(chǎn)者的利益而斗爭。而這一斗爭我已孜孜不倦地進行了32年，也就是我的自覺生活的全部時間?！边@話在斯大林集團聽來無疑是可笑的。托洛茨基在致黨中央的信中控訴了斯大林權(quán)力集團對自己的迫害，信心滿滿地寫道：“反對派盡管目前表面軟弱。它的偉大歷史力量在于它把握了歷史進程的脈搏，清楚地看到了階級力量的發(fā)展變化，能預見到明天并自覺地為它做準備。放棄政治活動，無異于放棄為明天做準備?！?/p>

【慘死于墨西哥】

1929年1月20日，格別烏官員帶著一伙全副武裝的秘密警察，來到托洛茨基阿拉木圖的住所，向他宣布了驅(qū)逐令。托洛茨基的反駁和申辯沒起任何作用，夫婦倆被押解著，在大風雪和酷烈的嚴寒中翻越庫伊達山口，在公路上坐上汽車，又在一處小火車站換乘火車。路上他被通知，他將被驅(qū)逐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在一個指定的地點，托洛茨基和次子謝爾蓋和大兒媳作了簡短的告別，囚禁托洛茨基的車廂停在一道鐵路線上12個晝夜，每天以罐頭充饑。托洛茨基靠讀書打發(fā)時間，從報上得知，幾百名黨的主要活動家和十月革命的組織者遭到逮捕，其中有150名“托派核心”成員。

托洛茨基曾要求到德國去，但得到的官方通知是，德國拒絕為其辦理簽證。12天后，火車開動，把他押送至敖德薩。輪船伊里奇號緊急點火，只載著這名囚徒駛向博斯普魯斯海峽。接近土耳其邊境時，土耳其警察登船檢查旅客，托洛茨基請警察帶給土耳其總統(tǒng)一封短信——

總統(tǒng)先生閣下：在君士坦丁堡大門口我有幸通知閣下，我之所以來到土耳其，實非出自本人選擇。我是在暴力脅迫下跨越這條疆界的。

敬請總統(tǒng)先生閣下接受我的敬意。

列·托洛茨基

1929年2月12日

信發(fā)出后沒有得到任何結(jié)果。經(jīng)過22天航行，行駛了6000公里后，他還是被迫來到了一個不愿意踏足的陌生國度。

托洛茨基還試圖要求英國、法國、挪威等幾個國家給他避難權(quán)，但均被對方以各種理由拒絕了。社會民主黨的報刊發(fā)表言論，說托洛茨基是主張革命專政的人，為何要到民主國家尋找避難所？希望通過這件事情，使托洛茨基能夠清醒地認識一下民主制度。但托洛茨基的信仰是堅定的，盡管德國政府中多數(shù)是社會民主黨人，但他聲明，他反對社會民主黨的立場是不變的。

由于托洛茨基的簽證遭到拒絕，他既失望又憤怒，一方面不斷重申自己的信仰，一方面對西方國家冷嘲熱諷。他堅持以西方為敵，卻又希望去那里避難，他甚至翻出舊賬，歷數(shù)他在蘇聯(lián)掌權(quán)時如何熱情地接待那些資產(chǎn)階級老爺，而如今這些老爺卻在他落難時忘恩負義。他說：“在某種意義上說避難權(quán)是民主制從基督教那里繼承過來的……被追捕的罪犯只要進入教堂，有時甚至只要手觸教堂的門環(huán)，就可免遭逮捕。因此，避難權(quán)應(yīng)理解為宗教的避難權(quán)，是被追捕者尋求避難的權(quán)利?！彼肛熡h政府忘記了這條宗教原則。同時，他仍堅持維護自己的信仰和革命實踐，為什么偏偏是他這樣一個人需要到敵對的國家去申請避難？經(jīng)過反復思考后，托洛茨基得到了如下答案：十月革命是人類歷史的新起點，俄國的工人階級在布爾什維克領(lǐng)導下重建生活，并為更高的文化奠定基礎(chǔ)，革命專政將給人類帶來幸福的天堂，這個任務(wù)要經(jīng)過幾十年才能完成，不能用眼前的挫折來否定偉大的革命理論和實踐。

托洛茨基并不想在伊斯坦布爾那座民宅里久居，或許在那里并不適宜建立世界革命的司令部。他后來到過好幾個國家，丹麥、挪威，一度還到過巴黎……蘇聯(lián)政府認為托洛茨基利用奧斯陸作為敵對活動的基地，對挪威政府施加壓力，他只好被迫遷往南美的墨西哥。令人欣慰的是，墨西哥總統(tǒng)卡德南斯歡迎托洛茨基，派專列去迎接他，并在港口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宣布托洛茨基為政府的貴賓。他先是被安排住在一個畫家的家里，后又被安頓在墨西哥城郊外一座名為“姚肯”的別墅里。

在托洛茨基漫長的流亡歲月里，發(fā)生了很多悲慘的事情。他的親人和孩子在血腥的政治旋渦里幾乎全部死去了。托洛茨基一生有過兩次婚姻，前妻亞利山德拉·利沃夫娜·索科洛夫斯卡婭，19歲時在沙皇的布特爾監(jiān)獄里與托洛茨基舉行了婚禮，和托洛茨基生下兩個女兒后，被斯大林流放到西伯利亞，死于集中營。托洛茨基流放阿拉木圖期間，二女兒尼娜死于肺病;大女兒季娜伊達被逐出蘇聯(lián)，1933年在德國自殺身亡。兩位女婿沃爾科夫和涅維利松都是紅軍戰(zhàn)士，參加過創(chuàng)建紅色政權(quán)的斗爭，其中涅維利松還是紅軍政委，但二人后來均死于斯大林的集中營。托洛茨基第二任妻子謝多娃給他留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列夫（廖瓦）曾隨同父母一同流亡，成為父親政治活動的主要助手，1938年在巴黎的一次闌尾炎手術(shù)中神秘地死去。托洛茨基清楚兒子死于蘇聯(lián)國家政治保安局的暗殺，盡管他發(fā)表聲明，列舉種種證據(jù)，卻也無法挽回兒子的性命了。二兒子謝爾蓋·謝多夫厭惡政治，喜愛體操和雜技，甚至想做一名雜技演員。后來他鉆研機械技術(shù)，還出版了一本有關(guān)發(fā)動機的書。他拒絕和父親一同流亡，宣稱與父親的事業(yè)毫不相關(guān)，可他到底是托洛茨基的兒子，照樣不能幸免。1932年1月《真理報》發(fā)表一則短訊，題為《托洛茨基的兒子謝爾蓋·謝多夫企圖毒死工人》，其實在這之前，他已被逮捕。這則短訊等于宣布了謝多夫的死刑，他最終死在集中營里。

在墨西哥，托洛茨基身邊只剩下隨同他流亡的第二任妻子謝多娃，和一個名叫謝瓦的八歲外孫了，這是他大女兒留下的唯一孩子。

顛沛流離的生活和親人的死亡并沒有摧毀這個人的意志，托洛茨基還在堅守著他的信念。1938年，他和一些支持者成立了第四國際，認為只有這個建立在列寧的先鋒黨理論基礎(chǔ)之上的第四國際，才能領(lǐng)導世界革命，它的目標是反對資本主義和斯大林主義。他的信徒有多少？這個組織收獲了多少政治成果呢？我們無從得知。但想必托洛茨基明白，無論消滅資本主義還是推翻斯大林，這兩個目標都太過遙遠，生命的黃昏正在降臨，托洛茨基想到了后事。他親歷了一切，并掌握著大量資料，他要在死前留下一部斯大林的傳記，把這個政治對手的本性昭告世人，要將他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與此同時，蘇維埃帝國的主人早就不耐煩了，斯大林下了追殺令。托洛茨基的周圍早有一雙雙陰險而機警的眼睛在盯著他，他也感覺到了兇險正在臨近，死亡的氣息也越來越近——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早在挪威的奧斯陸，他的住所就曾遭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的襲擊，企圖搶走一些檔案材料，也許還想抓走他。在巴黎，有人砸開他的一個保險柜，燒毀了70公斤的文件。他躲在墨西哥城外的姚肯別墅里深居簡出，有荷槍實彈的保鏢嚴加防守，外人不經(jīng)允許進不去別墅的大門。盡管如此，1940年5月20日凌晨，他還是遭到了一伙穿軍裝和警服人員的襲擊。當天約有20人潛入別墅，射出幾百發(fā)子彈，他和妻子滾下床，趴在地板的角落里才幸免于難。后來查明，這次恐怖襲擊的頭目是墨西哥的著名畫家、藝術(shù)家、斯大林的忠實信徒大衛(wèi)·阿爾法羅·西凱羅斯。他受命啟動的是行動的第一方案，只是沒有成功。

但是，謀殺仍在進行，死神終于如期而至。

兇手的名字叫拉蒙·梅爾卡德爾，半年前，拉蒙持南斯拉夫護照來到墨西哥。他受命于由莫斯科領(lǐng)導的旨在消滅托洛茨基的特別處。他和托洛茨基身邊的女秘書熱戀，假裝對托洛茨基主義充滿理解和同情，還寫過論述第四國際的文章，女秘書還將他的文章交給托洛茨基閱讀。拉蒙很快得到了信任，可以自由進出姚肯別墅。他的任務(wù)原是為襲擊方案提供別墅里道路及房間分布情況，但襲擊失敗，300發(fā)子彈沒有干掉托洛茨基，只使他受了一場虛驚，因此，最后解決的使命就落在了拉蒙的身上。

1940年8月20日，拉蒙潛入姚肯別墅。托洛茨基正在書房里聚精會神閱讀一篇文章，躲在椅子背后的拉蒙后退一步，從搭在手臂的斗篷下取出一把登山的冰鎬，用它那鋒利的鎬尖，對準托洛茨基的頭給以致命的一擊。聽到托洛茨基的慘叫，警衛(wèi)們聞聲沖進來，將殺手打倒在地。托洛茨基被送進醫(yī)院，但因顱骨破裂，傷勢過重，第二日死在了醫(yī)院里。

所有參加此次行動的有功人員都受到了蘇聯(lián)國家的最高獎賞。

托洛茨基，這個自詡為世界革命“終身漂泊的船長”終于斃命。追隨他的“船員”們——甚至在遙遠的海面上遙望他桅桿的人，也全都遭遇了滅頂之災。早在1937年，托洛茨基被斯大林打倒后，一些曾在托洛茨基領(lǐng)導下參加十月革命的老布爾什維克就已被處決，其中包括蘇聯(lián)元帥圖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葉戈羅夫等軍隊高級將領(lǐng)。所有與他有關(guān)系的親人、部下甚至同情他的人都死于非命或被關(guān)進集中營。后來，參加托洛茨基第四國際的眾多成員，不是在反法西斯斗爭中犧牲，就是被斯大林出賣，死在法西斯分子手上……

逝者如斯。斯大林、托洛茨基生前不共戴天，死后同歸塵土。在轟然倒塌的大廈的地基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太多太多無辜者的白骨，而曾經(jīng)矗立其上的，決非他們曾經(jīng)希冀的天堂……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