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的詩

非亞的詩

非亞，1965年4月25日生于廣西梧州市。1987年畢業(yè)于湖南大學(xué)建筑系。1991年與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詩歌民刊《自行車》，主辦至今。2011年獲《詩探索》年度詩人獎。2015年出版詩集《倒立》。職業(yè)為建筑師，現(xiàn)居南寧。

給我的晚年

坐在窗前或昏暗的房間內(nèi)很慢地翻一本書

電腦早壞了，電話也沒有什么

響聲，早上起來沖一包麥片，啃

昨天鄰居代買回來的

面包，中午，伸手給兒子電話

告訴他，腿和腰

很疼并且不便，晚上

把一條圍巾搭到

腿上，開一臺老式電視機

深夜一直睡不著，聽著鬧鐘的滴答聲

早年所愛的人早已無影無蹤

走

在

其他人到來之前

我曾在

這里

站了一會兒

然后我

挪動

邁開腳步向下一個點

一個石頭的

鐘塔

我又走

離開

在一個陌生的婦女

到達我這個點

之前

我一直

沿著

這些街道

從這里到那里

拐彎

直走

又拐彎

然后我

停在那

一個幾個人的公交站

汽車過來，一輛

然后

又一輛

沒有合適的

我看了看

又離開

在一個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之前

我又開始走

日光

藍色天空

陰影濃重的高樓

在聽到一陣

尖叫之前

我?guī)е活w

密封在盒子里的

心臟

走來走去

我的想法是

不讓任何陌生人

在這個下午

靠近我

早晨的孤獨

我，戴了頂帽子

帽檐很深，也很寬

我穿了件披掛到膝蓋的灰色大衣

從公寓出來

下幾級臺階，踩昨天地上被雨水

和冷風吹落的樹葉

草坪上，以及黑色的鑄鐵欄桿

結(jié)著一些水珠

路燈，像一個個起得比我早的人

我抬起頭，看了看周圍

把手插入口袋

一個人

開始向街道深處走去

我喜歡的形象

我喜歡的形象是光頭

胡須濃密

下巴用須刀剃出山羊胡子

頭發(fā)要么很長要么中間

極短，兩邊剃得

精光，打上啫喱水

讓它們爆炸

戴耳環(huán)，或高挺的鼻子別一枚

晃動的銀質(zhì)金屬

穿皮衣，T恤，黑色

圓領(lǐng)衫

手臂紋上蝎子和

毒蛇的形象

倒立

我把我的腳，抬到胸部以上

手放下來，撐住肩膀

眼睛，顛倒過來

世界也隨即

開始發(fā)生

變化

一個高塔（哦，煙囪）

慢慢地向下冒煙

樹木，也倒立著

在天空上面

行走，一只雞飛進

退卻的早晨，公共汽車

四腳朝天闖進一個

城市廣場，人們從那里

四散，向各個角落

滲透

一個吹口哨的小伙子

從前面過來

戴著帽子遞給我一個東西

回答是

你需要什么什么嗎

我繼續(xù)，一種萬花筒般的

生活

把軀體挪到椅子

碎裂的鏡子讓我

哈哈大笑，四分五裂的風景

開始愈合

周圍的一切

在停止幾秒后

又開始交叉

走動

給爸爸，也給媽媽

媽媽坐在藤椅上

爸爸從這個房間出走、消失

已經(jīng)多年

我是這四口之家唯一一個孩子的

父親，我托著他

像舉著一個生長的太陽

兩個女人，在廚房和臥室進出

她們偶爾說話，但總是有著不同的

距離和習(xí)慣

我維持著空氣，在懸掛衣物

和窗口之間的平衡，像一棵樹

遮蔽著土地

晚上我坐在床頭上

早晨我醒過來，在走動的光線里

爸爸離開的那年，沒來得及給我交代一句話

媽媽做湯的好手藝

我老是差得很遠

無助時我想，是不是有一種信仰作為依靠

會比較好，或者默默祈禱

爸爸

你再給我一點力量吧

空中偶爾傳來一些鳥的叫聲

陽光大片地，投在配電房

的半截墻上

早晨多么好

早晨多么平靜

多么溫暖

我想讓自己慢慢飛起來

萬里無云的秋天一切多么透明

而我

仍然會像一粒灰塵

降落在喧囂的大街和人來人往的早晨

慢慢地呼喚死者

慢慢地呼喚那些

死者，慢慢地呼喚他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在早晨，慢慢地

注視墜落在草葉上的

一顆露珠

夜晚，藍色天空下的一顆流星

在一種持續(xù)的呼喚中，那些死者

終于在草地上慢慢蘇醒

綠頭鳥回來了，蜥蜴爬過墻角

蝴蝶扇動翅膀，蜻蜓敏銳地

飛過車窗外的馬路

然后他們真的會回來，真的進入了

花園，推開門

熟悉的談話聲又一次響在耳邊，真的坐到了

客廳的沙發(fā)上，有時在廚房

有時在房間

他們，在走廊里走來走去

這里瞧瞧，那里看看

到處都摸一摸

一點沒變舊

也沒陌生

我看著這一切，轉(zhuǎn)過頭

走到陽臺外面

在一個可以自由穿越的廣大世界

死者和生者，依然在一起交談

生活，和唱歌

聲音由大變小，由小

變大，親愛的年邁的媽媽

我聽到了

你

聽到了嗎

一條魚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天晚上來到

我的夢里

手里，拎著一條魚，身上

冒著熱氣

房間里到處都亮著光，打開門

在客廳里，說

今天我們，可以干些別的

比如，討論如何

吃這條魚

它是我，在一條河里弄到的

足足有五斤重

我看著他，好像看到他身后

有一條路

通向了樹林后面的河流

嗯，那里有魚，他說，那里有一種

我不熟悉的生活

而我最大的問題，是從未像我這位朋友

從這個夢出走，離開這個

房間

到森林里去

皮膚

皮膚幫助我抵抗一種外來的東西

皮膚它有堅韌的意志，緊密的分子結(jié)構(gòu)

皮膚，它呈土黃色，有藍色的脈管，它摟緊我的

骨頭，和骨頭下的靈魂

皮膚很強悍，有足夠的彈性，看上去

可以和死神對抗

皮膚很脆弱，刀刃和任何尖銳的東西

就可以刺破它

當血，從它里面涌出，皮膚感到了

屬于自己的疼痛

我用創(chuàng)可貼給它止血，它自己，用血小板

為自己凝固

當皮膚生長，修復(fù)，之前的傷口

一個暗紫色的痂，在皮膚上凝結(jié)，然后慢慢

變黑，脫落

新的，鮮紅的皮膚

露了出來

我，我呢，我是我皮膚的見證者，親歷者

我用毛巾和衣服摩擦它

我用手上的皮膚

去撫摸其他部位的皮膚

比如，大腿的內(nèi)側(cè)

脖子和膝蓋

我的嘴，代替皮膚去表達

我的眼代替皮膚去觀看

我的耳朵

代替皮膚去聆聽

當你伸出手，用力擰我的皮膚

擰我的臉

它變形，它會疼

它會幾乎叫出來

香煙

十幾歲那年我偷了父親的一根香煙

那盒放在桌上的香煙，我想它

也許會給我的腦袋

帶來清醒

后來，在屋子后面的空地

我抽著那根細長的香煙

煙霧，從我的手指

和嘴上噴出來

但我散步回來的父親

撞見了我，他憤怒地

拎著我

到院子的一面墻壁，然后拼命

抽打我

屁股

……

當我有了可以支配的自由，在酒后

在朋友的聚會中，抽他們

帶來的煙

是的，爸爸，在我吐出的

煙霧中，我總能看到

煙霧后面

你那雙夜空中的

眼睛

給杰克·吉爾伯特

年輕時你那么英俊，現(xiàn)在你老了

一個人，孤獨地徘徊在房屋后面的花園

那些光線，從樹葉之間

落下來

你一個人，靜靜地，行走在一條小路上

你，聽見了什么，溪流和湖水在遠處

發(fā)出一種喧囂，只是死亡

像一種從泥土

升起來的意識，猶如陽光

落在你臉上的陰影

今天早上我做的一件事……

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陽臺的花草

有些枯萎，泥土在花盤

已經(jīng)沒有了水分

我回到房間，拿一只紅色的塑料桶

打開浴室的龍頭，讓水

嘩嘩地，匯聚在

一起

然后，拎著桶，打開門，穿過房間

來到陽臺，天空平和，灰暗

下垂的衣架掛滿衣服

和襪子

我，彎下腰

用一只杯子，在桶中

舀出第一杯水

絲絲的，那些水，滲透進去

一杯，再一杯

直到泥土完全濕透，直到花草

似乎得到一種恢復(fù)

就這樣，我站在那

停留片刻

我知道，在我，紅色的塑料桶，水，杯子

泥土，和花草之間

有一種無形的東西，正在滲透

四散傳遞

我頭發(fā)濕漉漉地出現(xiàn)在浴室昏黃的鏡子

昨天微博上我寫下了兩句：

沖涼房的各種洗發(fā)水，一日衰老又一日的身體

鏡子里，我赤裸著身體

身體

隨處攜帶的皮箱和房子

當早晨離去，夜晚像鳥兒飛回

疲倦的黑色素，密集在窗口

一個下班的男人，正坐在一張?zhí)僖紊?/p>

燈光，照著他彎曲的肢體

他的腦海有一艘向大海出發(fā)的船

他的眼睛有少年掠過藍天的鳥影

他的胸口，還有一顆火焰漸漸熄滅的心

他還有一個孩子，老母親和妻子

他的父親，在遙遠的不知名的島嶼

垂釣著天堂里的一條鯽魚

人人都有一死，古希臘的哲人和阿茲臺克的印第安人

全都這么想

這一切就像一個蚊帳垂掛下來的夢

我頭發(fā)濕漉漉地出現(xiàn)在浴室昏黃的鏡子

末日前一天我想干的一些事

1.早上起來煮一鍋粥

2.上午放棄去上班，呆在家里

3.寫一封信給朋友，然后把信，塞進礦泉水瓶，再擰上蓋子

4.中午，做一份番茄炒蛋，橙紅色有助于信心

5.午睡，像只動物，躲在被窩里

6.起床后出門，打算去華強路，買幾件救生衣

7.豎起耳朵，看看周圍有沒有異常的動靜

8.打開收音機，留意天氣、地震、臺風、海嘯的消息

9.等待兒子放學(xué)回來，親吻他，但不告訴他一切

10.做飯，豐盛的

11.和媽媽、妻子、孩子坐在桌前，開一瓶紅酒

12.祈禱上帝（但有個鳥用！）

13.看電視，登陸微博

14.給朋友打一個很長的電話

15.想去柜子里拿一只行李袋，但不知收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