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洋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墨子》中的“湯武革命”敘事及其時代意義
劉 洋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墨子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強調(diào)“兼愛”“非攻”,反對以擴張、聚斂為目的的戰(zhàn)爭,但同時他又對那些以“保民”“誅暴”為目的的“正義”戰(zhàn)爭持肯定態(tài)度。《墨子·非攻下》借助對“湯武革命”的敘事表明了墨子對待戰(zhàn)爭的鮮明態(tài)度。在對“湯武革命”的敘事中,墨子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文學手法,融入了“天志”“明鬼”思想,將“湯武革命”的過程描寫成了一場由天帝主導、鬼神參與的傳奇之戰(zhàn)。戰(zhàn)爭爆發(fā)前災異現(xiàn)象的頻繁發(fā)生和戰(zhàn)爭中鬼神力量的參與,種種情節(jié)設置均與《墨子》的“非攻”思想直接關聯(lián)?!赌印肥堑谝淮螌Α皽涓锩边M行浪漫主義處理的先秦諸子作品,具有重大的時代意義。
墨子;《墨子·非攻》;湯武革命
商湯伐夏桀,周武王伐商紂,是中國歷史上的兩次重大事件。前者終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的統(tǒng)治,而后者則開辟了社會制度演進的新紀元?!吨芤住じ镓浴ゅ柁o》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1]238《周易》為先秦經(jīng)典之一,“湯武革命”也就成了先秦諸子話語中的經(jīng)典命題。
墨子推崇“圣王”政治?!吧虦迸c“周武”都是他推崇的“圣王”,是兼具美好道德與豐功偉業(yè)的“人王”楷模。他對“湯武革命”的立場是很鮮明的,持明確的肯定態(tài)度。而值得注意的是,《墨子》中關于“湯武革命”的描述,是在《非攻下》當中?!胺枪ァ笔悄拥闹饕沃鲝堉?,大聲呼吁諸侯間應停止以侵略擴展為目的的兼并戰(zhàn)爭,引起了當時眾多“好攻伐之君”的不滿與質(zhì)疑:“以攻伐之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圣王,是何故也?”[2]144-145面對這樣的質(zhì)疑,墨子首先指出“禹征三苗”與“湯武革命”是一種“誅”,而并非“攻”,并對“禹征三苗”與“湯武革命”的歷史事件進行了一番文學化演繹。墨子這樣寫道:
遝至乎夏王桀,天有車告命,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谷焦死,鬼呼國,鸖鳴十夕余。天乃命湯于鑣宮,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睖筛曳盥势浔姡且脏l(xiāng)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毀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睖铊畋娨钥擞?,屬諸侯于薄,薦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遝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為男,天雨肉,棘生乎國道,王兄自縱也。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綠圖,地出乘黃。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黃鳥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來,分主諸神,祀紂先王,通維四夷,而天下莫不賓。焉襲湯之緒,此即武王之所以誅紂也。[2]145-152
墨子對“湯武革命”的描述,帶有明顯的神秘浪漫色彩。這是因為在他的理論體系當中,“天志”“明鬼”思想占據(jù)著主導地位。《非攻下》篇中所記載的“湯武革命”過程,呈現(xiàn)出的是一幅人神大戰(zhàn)場面。天帝鬼神的直接參與,決定了戰(zhàn)爭一邊倒的局勢,并且將戰(zhàn)爭本身渲染成宿命式的神秘氛圍,在文學敘事上則表現(xiàn)出強烈的傳奇色彩。
《墨子·非攻下》對“湯武革命”的傳奇化敘事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即對戰(zhàn)爭爆發(fā)前災異事象的鋪陳和對戰(zhàn)爭中鬼神助戰(zhàn)的描寫。種種災異事象在《墨子·非攻下》中密集出現(xiàn),這在先秦文獻中尚屬首次。這些災異事象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為自然規(guī)律的紊亂與人事的反常。自然規(guī)律紊亂包括“日月不時”“寒暑雜至”“雨土于亳”“有女為男”等。無論是自然規(guī)律的紊亂還是人事的反常,都呈現(xiàn)出一個共同特點,即“陰陽失調(diào)”或“陰陽錯亂”。在中國傳統(tǒng)陰陽五行觀念中,日為陽、月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君為陽、臣為陰,上為陽、下為陰,天為陽、地為陰,等等。《周易·系辭上》稱: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1]302-304
《周易·系辭》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度總結,極其精練地道出了古代政治哲學文化的真諦與壸奧。這種男女、君臣、陰陽相互融合的“卑高以陳,貴賤位矣”的獨特政治體系有著內(nèi)在的穩(wěn)固性,這種穩(wěn)固性具體體現(xiàn)在各種要素所處的“位置”上。穩(wěn)固性被打破,由此產(chǎn)生的破壞和動蕩,主要表現(xiàn)為位置的變動或顛倒。故而墨子所提到的種種異象的發(fā)生,有一部分就是自然界原有要素“位置”的顛倒和混亂。如“兼夜中十日”,太陽本來在白天出現(xiàn),反而出現(xiàn)在夜晚,而且是十日齊出。古人認為君王為陽,為日,十日便是十君,十日齊出,喻示著政令不一,又加上在夜晚日出,陰陽淆亂,更加不堪。商紂時期,“雨土于?。ㄙ瘢?,土本來屬于大地,在《周易》文化中屬坤象,屬陰象,而“天上下起了土雨”,屬于大地的“土”反而從天而降,并且降臨到了“亳”地(殷商首都所在地),也喻示著陰陽倒錯。此外,“土”從天而降,也喻示著亳都遭到掩埋,有淪為丘墟的危險?!坝信疄槟小备侵苯拥莱隽藡D人干政,暗示紂王寵幸妲己,致使朝政紊亂,屬于人事的反常。其他如“日月不時”“寒暑雜至”“天雨肉”等異象所描述的同樣是自然界規(guī)律的混亂,暗示人世間政治體制所出現(xiàn)的問題和危險。這種“天人感應”的思維方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之一。
第二類便是表現(xiàn)出一種末世的凄涼衰敗場景,用以暗示國家的危亡,如“五谷焦死”“棘生乎國道”“婦妖宵出”“有鬼宵吟”等等。中國自古以農(nóng)業(yè)立國,“五谷焦死”,莊稼顆粒無收,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受到極大打擊,直接影響政權的穩(wěn)固?!皣馈?,孫詒讓解釋為“國中九經(jīng)九緯之涂也”[2]150,即國都中的通衢大道。荊棘本來生長在荒野等人跡罕至的地方,卻出現(xiàn)在了國都中的通衢大道上,暗示著繁華的國都即將遭到毀滅,都市即將淪為廢墟?!皨D妖”,即女鬼;“吟”,嘆氣。[2]150女鬼在夜晚出沒,并且時時可聽見鬼物的嘆息之聲,這完全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般的恐怖場面?!墩f文系傳》解釋“鬼”字:“鬼,陰氣賊害?!倍斡癫醚a充道:“既死,魂氣歸于天。無陽,故純陰。底滯之氣,著人為害。賊者,有所傷也?!保?]434鬼物肆無忌憚地在人間游蕩,暗示著王朝死氣沉沉、大限將至的命運。
異象中的最后一類屬于寶物的自行遷移,如“九鼎遷止”?!熬哦Α笔恰皣衿鳌保菄艺嗟南笳?。墨子在《耕柱》篇里談道:
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鑄之于昆吾;是使翁難雉乙卜于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虛,上鄉(xiāng)!”乙又言兆之由曰:“饗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東,九鼎既成,遷于三國?!毕暮笫鲜е?,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2]422-426
可見,古人對“九鼎”非??粗?,認為它們本身具有不可思議的“神性”,“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可以自行選擇“有德”的君主,可以在“天下無道”時自行隱藏和遷移。夏商周三朝的更迭,便驗證了“九鼎”的神奇之處。九鼎的“不遷而自行”,暗示著天下神器即將易主。墨子鼓吹“天志”“明鬼”,對古代文獻記載以及神話傳說都深信不疑。商紂時,“九鼎遷止”,即《耕柱》篇所說的“不遷而自行”,如同“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王朝是“九鼎”的鑄造者,一旦君主昏亂暴虐,失德于民,便失去了擁有“九鼎”的資格。商紂重蹈夏桀的覆轍,九鼎也就自然“不遷而自行”了。故而“九鼎遷止”是上天對商紂的直接警示,嚴厲近乎宣判。
《非攻下》敘述夏、商滅亡的前兆,提到一系列災異事象,其中夏桀時期提到五項,商紂時期八項,大都不見于傳世的先秦文獻?!斗枪ハ隆穼ο?、商季世災異事象的羅列,與《國語》《逸周書》等文獻相比,采用的是踵事增華、變本加厲的做法,對災異事象的羅列是多多益善,追求數(shù)量上的眾多。對這兩個王朝季世災異事象的記載,明顯多于其他先秦文獻,而所羅列的殷紂王時期的災異事象,又多于夏桀時期?!斗枪ハ隆返倪@種表述方式和墨家學派的“天志”“明鬼”理念密不可分,材料多是來自各種傳說,其中包括民間的街談巷議。在墨子看來,這些災異事象羅列得越充分,越能顯示出湯、武革命的合理性,起著彰顯圣王光輝形象的作用。由于災異事象眾多,因此,湯、武革命就不是普通意義的征伐,是“誅”,而非“攻”,目的是為了除暴安良、消災弭禍,從而與墨子的“非攻”主張不會出現(xiàn)抵牾。
“天帝”在降下種種災異后,緊接著向商湯、周武頒布旨意,命他們對暴君進行討伐,并明確表示一定會“使汝大堪之”??埃础皠佟保?]148,即上天會派遣神靈幫助商湯、周武取得戰(zhàn)爭勝利。鬼神的參與讓原本生死相搏的戰(zhàn)爭變得極為簡單。商湯伐夏桀時,“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孫詒讓解釋道:
畢云:“隆,疑作‘降’,言命祝融降火。”王云:“‘降’與‘隆’通,不煩改字,詳《尚賢》中篇?!痹r讓案:《國語·周語》內(nèi)史過說夏亡,“回祿信于耹隧”,韋注云:“回祿,火神;耹隧,地名。”《左傳》昭十八年傳鄭災,“禳火于玄冥、回祿”,孔疏云:“楚之先吳回為祝融,或云回祿即吳回也。”是融即回祿,與此《周語》所云即一事也。[2]148-149
據(jù)《國語》所記:“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祿信于耹隧?!弊H谂c回祿,都是神話傳說中的火神。徐元誥《國語集解》解釋道:“《舊音》曰:‘耹音琴。’吳曾祺曰:‘回祿本名吳回,即祝融,故曰火神?!a按:《墨子·非攻下》篇‘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當即耹隧地所在?!逗鬂h書·楊賜傳》注引作“黔遂”,同音通用也。’”[4]
《國語·周語下》把祝融縱火的地名說成耹隧,《非攻下》則稱之為“夏之城間西北之隅”,二者是否指的同一地點呢?徐元誥認為耹通“黔”,其說可取。司馬相如《大人賦》稱北方之神為黔贏,“黔為黑色,五行說中與北方相配的色彩為黑,正與黔相合,黔,是其所處空間方位的標志?!保?]這樣看來,《周語下》所說的耹隧,應是位于北方。隧,指隧道,古代城門通道與隧道相似,因此城門通道亦稱為隧?!抖Y記·曲禮上》敘述居喪之禮稱“出入不當門隧”[6],門隧連言,指俗語所說的門洞?!吨苷Z下》所說的耹隧,指夏都北部城門。至于《墨子·非攻下》所說的“夏之城間西北之隅”,城間,謂城墻的空隙、縫隙,亦指作為出入通道的城門?!俺情g西北之隅”,謂西北城門。由此看來,盡管《周語下》和《非攻下》對祝融縱火地點所作表述用的是不同詞語,所指卻是一致的,都是指夏朝首都北部城門,具體位置是在西北角?!赌印涑情T》稱:“城四面四隅,皆為高磨衤斯。”對此,王引之寫道:
磨,當為磨。字書無衤斯字,蓋撕字之訛。……磨撕,蓋樓之異名?!短柫睢菲唬骸八T之上,必夾為高樓,使善射者居焉?!保?]496-497
古代各個城門上都有樓,以供防守之用。將城門點燃,必然危及上面的城樓,使防守受到破壞?;鹕裨谖鞅背情T縱火的傳說,是以當時守城建筑的格局為背景,有它的歷史依據(jù)。史籍記載湯敗桀于有娀之虛,即山西蒲州一帶[7]61,正是位于西北黃土高原地區(qū),地勢較高。而城池的“西北之隅”更是地勢最高、易守難攻的地方,如此的堅城高壘,勢必對商湯的進攻造成極大的困擾。而此時上天命祝融火神“降火于夏城間西北之隅”,意思就是放火燒城,毀壞夏都西北的城門,突破夏軍最為堅固的防線。商湯在火神祝融的幫助下,輕松攻入夏都,兵不血刃就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在討伐商紂的過程中,武王同樣也得到了上天的幫助:
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蔽渫跄斯タ穹颍瓷讨?,天賜武王黃鳥之旗。
關于“黃鳥之旗”,孫詒讓解釋道:
黃鳥之旗,疑即《周禮·巾車》之“大赤”,亦即《司?!分傍B隼為旟”?!犊脊び洝ぽc人》云“鳥旟七斿,以象鶉火也”,《國語·吳語》謂之“赤旟”。《曲禮》云“行前朱雀而后玄武”,“朱雀”即指“鳥旟”言之,黃與朱色近,故赤旟謂之“黃鳥之旗”。大赤為周正色之旗,流俗緣飾,遂以為天錫之祥矣。[2]151
孫氏認為“黃”與“朱”色近,故“黃鳥之旗”可以理解為“大赤之旗”,這種解釋未免有些牽強。首先,黃色與紅色的差別是很明顯的。古人認為與“朱色”相近的為“紫色”,“惡紫之奪朱也”。先秦文獻中從未出現(xiàn)過“朱色”或“赤色”與“黃色”相通的情況。其次,“赤”為周之正色,這是沒有問題的?!爸苌谐唷保@是周族的色彩崇拜和習俗風尚,與“黃鳥之旗”無關。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黃鳥”之“鳥”與《周禮》“鳥旟”之“鳥”并非等同?!傍B旟”,指以鳥獸為標志而繪畫的旗幟,如“朱雀”等,象征祥瑞。孫氏將“黃鳥之旗”理解為祥瑞之旗,大概是誤解了“反商之周”這句話。譚家健先生翻譯“反商之周”為“消滅商朝建立周朝”[8],這大概也是本之于孫氏?!妒酚洝ぶ鼙炯o》載:“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紂師雖眾,皆無戰(zhàn)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zhàn),以開武王?!保?]84“紂師”的臨陣倒戈是具有傳奇色彩的一幕,正因為如此,才決定了武王全力一擊的成功,也是“武王伐紂”之戰(zhàn)中最精彩的片段。“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一直是中國古代兵法中的“上乘境界”。《孫子兵法》即稱:“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9]墨子竭力反對那種“爭地之戰(zhàn),殺人盈野;攻城之戰(zhàn),殺人盈城”的殘暴行為,故而在他所有關于“圣王”征戰(zhàn)事件的描述中,絲毫看不到“伏尸百萬,流血漂杵”的廝殺場景。所以,墨子此處所宣揚的依然是一種“反戰(zhàn)”觀點,是其“非攻”思想的文學表現(xiàn)。所以,“反商之周”應理解為“紂師倒戈”,即投降了周師。再者,如果將“反商之周”理解為“消滅商朝建立周朝”,那么就與緊接著的“王既已克殷”在語義上產(chǎn)生了重復,不符合正常的語法。
從上下文的語義來看,這段話應斷為“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狂夫,指被殷紂王用欺騙手段征調(diào)參戰(zhàn)的人員。狂,通“誑”?!俄n非子·顯學》:“今或謂人曰:‘使子必智而壽’,則世必以為狂。”陳奇猷先生引張榜之說:“狂與誑同。”[10]這樣看來,“狂夫反商之周”,指被殷紂王用欺騙手段征調(diào)的將士臨陣倒戈,助周反商。
正是在“紂師倒戈”的情況下,上天賜武王“黃鳥之旗”,最終結束了這場戰(zhàn)爭。“黃鳥之旗”到底為何物,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作用呢?這還要從古代的神話傳說談起?!包S鳥”在古代神話傳說中實為一種具有特殊象征的禽類精靈?!渡胶=?jīng)》中即有相關的記載,如《大荒西經(jīng)》:“有玄丹之山。有五色之鳥,人面有發(fā)。爰有青鴍、黃鷔,青鳥、黃鳥,其所集者其國亡。”又,《海外西經(jīng)》:“鳥,詹鳥鳥,其色青黃,所經(jīng)國亡?!B人面,居山上。一曰維鳥,青鳥、黃鳥所集?!?/p>
《海外西經(jīng)》郭璞注曰:“此應禍之鳥,即今梟、鵂鹠之類?!痹嫦壬忉尩溃骸扒帏B、黃鳥即鳥、詹鳥鳥,亦即《大荒西經(jīng)》之青鴍、黃鷔?!保?1]可見,在上古神話傳說中,“黃鳥”是不祥的象征,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國家滅亡。黃鳥為亡國之鳥,是死亡的象征,用作戰(zhàn)旗與兵旗,是屬于“祭旗”“釁鼓”之類的軍事巫術行為,代表著掌旗者手握生殺大權的威力?!妒酚洝ば⑽浔炯o》載:“其秋,為伐南越,告禱泰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天一三星,為泰一鋒,名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7]326
這里出現(xiàn)的“靈旗”,是一種典型的軍事巫術。在出征作戰(zhàn)之前,在旗幟上繪制日月星辰的圖案,“畫一星在后,三星在前為太一鋒也”,“太一”即“泰一”(泰一神),是漢代地位很高的神祇?!缎⑽浔炯o》又載:“亳人薄誘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保?]315
“太一鋒”即為太一神的武器,類似寶劍之類。在“靈旗”上繪制如同太一神的寶劍圖案,于出征之前,太史舉著旗幟指向所要討伐國家的方向,就預示著戰(zhàn)爭能夠取得勝利。這是一種巫術思維,施行巫術者借助“靈旗”,幻想得到了“太一神”的幫助?!包S鳥之旗”的象征意義與“靈旗”是相同的。在墨子的文學語境中,武王伐紂是順天應人的義舉,故而紂師雖眾,卻陣前倒戈,給予紂王致命的一擊。在紂王大勢已去之后,上天又賜給武王“黃鳥之旗”,幫助他最終攻進殷商都城,滅了商朝。
《大荒西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提到黃鳥,或稱“其所集者其國亡”,或稱“所經(jīng)國亡”,這里的“國”指國家,而國家的政治中心是其首都。牧野之戰(zhàn)是在殷商首都郊外進行的,當時殷紂王還居于都城之內(nèi)。因此,戰(zhàn)爭的勝利并不意味著殷商的滅亡,只有攻入殷商首都,消滅殷王,才算取得最后的勝利。由此看來,上天賜予武王“黃鳥之旗”,是幫助他攻入商朝都城,實現(xiàn)改朝換代,興周滅商。
《逸周書·克殷解》敘述商紂王自焚而死,周武王進入殷商王朝宮殿,“武王乃手太白以麾諸侯,諸侯畢拜,遂揖之。”對于其中的太白,孔晁注:“太白,旗名?!敝煊以Q:“手,持也。太白,通帛為旜,夏大黑,殷大白,周大赤,皆以色別之?!保?2]按照朱氏的說法推斷,武王所持的太白,是用整幅帛所制的旗面,赤色。這是以周人尚赤習俗為根據(jù)而得出的結論。對于周人尚赤,《禮記》中的《明堂位》《郊特牲》均有明確記載??墒?,周族的戰(zhàn)旗是否也都用赤色呢?《尚書·牧誓》記載牧野之會:“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保?3]對于白旄,《釋文》引馬融注:“旄牛尾。”[14]旄指旄牛尾,白指白色,把白色旄牛尾著于桿頭以作標識,旗幟也應是白色的?!对娊?jīng)·小雅·六月》敘述宣王時期尹吉甫領兵征伐犭嚴狁,其中寫道:“織文鳥章,白茷央央?!卑灼?,又作白旆。王先謙寫道:“《出其東門》正義及《周禮·司?!肥枰嗽姡砸浴嘴贰癁榘咨??!保?5]尹吉甫出征用的是白色軍旗,上面有鳥形圖案。由此可證,周武王所持戰(zhàn)旗是白色的?!兑葜軙た艘蠼狻穼τ谖渫跛謶?zhàn)旗采用的是紀實筆法,用太白表示旗幟是白色的。后面又提到武王把殷紂王的頭割下,“折懸諸太白”,又把紂王的兩位嬖妾的頭斬首,“懸諸小白”。周武王所持的戰(zhàn)旗有大小之分,大者為大白,小者為小白?!犊艘蠼狻凡捎玫募o實筆法為《史記·周本紀》所沿襲。《非攻下》稱武王所持的是黃鳥之旗,關注的是旗幟上的圖案,著眼于黃鳥的巫術功能。就此而論,所作的敘述帶有虛幻性、神秘性。而周族白色戰(zhàn)旗確實有鳥形圖案,這樣看來,所謂的“黃鳥之旗”又并非全是出于虛擬,而是有客觀依據(jù)的。由此可見,稱武王手持太白旗是紀實,稱武王手持黃鳥之旗則是虛實參半。盡管存在這種差異,但兩種旗幟的功能有相通之處,都是用于征討殺伐?!斗枪ハ隆愤@種虛實參半的敘事手法,使得墨子筆下的圣王形象帶有傳奇色彩。
在先秦儒、墨、道、法諸子的論辯中,墨子對待“湯武革命”的處理方式是非常特別的。關于先秦諸子對“湯武革命”的態(tài)度,孫家洲先生在《社會科學研究》1987年第1期上就發(fā)表了《先秦諸子論“湯武革命”》一文,對先秦諸子對待“湯武革命”的態(tài)度立場作了一番系統(tǒng)梳理。在先秦諸子中,道家與法家明確對“湯武革命”持否定態(tài)度;儒家如孟子、荀子,認為湯武革命是順天應人的義舉,這與墨子是一致的,但墨子肯定的依據(jù)是他的天命觀,而孟、荀依據(jù)的是其“仁義思想”或“民本思想”。
細究起來,從孔子、孟子、荀子關于“湯武革命”的立場態(tài)度來看,孔子的態(tài)度最為謹慎。因為處理“湯武革命”這一重大歷史命題的最大難點,就在于它與傳統(tǒng)君臣倫理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如何解決湯、武行為的合法性問題。孔子在此歷史性難題面前選擇了避而不言的審慎態(tài)度,繼而提出了“權變”思想。這是理智的折中,但同時也遺留下難以遮掩的“軟肋”。
而孟子選擇了最為決絕的“民貴君輕”。“民貴君輕”的內(nèi)涵,除了要求統(tǒng)治者的治國政策要“以民為本”外,還進一步取消了君主群體“超然”的政治地位——任何人均不可脫離或超越基本人際關系準則的限制,所以孟子說“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在這一方面,孟子將自己的人格光輝發(fā)揮到了極致,直接粉碎了自上古氏族社會以來君主階層的“神圣”屬性,具有非常強烈的人文精神色彩,對中國古代政治文明的發(fā)展有著重要意義。
那么,孟子的勇氣與眼光是從何處而來的?從孔子的審慎到孟子的決絕,此間的“進化”過于突兀,似乎少了某個中間環(huán)節(jié)。這時,將墨子置于孔孟之間的過渡地帶上就顯得非常必要了。因為墨子“非儒”(《墨子·非儒》),而孟子明言“距楊墨”(《孟子·滕文公下》),所以墨子及《墨子》文本一般不會進入先秦儒家發(fā)展史的研究視野。但在處理“湯武革命”這一歷史性問題上,墨子對于孔、孟之間的銜接與過渡,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和意義。
前面提到,“湯武革命”問題的難點,在于湯、武行為的合法性如何確認。桀紂的君主身份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天然鴻溝,無論是孔子的審慎還是孟子的決絕,都沒有處理好桀紂君主身份的問題。而墨子卻提出了一個頗為高明的解決方案——“降低”了桀紂君主身份的“高度”,從而規(guī)避了湯武征伐的合法性問題。墨子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建立了一個“天、鬼、人”三層的世界模式?!赌印分小巴酢钡牡匚辉谄渌鶚嫿ǖ氖澜绲燃夡w系中并非至高無上,而是屈尊于“天”“鬼”之下,受“天”“鬼”意志的支配與約束。在《墨子》文本中,“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尚賢下》)、“天賞之,鬼富之,人譽之”(《非攻下》)、“尊天、事鬼、愛人”(《公孟》)等等,類似表述比比皆是?!疤?、鬼、人”作為一個序列反復出現(xiàn),可以看作墨子所構建出來的“三層”世界等級體系,也是墨子世界觀的主體框架。在這個體系當中,“天”是作為至高無上的主宰者而存在的。
根據(jù)《天志上》篇所言,墨子同樣將人間社會劃分成各個等級,自上而下分別為天子、三公諸侯、將軍大夫、士、庶人等五個階層?!疤熳印表槨疤熘尽倍?,同時接受“鬼神”的監(jiān)督,在“天、鬼、人”序列當中屬于“人”的階層。天、鬼、人三層世界等級序列的建立,使得墨子的各種主要政治倫理思想的論述得以順利展開。天命之,鬼監(jiān)之,天子行之,類似的文學表述“公式”在《墨子》各篇當中隨處可見。在“天鬼人”三層序列的籠蓋下,天子“以天為正”,所以他們的行事必須以“尊天事鬼”為第一要務。同時也意味著,天子在整個宇宙階層中是地位最為低下者,僅僅充當一個人間代言者的角色。
至此,商湯與周武的討伐行為完全沒有了政治與倫理上的雙重尷尬,因為他們與桀紂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都是“上天”的子民而已。在墨子的筆下,湯武都是正式接到了上天的旨意,并借助天帝鬼神的偉力,十分輕松地對桀紂等“暴王”施行了“天罰”。當然,這種借助上古巫祭通神的文化心理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虛擬”世界觀沒有得到廣泛認可。但墨子的理論建構與文學實踐,卻在無形之中為孟子的“民貴君輕”思想提供了一定的借鑒意義。雖然孟子力排楊墨,但在先秦諸子的論辯中,“陽違而陰奉之”的現(xiàn)象是比較常見的。從另一方面來看,墨學在戰(zhàn)國之世與儒家并稱“顯學”,在當時的影響是很大的。孟子既然力排楊墨,必然對墨家學說有著較為深入的了解。也許,正是這種“百家爭鳴,互有融通”的思想交流,為墨子處于孔、孟之間從而為二者提供一種過渡的可能性提供了有力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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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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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31
劉洋(1984-),男,河南永城人,博士研究生,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