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 丁伯剛
往日書
——寫在上世紀八十年代
text_ 丁伯剛
老朱好:
我是二號下午回湯橋的,近兩星期,在一心讀書。先看劉再復《性格組合論》,沒多大意思,都是些人盡皆知的大道理,文學普及讀物上常能讀到的那種常識??戳舜蟀耄銢]看了。已經夠了。白買了一本書。又看《魯迅故家的敗落》,看完了。我認識了又一個世界,認識了又一個世界里的人。我深感到一種命運的力量。在此力量下,敗落與毀滅是根本無法阻止的。我十分可惜,魯迅是寫小說的,為什么不寫寫他自己的家世。如果寫成,肯定不會比《紅樓夢》差。魯迅太少才力了。后又看《百年孤獨》一部分。又看《夢的解析》一部分。后一本書因是理論,所以對我的吸引力不大,看得很心煩。再后來又看完陀氏長篇《白癡》,極有啟發(fā)。你也非得看看陀氏的作品不可,如果不看,那終將是最大的遺憾?,F在我同時在看《存在主義哲學》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后一部書我早先曾看過,并且把它列為我最佩服的世界四部小說中的一部?,F在看了七十多頁,還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地方。存在主義之類的書以前也陸續(xù)讀過一些,現在這本是作一個整體的描繪,線索會更清楚些。實際上這東西與尼采是一脈相承的。
寒假中的另一方面收獲是思考及寫作構思方面。放假前我曾對你說,我應該消化尼采,調整自己受尼采沖擊后所引起的內心紊亂。實際上我并沒有專門抽時間來思考、調整,可是已經完全調整過來了。當然這一方面有存在主義影響,但是更重要的,是周圍的環(huán)境給我的。處在我家庭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什么尼采什么生命力什么強力意志什么超人,都只是荒唐的笑談。包圍著我的使我艱于呼吸視聽的只有屈辱,只有苦難。所以我自然而然地重新展開了關于苦難的思考與感受與體會。當然現在的感受與接受尼采以前已大不一樣了。尼采使我進入了一個新的層次。這些日子,我還試著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整體理解、整體把握作一次描畫,寫成一本理論式的書。其中心概念便是“極樂”、“極樂者”。極樂的內涵就是我曾同你談到的“自虐”,也就是人在大痛苦大絕望之后的大歡樂大享受,一種極樂。我認為“自虐”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極樂境界”?!霸谖覀冞@個地方,除了極樂,除了追求極樂,我們還能有其他什么作為呢?”這是我寫在日記中的一句話。我想在明年完成這部書的提綱。我的思考與當今的現世人生是完全不相合的,也是極少會有人理解的。如果一種思考能得到一般大眾的擁戴,那么這種思考本身一定不會有多么特殊之處。所有真正的思想都是不合時尚的。原先我也同你講過關于“自虐”的意思,我很想把“自虐者”升華為一種具體的形象,一種我所追求的人格形象,就像尼采的“超人”、加繆的“荒謬英雄”、克爾凱郭爾的“孤獨個體”等等一樣,所以“自虐者”變成了“極樂者”。在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想將“極樂者”、“極樂英雄”的形象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和廣度。我原先寫過的一些人物,其實也可從“自虐”這一角度去解釋。比如《酒仙》的主人公最后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把自己弄成那樣?難道不是一種自虐、將自己的苦難展示于這非人間、展現于這悲慘的人間,從而來報復來抗議這人世這人生,向把他投到這人世上來的那冥冥中的什么,向創(chuàng)造人類創(chuàng)造世界的冥冥中的意志進行示威嗎?真的,我也實在不懂,既然注定我們人類得經受無數無數的苦難,既然人的本質就是受難,為什么還要把我們投到這世間來,為什么還要創(chuàng)造這人類。我不知這責任要歸于誰。我不知道。
我想在今天和明天(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兩天看完手頭的“存在主義”和《呼嘯山莊》,從正月初一開始,將動筆寫與詹兄合作的那中篇。我想一定要在初十以前結束。寒假這么多日子,我有空就在構思此小說,特別是睡覺前。開始怎么也想不進去。這篇東西實在太不合我的特點。似乎與我隔了層什么,怎么也鉆不到里面去。后來終于擠出一個缺口進入其內容,并且上下貫穿,似乎一部小說的框架已經形成于心中。但我仍無把握,最起碼我無法保證其有特色。對不是從我本身發(fā)出、不是導源于我獨特情緒的小說,我實在沒信心。此篇正好是外來的,不是我自身的。
另外我還帶回加繆《鼠疫》等書,打算寫小說的過程中看完,作為一種調劑。寒假中遺憾的是《夢的解析》看樣子不能仔細通讀一遍了。就談這些。祝新年好!
1988.2.15上午于湯橋
萬松、八珍:
來信收到。八珍的敘述真有趣極了。對萬松的處境我感到極為不安。我從八珍來信中的介紹,覺著萬松生活真可怕極了,包幾個房間,接待幾個豬狗一般的家伙,每月還要向豬狗一般的家伙交二百七十元賓館承租費,并且還向莫名其妙的人送十多塊錢的禮,并且獨身一人,沒完沒了地在家做氣功,這是多么乏味透頂的生活。這是一個稍具一點靈魂的人所能忍受的嗎?在這樣的生活中長期浸泡下去,再好的金剛石也會腐蝕成爛泥的。我呼吁萬松盡快逃離這莫名其妙的生活處境。萬松,開個旅館什么人都會,甚至姓沈的那個賭棍也比你好得多。這種事根本不是你干的。你應該盡快去追求你生命中所獨具的、無人可以替代的東西,而不是這糊里糊涂地開旅館。你應該站到一個高度上去,一種精神的高度,一種能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高度。這里絕不是你的所在。萬松,世上少一個像你這樣可憐巴巴的生意人、旅館老板毫無關系,但少了一個思考的人就很為可惜了。
你也許會說,你現在這樣的經歷,可能會更加深你的思考。但是我擔心的是,你長此下去,是不是還有能力思考。一個活的生命才會在重壓下不屈地成長以至超常地偉大,而一個缺少強大生命力、強大內在靈魂的肉團,只會在重壓下畸變以至自動消失。萬松,我們民族的每一個體本來就缺乏一般水平的生命力,你真有如此自信,知道自己在此重壓下的結局是力的突飛猛進,而不是力的徹底喪失嗎?這種比例實在是太小太小了,就像近親結婚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會生出天才的后代,而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只能生出弱智兒一樣。你相信你能成為那千分之一嗎?我想起王曉明給你那封信里的一句話:摩羅兄,你為自己選的路實在太艱難了。
我們的社會實在太特殊了。我以為對我們這里的人來說,生命力一般應該分為兩種內容,一種便是一般意義上的,另一種應該是防御性的、自我保護性的,沒有此種自我保護,在我們這樣的社會內,再強的生命也會夭折的。我以為萬松鉆進我們社會這樣一個豬圈,這樣的一個人際怪圈中去拼死掙扎,并不是對人的正當權利、對人的尊嚴的追求,而是自己本身就陷進了一種非人的魔圈中,是從一種非人的前提出發(fā)去追求一種對非人處境的超越、對非人的超越。結果只能是無奈的徒勞的原地轉圈。萬松,我老以為,對一種真正的人的意義上的東西的追求,并不是靠我們某一個人所能完成的。至少是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我們,我、你、八珍等,注定無可逃脫。不說其他的,只是我們的出身,我們少年時的經歷,便判定了我們這一生的無可逃脫。
“在我們這種地方,除了任其自然而外,還能有什么法子呢?”這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一句話,我當時一看之下,渾身一震。我覺得我明白了什么,雖然這是我早就明白的東西,但被人再一次強調,總有些異樣之感的。
近期我在看弗洛伊德,原先因為厭惡其時髦,一直沒看?,F在一接觸,實在吃驚不小。對人,對人體,對人的精神之體進行如此精細的研究,對人尊重到如此程度,真是偉大啊。我覺得自己給他舔靴筒都不配呀。品,大多也是以一種局外人的眼光,居高臨下地指手畫腳。讀這些作品,我時時在感情上覺到一種受辱感。就我個人而言,我無法忍受那些故作瀟灑的文學才子們在我們苦難的人民面前賣弄他們的才氣他們的嬌貴。我覺得,所有的痛苦都不是,也根本不是他們的,而是我們的。永新老師,我們都是難友啊。
1989.2.19于寧州
我出身于社會的最下層,下層中的下層,我的親人們,我周圍的人個個在生活中苦苦掙扎。整個民族在掙扎,在流淚。我無法擺脫,也不愿意擺脫。我愿意默默地全身心地投入,承受,體會,然后吶喊。這是我的義務,我的使命。
當然我知道,在文學上我的功底很差,我只會喊幾聲。也許越用勁,就越顯得聲嘶力竭,底氣不足。但是面對我們所面對的一切,實在無法冷靜的。
1989.6.26
永新老師您好:
首先謝謝你為我的小說《天殺》所付出的辛勤勞動。聽吳洪森兄介紹說,你對此小說很為看重,這真讓我興奮。我相信,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我覺得我有許多獨特的體驗,是目前的文學作品中所沒有過的。
本來早就想來信,但因為母親病重及其他諸事,四處奔走,弄得身心交瘁。我覺得我這一生是太累了。我真不知道這過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我從出生之日起,即隨做手藝的父母流落于南方諸省,所經所歷實讓人沉淪。直到現在,仍然承受著排山倒海般苦難的重壓。我時時覺得,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氣,就會被叭的一聲擠趴到地面,被壓成一團肉泥。更令人難忍的還是精神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壓抑。這是一種靜態(tài)的看不見又摸不著卻無處無刻不在的典型中國式的苦難。這種苦難不會讓人速死,只會讓人麻木,讓人死不死活不活成為畜生。我們的民族就是在這樣的苦難重壓下茍延殘喘了幾千年。到今天,我們連喊叫也不會了。翻開我們的文學作品,不禁會令人奇怪,難道我們的生活是這樣輕松的嗎?從這些作品中,我實在找不到一點點發(fā)自真正人的心靈的聲音,看不到真正人的痛苦的吶喊。即使有一些寫國民性問題,反映下層人苦難的作
永新老師你好: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其實一直想寫,總想能長談一次,但也正因此才一直沒有寫成。一年多來,心情壞透了。首先是身體不好,去年下半年曾大病一場,住醫(yī)院近五個月?,F在病雖然好了,但體質一直不能恢復,時常頭暈目眩。另外還有來自各方面的刺激,讓我整天陷于一種極為陰暗、憂郁的心理中。這樣又反過來損害了我的身體。真是無可救藥了。永新老師,你可能很難想象我們這些下層知識者的現實處境。今年上半年吳洪森曾到我這里一次,我?guī)麄兊搅宋以卩l(xiāng)村的家里。事前我再三向他們打招呼,說我的家庭情況糟糕透了,要他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離開我家后,我問他的印象,他說比他所能想象的還差。其實他看到的還只是表面的,不知他是否向你介紹過我的這些情況。因此當我提筆寫作的時候,周圍現實中噩夢般的強烈印象便蜂擁而來,讓我忍不住要嘶喊起來。我始終不能以平靜的心情對待我的寫作。我覺得處身于如此的現實中,一切文學的、技術上的講究都是蒼白的,甚至,有罪的。中國文學的不足,不是技術上的,而是靈魂上的。面對如此沉重的現實苦難,我們的文學卻如此纖巧,我感受到深深的罪孽。我不止一次地自問,我們文學的良知在哪里?在苦難的人民面前,我總感到自己是一個罪人。這方面的感受實在是太強烈了。主啊,饒恕我們吧,我們都是你無知的孩子。
生活于如此不幸中的我們,實在是無可逃脫。我們只好把一切都承擔起來。這時候,我深深地理解了耶穌,理解了釋迦牟尼。我也深深地意識到我自身的責任,我的文學使命。
有時候絕望之余,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自虐心理,將自己比作一個豬玀,一個爬蟲。前不久我同一位外面來的朋友講話,他又講到什么“民族精英”的問題,并且對愚昧的苦難的人民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蔑視。我忍不住叫起來:“我們這里沒有精英,只有爬蟲!”我的意思是說,能在這樣一種非人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這到處是殘殺、欺詐、愚昧、罪孽的環(huán)境中生活下來的,根本就是畜生、爬蟲。這個時候還談什么精英,不是可笑之至,無恥之至么。在這些陰暗的日子里,我反復地暗自念叨這句話:“我是爬蟲、我是爬蟲?!蔽疑踔料氚谅貙ι咸?,對冥冥中的上帝發(fā)問:“我是爬蟲,你知道么!”并且這也成了我寫作的基本主題。這時候,我還理解了一大批文學人物和文學心靈,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爬蟲”,卡夫卡的“鼴鼠”“甲蟲”,卡內蒂筆下那個深藏在私人圖書館里的“學者”等等。
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但真正講起來,卻又零亂得很,講不清,還是以后再說。前不久我在當地一家小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叫《退守文學》,某方面也表達了我的一些感受。我知道我的小說太粗糙,太笨,靈氣不夠,因此我很想多介紹一下自己,讓你了解我的這些小說都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和心境里產生的。
1990.12.13
永新老師你好:
今年二月份我曾得到洪森信,說您已給我來信讓修改《天問》,可我卻沒收到您的來信。后來焦急地等了好久,信一直不見來,我便按照洪森轉達的您和李小林老師的意見,將《天問》稿修改了一遍寄出。前些日子我偶然到本縣郵局查信,竟查出您寄回讓我修改的《天問》原稿和來信。一看日期,此信是元月底從上海寄出,二月二十五日到本縣郵局的,也就是說,它整整在郵局里遺忘了兩個多月。我真是氣昏了,雖然平時一貫隨便,也不由同他們大吵一通?;丶液笪易屑氉聊ツ男藕屠罾蠋熢诟迳献龅男薷臉擞?。你們審閱那么認真,連其中的錯別字都一一指出,也就是說稿子的每一個字你們都仔細看到了,這讓我十分感動,十分惶恐。我原先一直以為編輯看稿都是一目十行的,特別是《收獲》這樣的大刊,我實在為我稿子的拖沓和粗糙感到極端不安。
這里想就小說《天問》談談我的一些設想。對此篇小說,我一直埋怨自己寫得太笨拙、太拖沓、太無才氣。但就它的內容本身、體驗本身,我卻是較為自信的,我覺得我深入到了人類精神的某種極為獨異的角落,至少此種東西在中國文學中是從來沒有人接觸過的,這便是對苦難、對恥辱、對黑暗的一種極致體驗——自虐。中國人,特別是中國農民的苦難,應該是所有的小說、所有的藝術的必然前提,并且簡直是一個可以省略不提的必然前提,我所要表現的便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的必然結果——這便是怎樣解脫、怎樣拯救的問題。當解脫與拯救都成為不可能的時候,他們的唯一出路便是自虐,在自虐的快感中得到片刻的輝煌的極樂體驗。像《天問》中的馬元舒和他的父親,他們在苦難的現實生活中,在悲慘而黑暗的人生途中,遭受過多的痛苦和屈辱,這只從他們諸多卑微心理中即可看出??梢哉f,他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種恥辱,是苦難與屈辱的絕妙象征。一句話,苦難與恥辱是父親和兒子性格發(fā)展的基點、起點。現在父親的生活終于出現了一點轉機,他的兒子考上大學了,他以為這下可以揚眉吐氣,苦日子終于熬到頭了,于是他才那么滿懷熱望地去看望兒子,以他農民的方式、流氓無產者的方式表達對兒子的愛心,比如買飯、買衣等。在兒子身上,寄托了他全部的人生熱情??伤f沒想到,他的所有這一切給兒子帶來的,卻只能是恥辱,他完全是以一種苦難與恥辱的化身出現在兒子的學校。從他兒子馬元舒這方面來說,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個敏感的、極度自卑又自尊的鄉(xiāng)村少年,在學校生活中,在周圍形形色色的現實刺激面前,體驗到的是多么沉重的屈辱與辛酸。他要想拋棄那種與生俱來的沉重的陰影,那底層人的苦難與屈辱,那種卑微,從而適應讓他眼花繚亂的現代生活,將是多么困難。這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充滿苦難與屈辱的生活已經完全將他扭曲成了畸形人。實際上他也許只能一生待在他自己的那個環(huán)境中,那樣他也許能平心靜氣地度過他卑微的一生??墒乾F代生活以不可阻擋的浪頭推到他的面前,特別是命運還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安排,讓他考上大學,置身城市生活中,他的痛苦與屈辱當然是十倍地強烈了。偏偏此時他的父親來了,他的好不容易掩飾住的痛苦的記憶一齊給喚醒,他所有的擺脫屈辱人生的努力全給擊個粉碎。于是在這樣的殘酷現實面前完全呆愣了,一任面前的事實推著不由自主地走下去。盡管這時他還本能地做一些逃避行為,想擺脫父親的糾纏,但這不過像個落水者的徒勞掙扎,只能越陷越深。
父親當然也能意識到兒子的絕望處境,自己的一片愛心竟然只能給兒子帶來屈辱,這對他來說更是一個難于接受的殘酷事實。也許正是這個時候,父親同樣面臨著他整個生存的毀滅,他的痛苦與絕望可想而知。但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他在汽運公司招待所與司機對話時發(fā)覺,兒子對他的瞧不起,對他的逃避與嫌惡,竟讓他十分興奮和歡快。兒子能瞧不起自己了,這表明兒子比自己強了,兒子是一個城里人了,自己生的兒子都能看不起他這個做父親的了,這讓他感到無限榮光,無比驕傲。所以父親出于這種奇怪的心理動機、心理慣性,不由自主地要刺激兒子,出兒子的丑,讓兒子更看不起他,他可以從中得到更大的快感。但是這種心理畢竟是畸形的,是與極度的絕望并存的,因此實際上這同時也是一種激情狀態(tài)下的自虐與虐人的混合。
他們都本能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極為可怕的人生激情,好像吸毒者的毒癮一樣,一個人一旦陷入此種絕望到頂的,因而挑釁般的、示威性的、苦中作樂的激情中,那么他們將永無擺脫之日。果然,盡管他們一再掙扎、逃避,比如汽運公司里的裝病、電影院里的躲藏等,他們總想讓自己從那種可怕的激情中逃離出來,但都無效果,只能在相互的糾結中越陷越深。直到最后,父親在裝病與瘋狂的拼鬧發(fā)泄中、在自虐式的快感中耗盡最后一絲生命。因此我想在此篇中安排一種漩渦式的心理結構,父子兩人都帶著各自的恥辱與苦難,一旦在學校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中相遇,他們便無可逃脫。父親沒有走出去,兒子也同樣無法走出去。
至于《天問》的結尾,可能涉及我對自虐這一人類情感形態(tài)的認識。我對永新老師說過,我一直對自虐體驗有著十分執(zhí)著的追求和向往,每次寫作總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以為自虐狀態(tài)下所體驗的大歡樂、極樂,是我們唯一的精神出路,也是人生最美好輝煌的境界。我甚至以為,耶穌上十字架、釋迦牟尼的苦修,都是一種自虐行為。這實際上是一種象征行為,象征著我們人類的出路、人類苦難的唯一拯救之道便是自虐,是這種極樂境界,這大毀滅、大痛苦之時的瞬間體驗。難怪基督教說世界末日來臨、末日審判之時便是人類的拯救之日,真是太對了。所以我在《天問》中寫父親是在異常平靜、幸福、溫柔中死去的。父親終于得救了。我很想寫出父子兩人由痛苦絕望向人生的終極歡樂的轉化的全過程。
洪森來信中說到《天問》涉及的父子之間的沖突,只是一般人觀念中鄉(xiāng)下青年進城讀大學,為來校的父親感到丟臉,是一種非常庸俗的沖突,這一點我自己也意識到過,比如皮蘭德婁的小說《西西里的檸檬》,甚至“文革”時的電影《決裂》都涉及這一情節(jié)。但正是這一點讓我自己感到得意,我覺得我能從這一最平庸的心理現象入手,一直深掘進去,從而探討人類,特別是我們苦難而充滿恥辱的中國人的終極出路問題,拯救與解脫之道。我以為人類的基本情感大致都是差不多的,重要的就是文學者怎樣審視這種情感?!短靻枴穼懙碾m是父子沖突,但我覺得從來沒人如此審視這種沖突。我只是擔心我的意圖在寫作的過程中沒能得到很好實現。
此信已寫得太長,很擔心會耽誤永新老師太多的時間,并且信中所談是否有點狂妄了。但這些確實是我寫這篇小說時的真實所想,不正確的地方想永新老師能原諒。
1991.5.22 夜
洪森兄好:
我早做好了孤注一擲的心理準備。我決不能忍受安安樂樂的正常人生活。我現在正做兩種極端的打算:我想拋了現在教書這職業(yè),到外面去流浪。我們安徽人現在有許多在外面做小生意做手藝流浪,我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我父親就是這樣的流浪人。就當我?guī)啄昵皼]考取學校。如果我那年沒考取學校,我肯定早成了流浪的小手藝人。我現在只擔心因為讀了幾年書,結果把自己的體質拖得太差,難以吃下流浪人的那種苦。我的第二個打算是拋棄世間的萬千念頭,當然也拋棄我執(zhí)著了這么多年的文學,干脆去出家做和尚,禁絕自己的千思萬想。近期我發(fā)現,我的頭腦中可能天生有一種禁欲的、苦行僧式的東西。
當然,要我真去做一個和尚,皈依一種什么宗教也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能為自己找到一種能長久依靠的東西。這首先基于我自身的體驗。我年年月月天天都在經受著一種可怕的失落感。比如在修水這地方,我是一個外地人,與周圍環(huán)境總感到格格不入。我無法與現實中的人融合。那么如果我到安徽老家去呢?那邊我一無所有,同樣是一個外人。還有我的父母都老了,我真擔心他們會死掉,他們死了,弟弟妹妹就會東一個西一個,我就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我自己成立家庭吧?那更是我容忍不了的。一個什么女人永遠有權利和我生活在一起,那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家庭、職業(yè)、金錢、房產……一切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可怕的束縛。那么什么是我的寄托呢,文學?藝術?藝術又是為了什么呢?為藝術而藝術?那又是多么無聊。藝術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是什么手段呢?我實在很茫然。文學為社會服務?更是狗屁不通的。社會有其本身的鐵律,是誰也影響不了的。藝術不是我的歸宿。我只感到失落,只感到無所適從,惶惶不可終日。
由此我想到整個現代的中國人,我相信他們或多或少或重或輕或有意或無意或清醒或朦朧,都會感受到這樣一種失落,一種無依歸。實際上也許物質生活越富裕,越會產生一種失落感無歸宿感。特別是,我以前曾同洪森兄提到過,我們中國人一點信仰也沒有,什么也不相信,是最徹底的虛無主義者。我們之所以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只靠習慣成自然,靠麻木。但骨子里還是空虛的。于是我一直在想,我,我們,我們整個現代中國人精神上的終極托付是什么?我認為這種虛無感失落感,就是很強烈的宗教意識、宗教要求、心靈要求。我們人類應該憑借一種東西超越有限的生命,而達到永恒的無邊無際的百川歸海式的境界。
這里就產生了矛盾,我是指我的藝術上的追求與觀念化的思考之間的裂痕。正如洪森兄提醒我的,當代小說越來越趨向于自覺,小說本身就是目的,表現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種思想某種觀念的載體,不是表現某種東西的手段。但我實在抵御不了某種思想某種觀念的吸引力。實際上我寫小說,最根本的沖動還在于所表達的東西,而不是表現本身、小說本身。人們一致認為托爾斯泰的思想妨害了他的藝術表現,但我認為,托氏的偉大之處,不光在于他的藝術表現力,也在于或更在于他的思想。托爾斯泰高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就因為他不只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有更高心靈要求的人。
1987.6.18夜
洪森兄您好:
近期我一直在讀叔本華。我想系統(tǒng)地接觸一下他的思想。叔本華太讓我醉心了。不知怎么,我讀書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么大的享受,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陶醉。前幾天本來極端無聊,心情抑郁,什么事也干不成,連小說也看不進。但一拿到叔本華,我就神清氣爽,整個換了個人一般。實際上叔本華所說的許多觀點許多體驗我以前都體驗過,并且我也向別人表達過。甚至我原先所說的許多話,都可在他的書中找到相應的句子,這實在太讓我吃驚。我沒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深刻、如此打動我的哲學。更沒想到我的許多感受別人早就體驗過且系統(tǒng)地表達過了。于是我的整個身心全融入了進去。這實在是一種極痛快的消融。
我記得在接觸叔本華之前,也懷著同樣的心情醉心過基督教、佛教思想。我醉心的實際上是宗教思想中的那種苦難感。去年暑假,我為了更好地體驗一下宗教氣氛,曾特地跑到普陀山尋訪。誰知卻掃興而歸。我以為宗教思想只有偉大的靈魂才能體會到,而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只會吃飯睡覺,哪里懂什么心靈上的東西。這里太缺少靈魂的土壤了。
去年我還集中接觸過尼采,當時受到的震動也是極大的。尼采將我多年來形成的對人生的看法都給推翻了。當時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六神無主,寫小說也無法動筆,思考問題更是少了一個基本的立足點。那段時間我整天有一種飄浮感。尼采太具有煽動性。我一方面為自己能接觸到這樣具有活力的人物而高興,另一方面又因為他對我的沖擊而不安。后來到了寒假中,我親身置于其中的我家庭、我周圍社會的那種悲劇、悲慘的氣氛,才使我又恢復了此前那種對苦難的感受。當然,接觸尼采之后,又讓我體驗到了人類苦難的悲壯性的一面。我認識到,人類生存不光是悲慘的,也是悲壯的。不過,認識到悲壯的一面之后,更覺得人生的悲慘了。
近些年來,我一直想為自己的思考找出路,也就是說,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為這黑暗的人生找到一條精神之路。基督教找到的是天國,佛教找到的是空、是涅槃,尼采找到的是超人,叔本華是寂滅,中國現在知識界找到的是“人”、“真正的人”。我現在日夜苦思冥想的是這樣一種形象:極樂者。這里所說的并不是叔本華以及佛教所提倡的“寂滅”后的平靜的極樂,而是一種自虐。不知怎么,我太神往于自虐這種境界。我以為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很想寫一組小說,系統(tǒng)地描繪一下“極樂英雄”的形象。
1988.3.12夜
洪森兄你好:
昨天一口氣讀完你寄來的兩篇文章。我先看的是《上帝的后悔》,我不知你這篇文章會寫多長,我以為此文中那種把整個人類置于掌心進行觀察的宏闊眼光、寬廣的人類意識,實在是太有氣勢太有胸懷了。上帝的后悔,記得我第一眼看到這題目,就有一種深深的震動,這里包含了多么博大的胸懷和寬廣的視野。我記得有好多文章,光看題目就能給人極大的震撼力。比如有天晚上,有人向我提到陳凱歌寫過一篇文章《面對這片苦難的土地》,我當時也是突然有些發(fā)呆。我不用看這篇文章的內容,一下就能明白他要說的是什么?!端劳觥ば杂?chuàng)造》同樣表現了這樣一種宏大的意識。如果說前一篇文章你考察玩賞的是整個人類,這篇文章則更多地針對我們中國人,或者說是具體地針對我們自己。你從死亡這一角度來考察生,考察中國人的生和性。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再發(fā)現,一種再創(chuàng)造。對中國人的重新發(fā)現,重新創(chuàng)造。我剛剛明白,有人說好的小說往往都是一個獨特的世界,實際上好的理論文章同樣也是一個獨特的世界。總覺你的文章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感受出來的,體驗出來的。你體驗人生,于是發(fā)而為文章,就像我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解一樣。我一直以為,文學不是別的,而是一種強大的靈魂、強大精神力量的外化,一種自然流瀉。不光文學,哲學、歷史、音樂、美術等等都是一樣,本質上都是相同的,都是強大精神力量的外在表現。所以中國古人強調要培養(yǎng)一種浩然之氣,確實不無道理。具備了這股氣,就可以任意揮灑,或文學或哲學或史學或美術、建筑之類,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對前一段時間中國文學界的各種呼聲,比如文學的自覺、文學的非理性化、文學的淡化等一直不以為然,我以為現在的中國,文學不但不能淡化社會意義,而且應該強化。這里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靠什么人來強化?靠偉人,靠天才,靠偉大的心靈偉大的精神力量精神個體,而不是靠那些御用文人不是那些寫作匠不是那些平庸的市劊。在那些狹小的心靈中,什么偉大的東西深刻的東西都會變形會走樣,更別說文學的自覺了。我以為現階段的中國提倡文學的自覺,由那些狹小的心靈進行文學的自覺,后果當然是極為可笑的。
所以我們這里的文學,當然也包括哲學藝術諸方面,最首要的問題是每個文學者、文學主體的靈魂擴張、精神擴張,而不是純粹的文學問題。近幾年來,外界的文學颶風不斷地刮進我們這里,但也只是刮來刮去的一股風而已。風一來,我們就有不少人跟著跑一陣,風一停就隨之停住。過一會又是一股風刮來,又有另一批人跟著跑。而沒有一個博大的胸懷能容納這所有的八面來風,在風雨的滋養(yǎng)下成長為偉人為巨人為天才。這就是因為我們不具備那種偉大的精神個體。我們現在流行的許多小說,那么橫溢的才華掩蓋的卻是那么蒼白、平庸的靈魂,看了實在令人感嘆。甚至在魯迅的作品中,也只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民族意識,而缺少一種宏闊的人類意識。至于當今其他許許多多作家,整天整年在那里比比畫畫量尺寸,做出一件又一件文學服裝,以迎頭趕上文學新潮流,做出的到底是些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了。
今年的暑假我想到海南去玩玩??赡艿脑?,我想在那里打一個月的短工。我主要是想感受一下那里全新的生活氣氛,從而更清醒地審視我目前的生活。當然也想好好吸幾口那里的新鮮空氣。我長年累月呆在修水,呆在學校,呆在房間,實在有些悶人。
1988.4.8
洪森兄你好:
來信說我和萬松生都寫得太少,十分有同感。有時痛苦得不行,但我一直不敢輕易下筆。好幾年來,我一直在小說的結構和語言方面感到極為苦悶。對外國的現代派作品我只是近些年接觸了一些,對它們的技法雖有了解,但不是掌握。我不愿意使用我自己也半生不熟的方法。并且,即使我能掌握了,也不想學他們學得太像。我很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獨特方式獨特語言。但一直找不到。找不到我就不想下筆,我不想寫些無特色的東西。但總不下筆,就永遠也找不到了。我深深地明白這點??礃幼游沂窍菰谝环N惡性循環(huán)中了。故此一直痛苦。我很想能找到一種發(fā)自自身氣質深處的藝術方式,把自身的內在精神與作品的形式打通。但到目前為止,一直是迷茫和乏力。我覺得無法表達我自己。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平時我總不愿意談及此點,談了就煩躁。今天洪森兄問起,正好問在我頭痛的問題上。我干脆把我在文學方面的考慮一并談談,希望洪森兄幫我分析一下。你上次來信叫我抓準一個作家的作品下手。我最喜歡的作家無疑是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別是他的《罪與罰》(聽說他的代表作是《卡拉瑪佐夫兄弟》,但我沒看到)。對此人實在是佩服透了。我覺得他的作品實在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而是超自然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命現象。這個人完全將作品與自己的氣質貫穿了起來。他百分之百地發(fā)揮了他潛在的天賦。我覺得要達到他的水平,有兩個首要條件:一是他的精神病態(tài);另一個便是西方基督教文明長期灌溉的土壤?;浇處Ыo西方人的那種宏大的人類意識、宏闊的精神空間,都是我們這些沒有絲毫精神目標的徹底虛無主義者所無可比擬的,甚至連全盤否定基督教文明的尼采本人也是此類文明的產物。沒有基督教就肯定沒有尼采,沒有尼采的精神力量。尼采反對基督教,實際尼采本人就是一個宗教教主、宗教創(chuàng)立者,只不過這是相對于古老基督教的現代宗教而已,或者是基督教的現代的變異,是基督教在現代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尼采是最得基督教之精髓的人。同樣,沒有基督教就不會有陀氏。更特別的是,陀氏將全部基督教精髓與他特有的病態(tài)結合到一起,撞擊出超自然的天才火花。一想起這點,一想起我們這片土地上這種純動物式的精神狀態(tài),我就絕望得不行。我覺得我在文學上是根本沒法超越的,我永遠無法達到一定的高度。洪森兄,一個像我這樣對文學有著不同一般迷戀的人,卻明白無誤地清楚自己永遠也達不到自己的目標,你肯定能知道我的絕望與痛苦了。與歷史上那些偉人比起來,我們現代人從一生下來就命定地只能成為一條毛毛蟲。我們命定地只能是一個蟲豸……寫到這里,我又涌起了一種自戕的快感。這就是我說的極樂。一個人的痛苦永遠無法解脫,只能在徹底的絕望中感到一種自戕的快感,達到一種極樂的境界,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享受、唯一的出路了。
如此看來,我在文學形式上和語言上的苦悶,總的來說還是一種精神上的苦悶。一種強大的天才的力量的抒發(fā)自然有它完滿的形式,而我只苦苦地尋求形式,我是永遠也尋不到的。當然我也試圖超脫。比如有一段時間我就有意想理解宗教,我到南昌和修水的基督會堂聽過幾次講道,結果卻怎么也忍不住發(fā)笑。什么偉大的東西到了我們手里全給糟蹋了,剩下的只是些令人好笑的鬧劇。文學同樣如此,作為賦予生命以形式的文學,到了我們手上,成了些什么呢?
當然,即便只能成為一條毛毛蟲,我也得干下去?,F代的一些作家我喜歡的有法國的莫里亞克、紀德,俄國的安德烈耶夫。另外茨威格那種感情旋風式的小說結構方式我也極喜歡。我覺得這個人的文體像一陣龍卷風,可惜這人的思想不深,只是在地面上旋旋而已。我很想把他的龍卷風式結構繼承過來,然后將內容旋到一種形而上的高度上去。紀德的非道德主義思想也令我陶醉,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是這次我將他的小說《非道德主義者》《狹窄之門》拿來一看,卻是很乏味的。我懷疑紀德的小說肯定不會像我欣賞到的這么差。莫里亞克的形式也吸引我,特別是他對人類陰暗心理的描繪與他的小說橫斷面式解剖的手法。我以為莫里亞克可能也意識到無法超過陀氏等人的高度,于是他只能在獨特上下功夫,對那些外部事物的描繪一概略去,而用全部筆墨集中展開自己認為是獨特的內容、獨特的感受。這也是我目前考慮實行的方法:獨特的、只有我才能體驗到的東西就盡情鋪展,不是我獨有的東西就一字不提。這樣,我的小說可能就會成為一大堆跳躍性極大、間隔性極大的畫面或心理的橫斷面式的集合了。拉格維斯《侏儒》那種讓主人公一個人強烈抒情,發(fā)泄對人類強烈憎恨的結構方式,也在我借鑒之列。
當然,卡夫卡和卡內蒂《迷惘》也讓我特別喜歡??上澜缟嫌辛艘粋€卡夫卡,任何模仿者都顯得多余了。不過卡夫卡與卡內蒂那種非心理正面展示的方式也與我隔著層什么。又比如《百年孤獨》,我一直欣賞不來。這部作品的外部描寫方式同樣與我有一層隔膜。相對來說,我反而更喜歡略薩的《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和《城市與狗》,這里還有許多直接的心理交流的成分。但略薩作品似乎同樣深度不夠,缺乏一種精神統(tǒng)攝力。洪森兄,是不是這樣?
幾年來我雖然沒寫什么東西,但自覺并沒停止自己的探索。并且是一種極苦悶狀態(tài)下的探索。我有時懷疑是自己才力不夠,有時又懷疑自己沒到創(chuàng)作成熟期?;蛟S是因為生活太閉塞。我覺得一種成熟的形式似乎不應該來自書本上的借鑒、書面上的探求,而應來自生活本身,來自開闊的視野與開闊的文化背景。
1988.10.20
洪森兄好:
來信早收到。最近萬松生從海南來,在修水住了十幾天,一直陪他談話,故此停止了一切的看書和寫作。今天上午我剛送他去九江。萬松生這次來,顯得十分疲憊。他在海南流浪三個多月,回來后向我宣布,說純粹以下層流浪者身份出現的流浪生活不可取,說對身心及精神都是極大的摧殘。這對我是個不小的打擊。我還一直幻想著明年能拋開一切去海南呢。暑假時在海南,我與萬松生講定,我回來寫一年小說,將要寫的東西全寫出,明年正式去投奔他。誰知他自己也回來了。他談了下一步計劃,說工作不要了,去搞個體戶,發(fā)點財后出去讀書。而我卻以為,像我們這種氣質的人是無法發(fā)財的。并且發(fā)財前做個體戶這一兩年或者三四年時間,將是極為痛苦的。我總覺得,一個有獨特精神追求有自己獨特精神世界的人,就無法容忍做生意時的那種生活,他必會在精神上感到極大痛苦。我老覺得,中國的商人比外國的商人都絕然不同。中國做生意的那些人實在是太令人難以忍受了。只有完全排除了精神生活、靈魂空間極為狹小的人,才會忍受與那種人打交道所激起的厭惡感。我一想到那無窮無盡的送禮陪笑臉講好話就無法忍受。我以為萬松生應盡快找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寫出一批東西,盡快出去,而不能老是在這樣的生活中消耗下去。他說他除了做個體戶,別無選擇。不知洪森怎樣看這事。
與萬松生還談了許多,特別突出的是藝術感覺問題。萬松生深深意識到自己藝術感覺力的缺乏。他說到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太差,音樂、美術一竅不通,這些方面的感覺沒有得到半點開發(fā),久而久之這些方面即便有些潛能也全萎縮了。我也深感到我們都是些畸形人。我們太缺少最起碼的藝術修養(yǎng)了,故此我們表現出來的世界必將是單調的、蒼白的、無血無肉的,至多只有一個靈魂骨架。這些體會,正好與你這次來信中所談的相一致。我們都感到十分惶惑,不知將自己擺向哪里。
當然我們也意識到,既然自己已被造就成畸形人,我們只好寫一些畸形的作品了。中國社會正是一個畸形的社會,如果我們將自己的畸形氣質發(fā)揮得好,發(fā)揮到頂點,我們也許能歪打正著,能搞出一點真正中國式的東西。我們意識到自己唯一可以發(fā)掘的,就是下層人特有的那種敏感,和被社會壓在最底層的一顆痛苦的靈魂了。也就是說,我們稍稍具備的就是一點心靈感受力。后來講來講去,我們竟有些欣慰。以為中國文學最缺乏的并不是純粹的藝術感覺,而是作為一個人的心靈世界。中國文學作品中,根本找不出諸如浮士德、約翰·克利斯朵夫、于連等具有豐富內心世界的人物,找不出但丁、盧梭、拜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具有強烈個性色彩與人格意識、靈魂力量的作家。也就是說,文學世界中的中國人的心靈還是混沌一片。我們目前最需要的可能還是打開心靈的工作。一個只有豐富的靈魂而不具備藝術感覺力的人決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而一個具備藝術感覺力卻沒有強大靈魂力量的藝術家也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中國目前許多藝術感覺良好的人卻無法在藝術上再一次超越,實在令人可惜。在這方面,我以為中國藝術家與外國藝術家又有所不同,在西方世界,由于人的問題、人的靈魂問題一直受到極大的關注,所以他們的藝術家無須過多去追求心靈的超越,他們早就站在真正的人的高度、站在靈魂的高度直接進入藝術世界了。而我們卻沒有靈魂,沒有對人的心靈感受力,我們還得經過一個尋找人的過程。也就是說我們是被埋在蒙昧的地層深處。我們第一步是超越自己,跳出土層,才能在地面上面對廣闊的靈魂空間,建構真正的人的藝術。我們?yōu)樽约旱乃囆g感覺力的遲鈍、殘缺不全感到悲哀,感到絕望。于是我們只好以最直接的方式,將自己的痛苦內心展開給這個世界,以自己的傷痕自己的殘缺撞擊這個世界。當然要做到這一步,也必須付出自己的畢生努力。這可能也是一種別無選擇。
近期我在寫一個中篇小說《天殺》,小說的主題可能會接近《金瓶梅》,里面會涉及一些性占有心理。寫了一部分后,前兩天我又看洪森兄的《死亡·性欲·創(chuàng)造》一文,里面對中國文學中性描寫的缺乏美感召喚力的感嘆,讓我對你的感嘆再一次感嘆。我這篇小說中的描寫同樣是不美的,同樣是畸形的。中國的文學與人同樣遭受著一種宿命。同樣別無選擇?;蔚娜苏娴闹荒軐懗龌蔚奈淖帧?/p>
近幾天又有一構思,題目叫《我頭暈》。這篇東西完全是從感性出發(fā),整體卻又是一種象征。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身體虛弱,老頭暈。暈車又暈船,每次出遠門,都要死不活的,都是一場可怕的磨難。從小就是這樣,小時老發(fā)“黑頭暈”。我想在此篇中將對頭暈的感受集中表達出來。
1988.11.19
閎兄好:
我一直想以你在海南的經歷為內容寫一小說,名字借用吳洪森論文的題目《上帝的后悔》。我想寫一個完全被激情所貫注的人,這世界上簡直沒有適合他生活的環(huán)境,他無法發(fā)泄他全身的激情,于是跑到一個待開發(fā)的地區(qū)去蹦蹦跳跳,追求死亡追求毀滅,只有毀滅的過程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正的人生,毀滅的那一瞬間那一過程,才是他尋找自己實現自己的唯一途徑。這人物使我想起歌德筆下浮士德與海倫生的那個兒子,一心要蹦到天上去,結果卻毀滅了自己。他的生命的唯一意義便是追求毀滅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也是他唯一能忍受的人生狀態(tài)。
寫這人物,我只能發(fā)掘個性方面的、性格方面的、氣質方面的內涵,而不能從思想方面全面地反映你的精神。我對你思想方面缺乏全面的了解,特別是你的社會思考。當然這也不能一概而論,我覺得你的思想上與你的個性和氣質是完全統(tǒng)一的、渾然一體的。你的思想是性格和氣質的自然的流露和外化,不像是從外部修養(yǎng)得來的。所以說寫了你的性格反映出你的氣質,就應該反映了你的思想。我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充滿信心。我很可能把他寫成一個盲目的有勁無處使的充滿激情的人,是人類生命的一種奇怪現象,從某些方面說是一個反自然反生命的奇特個體,是個連創(chuàng)造自然、創(chuàng)造生命的上帝也無法理解無法對付因而感到后悔的人物。因為自然的生命都是求生存的,可他根本不能容忍生存,故此他只能追求毀滅。
這個人物所追求的東西,也正是我內心所強烈向往的。不知怎么我現在只想喊叫。我連小說也寫不成了。原先我習慣用冷靜筆調來處理文章,現在我根本無法忍受這種冷調子。一拿起筆就想喊叫??晌矣种?,喊叫的文字是根本不具備藝術性的。故此我一個字也寫不了。而我接觸的關于你的題材,正好合上了我騷亂的心境與筆調。我可能會將這題材寫成一些極為粗陋極為野蠻的文字。
這樣此人物與實際的張宏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我所寫的可能是我自己,我自己所向往的理想人格,或者是我自身的現實性格現實心理的反面。
1988.9.3
閎兄:
剛接你信,想了一些問題,隨手記下來。但現在腦力似不濟,可能無法把事情談清。并且我對很多問題只有一些直感,有時甚至概念也弄不清。因此談到什么算什么。
你所說的“自救”對我有很大啟示。但根本的拯救只能靠萬能的主——對這一點我只是有一種直覺的接受,但一直無法理性地理解它。望你來信時能否詳細談談。我一直想搞清這一點,上次看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也有此強烈的愿望,但終于沒有得到結果。這可能真的如劉小楓所說,是一種情懷問題。但我相信,我天性中應該說有一種很本能的對宗教的關注,一種心靈要求。但可能是受環(huán)境限制太深,特別是,我對自己總想做到“說服”,而不愿屈從于某種“情懷”,因此在這一點上我實在無法輕信。我總在質問著自己。宏兄,退一步說,作為一個現代人若要具備這樣一種情懷,特別是在我們這樣一種從無宗教氣氛的地方,可以想見是多么難了。接連好幾年來,我在這一點上一直十分痛苦。
關于“民族”問題,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你應該知道我絕不是什么“民族主義者”。我只是說在人的苦難問題上,有一類人表現得特別集中、突出,并且以“民族”的形式大面積出現,這一片人習慣地被稱為“漢民族”。而我也是其中一員,所以便沿用了“民族”這一概念。應該說,我的出發(fā)點并不是“民族”,而是“苦難最深重的這一民族的人”。我指的人正是你說的“個體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們這里,只存在“群體的人”,而沒有“個體的人”,或者說,只有“群體”,而沒有“人”。拯救的第一步便是將人從群體中駁離出來,還原成個體的人。這種還原的不可能,才是我說的我們現實的痛苦。換一種說法,我們這里因為不存在個體,所以尚不存在“個體的痛苦”,而只有“沒有個體的痛苦”。從這方面看,我承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層次之分,承認這一地方的人與另一地方的人有層次之分,就像人與一般動物有層次之分一樣。
正因為有兩種層面的人,所以我說苦難也是有兩種層面的,一種便是最直接的赤裸裸的肉體苦難,另一種才是人的本質的苦難。比如像我們,當你在那里考慮個體的自我拯救之道時,我卻在這里經受著最直接的肉體折磨、心靈折磨。我的父母、弟妹及兄弟的兒子都在經受著這種最直接的肉體折磨,并且是每一天每一年,并且一生一世,每生每世。宏兄,你可能很難體會到這種生活的慘烈程度,我甚至都不忍心向別人講一講。置身于如此的現實環(huán)境中,你所說的那種高層次的“自救”便等于是一種談玄論道。我相信拯救的問題絕對是一個現實的日常的、滲透在我們每一天每一時的問題,而不是一個形而上的玄學問題。我相信在這樣的現實苦難面前,即使是上天也決不會閉起眼睛去談玄論道,他一定會慘目傷心,泣不成聲。這時他絕不會想到他個人的拯救之道,而會自動地、自主地選擇犧牲“自我拯救”之道,而投身于眾生的苦難之中。宏兄,這里我也許誤解了你的意思,實際上我甚至沒搞懂你的意思,就權且當作我講自己的。我只忠實于我的現實感受、心靈感受。我以為宗教就是建立在最直接的現實苦難之上,而不是基于某種哲學玄思。如果不是當時現實的苦難深重,耶穌還根本想不起“拯救”這一問題呢。拯救是后來的事,最基本的前提是苦難。耶穌所關注的首先是苦難,然后才是拯救。并且我相信,耶穌關注的首先肯定是最直接的肉體苦難,然后才聯想到整個人類的本質的苦難,然后再想到如何拯救的問題。釋迦牟尼的傳說正證明了此點。他原是一個王子,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別人病、老、死,突然悟到整個人生、整個人類的苦難。所以從這方面講,我盼望有孫中山、陳獨秀出現,暫且緩解一下我的兄弟姐妹們的肉體折磨。連耶穌都親手為人治病,做些最切實的事情呢。誰能說這不是主的旨意,借助于孫中山、陳獨秀們,為受苦難的眾生做些最切實的工作呢。誰能說關心拯救問題,不是從關心最瑣碎的現實問題開始的呢。更何況當一個人在困苦絕望、一片黑暗的日子里,任何一只援救之手都無異于主的拯救。這方面我的感受太強烈了。主存在于我們悲慘生活的每一時每一刻中。主既是一種希望,一點光明和溫暖,主更是一種實際的援助。主同我們說,你要切實地改善你自己的處境。當初我把你們創(chuàng)造成人,你們應該有一個人的樣子。而我們這里卻沒一個人,主怎么會不傷心落淚呢。宏兄,請千萬不要輕視、不要拒絕哪怕每一點滴的現實改善。
基于同樣的現實感受,因此你所說的“藝術是一種技藝、技巧”,我同樣難以理解。我以為藝術應該是一種心靈,而不純粹是一種技藝。人的心靈里什么都有,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并且我十分不懂宗教怎么是反藝術的。我倒是曾經說過,宗教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宗教與藝術在心靈這一點上達到最純粹的融合。正是心靈的需要、靈魂的需要,在產生宗教的同時,也產生了藝術。也許這正是一個東西的兩個側面,是心靈的兩個側面。我甚至認為,不管是哲學、宗教、藝術等等,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這便是一種心靈的充溢與外泄。只不過外泄的方式不同,于是發(fā)而為藝術或哲學或宗教等。如果將藝術從心靈中駁離而單獨讓它以“形式”的方式存在,我以為這是一種對人或對靈的切割或冒犯或肢解。并且你把陀思妥耶夫斯基開除出“藝術家”行列而稱他為宗教思想家,我更以為是對一個偉大心靈的肆意肢解。我真不懂,能創(chuàng)造出《罪與罰》這樣一種超自然的非凡藝術作品的人,怎么會不是藝術家。我讀陀氏、托爾斯泰,只感受到一個博大無邊的心靈、一雙焦灼悲憫的眼睛,而沒有想過他們到底是藝術還是宗教。至于陀氏、托氏后期作品的抽象演繹性,我以為只證明他們創(chuàng)造力、生命力的衰退,而不是宗教思想對藝術的破壞。我以為一個沒有宗教情懷的藝術家,決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每一個真正追求藝術的人,最終必然會達到宗教的境界。陀氏對藝術、對宗教的追求,實際上都是一個偉大心靈對生存、對人本身進行追求的自然而然的發(fā)展。最高的藝術感動便是關于人、關于存在的宗教式感動,一種靈的顫動。
宏兄,你兩次提到在藝術上你是一個“形式主義者”,頭次我還不相信,或不理解,這次便有些吃驚。我原以為你是一個現實感極強的人。對形式主義,我曾經設法想理解,但終于還是被現實感受所沖散。你是否向我詳細談談,或者介紹我讀幾本這方面的書?而在我現在看來,你所說的“個人自救”,以及“藝術”和“形式”的反抗,與其說是基督的,倒不如說更接近于佛,特別是禪宗的“頓悟”什么。雖然在我看來,耶穌和釋迦牟尼在根本上完全是一樣的。這以后再談。
19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