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鳳云,萬向興
(云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勇敢的懦弱與悲憫的魂靈
——記海明威《死在午后》
鄭鳳云,萬向興
(云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本文以海明威《死在午后》為分析文本,嘗試考察作者在文本書寫中所呈現出的男性主題,由此探討男性特質中的諸種精神要素;例如:勇氣、懦弱、悲憫甚至是懺悔。通過閱讀與分析,可以發(fā)現斗牛競技作為男性藝術的巔峰,其內在性往往是混雜的;獨一的精神氣質更多的是人性復雜的側影。
《死在午后》;勇敢;懦弱;悲憫
死,是一門藝術,所有的東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西爾維婭·普拉斯《拉撒路夫人》
斗牛,西班牙政治文明中公認的文化符號,蘊含著刺目的血腥氣質。一位已故的美國作家曾經對此念念不忘,他就是歐內斯特·海明威,其對斗牛競技的成功書寫,無形中早已剝奪了其他西班牙語作家對斗牛文學化寫作的可能。
如果可以避開當今動物保護主義者們對斗牛血腥場景的控訴,那么就讓我們來到西班牙政治版圖的東北部——具有獨特民族激情的巴斯克地區(qū)。讓我們首先了解這里的人們,因為在這項與公牛角力的古老競技中,巴斯克人比起崇敬華美果敢的斗牛士,似乎更愿意去嘲弄他。熱衷觀看斗牛競技的海明威也同樣注意到巴斯克地區(qū)不同的興趣。根據海明威的提示介紹,作為巴斯克地區(qū)的歷史重鎮(zhèn)畢爾巴鄂,人們選擇熱愛公牛,厭惡斗牛士。海明威說:“要是在畢爾巴鄂人們喜歡上了一個斗牛士,他們就買一頭比一頭大的公牛讓他斗,斗得他最后闖禍為止,不是壞了名聲就是送了命。這時候那些畢爾巴鄂的好事者就會說:瞧!一個個都是一樣的貨色,都是膽小鬼,都是冒牌貨。給他們幾頭大一點的公牛,他們就原形畢露了。要是你想看看大公牛到底有多大,腦袋上的牛角有多粗,牛怎么樣將腦袋伸過圍欄,讓你覺得牛好像要撲到你懷里,看臺上的觀眾有多野蠻,那些斗牛士怎樣讓牛嚇得死過去,一句話,要看個究竟,那你就得到畢爾巴鄂去?!?/p>
同一個西班牙,在牛與斗牛士面前分道揚鑣。巴斯克的畢爾巴鄂人更認同自然性的力量,把自己放在牛的位置上;從而區(qū)別于認同人類技巧、崇拜斗牛士的更多人群。如同斗牛競技的精神在一個觀看者的靈魂內部產生的沖突、對峙甚至分裂。海明威無疑是屬于更多人群的一個。但他一樣很了解這項競技中無聲的一方——公牛。
他曾專門寫過一個短篇叫《忠貞的公?!罚瑪⑹龉5摹皭矍椤?。①未注明的引號內容,為筆者所加,下不敷注。生物學上的公牛種群是一夫多妻制,但在海明威的短篇中,有一頭戀愛的公牛。這頭被用來配種的公牛卻一反常態(tài),忠貞地愛上了一頭母牛,對種群里的其他母牛視而不見,最后被惱火的養(yǎng)牛人送上競技場,拼盡最后一絲力量倒躺在利劍之下。海明威為這個令人傷心的故事不無開解地說:“所有的故事,要深入到一定程度,都以死為結局,要是誰不把這一點向你說明,他便不是一個講真實故事的人。特別是關于一夫一妻制的所有故事都以死告終……如果兩人你愛我、我愛你,那么他們是不會有幸福的結局的?!?/p>
這不難聯想到海明威自身對愛情的經驗,但還是先讓我們暫且忘記海明威的四次婚姻,去留意他對“死亡”主題狂熱的“嗜好”。無論如何,公牛的愛情以停在血泊中結束了,海明威自己歸根結底仍是以“人”為絕對中心的——在古老的競技表演中,斗牛士所象征的人類在馴服自然混沌原始力量時,綻放的絢爛奪目的技藝與靈魂。
或許有讀者會說海明威非常喜愛他的寵物,他是熱愛憐憫動物的;這往往只是外在的欺騙,蜷在膝蓋上的寵物無非是人類馴服與豢養(yǎng)的結果。海明威心里的“動物”仍舊是自然力量,未被且不允許被馴服豢養(yǎng)的生物。他不知疲倦地徒步于非洲草原,追蹤著這些自然界里最后的自由生靈。人類早已失去與它們同步隨行的天賦,唯一能追趕到自然及自然生靈的機會,便是捕獲與獵殺!海明威獵殺過的獅子、羚羊、野牛、大魚遠遠超出他家里溫順的寵物。①
在《非洲的青山》里,海明威并不出人意料地寫道:
“我不在乎殺死任何東西,任何動物,只要殺得干凈利落,反正它們早晚都得死?!?/p>
聯系他一生對死亡主題的思考,以及他對獵殺與競技的熱情,似乎不難理解在西班牙的生活,讓海明威有了無法在其他地方尋覓的——對任何一位作家必要的解不開的——對死亡的鄉(xiāng)愁。因此,海明威的精神故鄉(xiāng)不在美國這片民主之土,而在伊比利亞。
海明威沒有把《死在午后》以普通形式的小說文本來處理,他更愿意把斗牛的每個細節(jié)都說得很清楚。他整理并撰寫了類似斗牛競技詞典的附錄,結集在小說的最后;從斗牛的養(yǎng)殖、運輸、斗牛士的裝束、配飾、斗牛場地的圍欄、觀看者表達喜怒的統一用語,甚至表演行進中的各式刺殺,無一例外地標得清楚;如果把海明威的這種書寫策略比附為某種旅游手冊,或許也是正當的。書中說得最多的自然是斗牛的主角——劍殺手,也就是主斗牛手,最后用“穆萊塔”和劍殺死牛的那個人。
在伊比利亞,標準的斗牛競技必須具備兩個本質性因素——進場的公牛要無畏活躍,劍殺手也一樣要堅毅勇敢。任何一方的退卻,都將被視作可恥的。即使公牛力竭不逮,劍殺手仍要運用技巧促使公牛重燃斗志。因此,這里的勇敢往往是指,知道危險但也依舊勇往直前,直至一方的死亡或者徹底的失敗!根據海明威的介紹,來到競技場的觀看者最喜愛被長矛手所刺傷以后依舊保持兇猛的公牛,它會努力朝著它的初衷,直至把馬和馬上的長矛手掀翻或捅傷,劍殺手面對不知退縮的公牛,才是精彩激烈的斗牛競技的基礎??謶稚踔聊懬拥墓.斒艽煲院缶酮q豫或逃避,盡管這樣的公牛在退卻中對劍殺手隱藏不易察覺的危險,但在劍殺手以及觀看者眼中,勇者與勇者之間的競技才會凸顯爭斗的崇高。懦弱者與勇者永遠不該出現在對決中。
就如同舊約中的記述,當雅各與大天使加百列角力的時候,沒有懦弱混雜其間,角力的雙方沒有絲毫恐懼,只有這樣的角力才是原初爭斗的本質;任何一方的妥協與退讓都不會帶來競技本身的正義。因此,西方的正義總是源于勇者間的勇氣的平衡與對稱。
勇敢的劍手與公牛,無論哪一方的輸贏,都會喚起觀看者心中的敬意;彼此用瞬間的前進,無限縮小著搏殺的距離,直到兩者間不再存有距離,牛角或劍身深入對方的體內;空間距離的消失,意味著死亡的來臨——死亡就在這個人們目光逼視的空間來臨,并生成為人們期待的悲劇精神。
沒有人會為此流淚,因為除了呼喊與掌聲,其他的一切在悲劇與死亡同時來到之時都是不合時宜的。
沒有令人敬畏的勇氣①,人類族群中便永遠不會產生出,沖撞自然敢于挑戰(zhàn)自然威權的勇者。當死亡在自然賦予的本性中具有絕對性;與死亡游戲、互搏的斗牛士,在海明威的筆端理所當然地象征著人類的勇氣。但是在伊比利亞文化的范圍內,生存著諸多以斗牛競技為生的斗牛士。在海明威《死在午后》的第十九章中,他羅列了那一時期全西班牙最具盛名的公牛刺殺者,從中海明威確定斗牛士所應具備的勇氣及相應的精神氣質。任何優(yōu)秀的斗牛士必須擁有“氣節(jié)、勇氣、強健的體格、優(yōu)秀的作風”等品質,其中尤以勇武的精神被視為根本的精神內核。海明威用盡其所能的細致區(qū)分來考察“勇氣”,比如尼卡諾·比利亞爾塔的勇,海明威稱之為“近乎瘋狂的勇,那瘋狂是冷靜的勇所莫及的”,但卻反映出某種“自高自大”;利特里則是“勇而無生氣”,并因緊張,而“不能持續(xù)很久”;馬諾洛·馬丁內斯的勇氣幾乎是幽默的,帶有裝腔作勢的味道;福耳圖納的勇是愚蠢的勇,蘇里托的勇是神秘的勇。?
盡管海明威對上述斗牛士勇氣的分析中略帶微詞,但在接下來描述路易斯·弗雷格“最奇怪的勇氣”的那一部分中,海明威對其勇氣做了一個作家所能給予的至高贊譽:
“假如品質有氣味,那么勇氣的氣味我覺得是煙熏的皮革的氣味,是一條冰凍的大道的氣味,是大風撕裂浪尖時的大海的氣味?!?/p>
這是一段對勇氣的極佳敘述,海明威卓越的詞語轉換能力幾近神奇。如果作為讀者的你在生活閱歷中,從沒有這三種氣味的體驗,那也并不妨礙你對這段關于勇氣卓越修辭的感受;因為閱讀時的喜悅是要在未來的生活經驗中去印證與激活。帶給讀者虛假閱讀體驗的從來就和偉大的作家無關,虛假總是來自于那些蹩腳的文字寫作者。
正如勇氣的味覺之二——“一條冰凍的大道”。綿延平坦的道路經常是遠途的開始,而遠途蘊含時間的要素,“忍耐與辛勞”;這也是寒冷、冰凍所要求人去面對的情形;走在霜寒冰冷的畏途中,“冰凍的大道”只有勇者的呼吸才能感受。行走者被冰凍的大道賦予“硬度與光亮”,這永遠是勇者的側影;并在臆想的深夜或者黎明前,由勇者點亮黑暗,盡管這頭頂的天空的本質來自藍灰與陰沉。
接下來海明威在頌揚斗牛士弗雷格時,其用語將“勇之氣味”的多重維度,更為天才地交疊在一起,形成某種德勒茲意義上的意義“褶皺”。
“這種勇是無法摧毀的,就像大海那樣,不過他的勇不含鹽分,有也是他自己血液里的鹽,而人的血液雖也有鹽的性質,但嘗一下是甜的,會叫人作嘔……這種勇不會激發(fā)你:它沒有感染力。你看到了這勇,你佩服這勇,知道這個人勇敢,但是不知怎么的,仿佛這勇氣是一種果子醬并不是一種葡萄酒,或者說是放在嘴里的鹽和灰的滋味。假如品質有氣味,那么勇氣的氣味我覺得是煙熏的皮革氣味,是一條冰凍大道的氣味,是大風撕裂浪尖時的大海氣味,然而路易斯·弗雷格的勇氣卻沒有那種氣味。他的勇氣是凝結的、滯重的,它底下有薄薄一層難聞的、濕漉漉的東西……”
海明威所定義的“勇”來自干燥、過度炙熱的男性,被更多的“煙熏的皮革”這一男性特征來描述,這樣粗狂、滯重,帶有強烈的嗅覺沖擊性,勇之氣味對于懦弱者似乎永遠是刺鼻的。傳統文學中勇被基本束縛在過度燥熱、激烈喧囂、豐沛濃烈的感染力和戲劇張力的悲情中,但是海明威卻不限于這樣的范疇,他將在勇之氣味里發(fā)現并注入某種隱藏的濕潤。
根據上述的摘引,我們可以發(fā)現海明威的“葡萄酒”曾被巴什拉爾在《論述意志的夢幻》中定義為“太陽和大地的汁液”,而它的基本狀態(tài)不是潮濕的,而是干燥的。與此有別,羅蘭·巴特卻在《葡萄酒與牛奶》中寫道:“在紅色的形式之下,它有著血的古老實體,即濃而有生命力的液體?!比绻碌钠焚|因為過于干燥而易于斷裂粉碎,那么海明威適當地將含水分的、柔韌的、靈巧的具有相應濕度的勇氣注入斗牛這一源出死亡的競技儀式中,仿佛灑落滾熱血液的干燥土表被雷雨前暴風攜卷而來的濕潤空氣所充盈。
伊比利亞與西班牙,這一族群文明與政治共同體熱愛斗牛,因為源出于這個民族文化的人們對死亡的興趣,他們似乎不諱言死亡,甚至不以回避的方式抹除死亡,假裝死亡并不存在。每個來到這里的人們只需要付出金錢與熱情,即可以在午后看到死亡的來臨與出場;那種被其他文化規(guī)避的死亡,在這里將受到歡呼;人們在西班牙的午后愉快地接受死亡,并觀賞著死亡的諸般面孔。
青年海明威直至其生命的最后,觀賞過幾百場斗牛競技表演,目睹近千頭公牛的死亡。由此他寫過兩本相關的作品,作為自己對這項競技儀式的回答。在他的筆端,寫著:“一門絕無僅有的藝術家身處生命危險的藝術,是一門表演的出色程度完全有賴于斗牛士自尊的藝術?!?/p>
但這并不是海明威最后的答案,在他自殺的噩耗傳到他的朋友——斗牛士胡安·貝爾蒙德這里時,這位斗牛士替海明威說了最后三個字:“干得好!”
如果不說海明威作為一個作家內心的繁復混雜,那么他自身所釋放的人類情感的豐富性,正是作家這一古老群體的代表。
曾有一位老婦人寫信給海明威,她寫道:“你知道,我對你越了解,就越加不喜歡你?!倍C魍t回應道:“了解一位作家始終是一個錯誤。”這大略也是熱心讀者的普遍遭遇吧。
因此讀者往往責怪海明威筆下的男性人物被設置得過于狂野強力,又無可避免地落入到纖細復雜、憂傷的整體氛圍之中。他們被自然而然地崇拜,又自然而然地成了被憐憫的對象,讀者對海明威的態(tài)度也由喜愛再次回落到無望與無趣。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海明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作家,那么尊敬來自何處?讀者內心的尊敬又該在哪里被喚醒?
[1]趙瓊.美國自白派詩選[C].趙瓊,島子,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2]海明威.死在午后[M].金紹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下冊[M].蔡慧,朱世達,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4]杰弗里·邁耶斯.海明威傳[M].蕭耀先,等譯.北京:中國卓越出版公司,1990.
[5]海明威.非洲的青山[M].張建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6]鄭法清,謝大光.羅蘭·巴特隨筆選[C].懷宇,譯.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Courageous Cowardice and Pitiful Soul:An Interpretation of Hem ingway's Death in the Afternoon
ZHENG Feng-yun,WAN Xiang-x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650500,Yunnan,China)
This papermakes an analysis of Hemingway's Death in the Afternoon and focuses on itsmasculine theme,which includes such elements as courage,cowardice,pitiful sympathy and repentance.It is concluded thatbull-fightas an embodiment and the ultimate ofmasculine art has amixed nature while the lonely spirit reflectsmore of complicated humanity.
Death in the Afternoon;courageous;cowardice;pitiful sympathy
I106.4
:A
:1006-723X(2015)10-0093-04
〔責任編輯:黎 玫〕
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學科建設項目(XKJS201321)
鄭鳳云,女,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萬向興,男,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