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李逵形象的流寇與土匪統(tǒng)一體雙重性特點

張 泓

李逵是《水滸傳》中性格最鮮明的喜劇人物，他的勇猛、魯莽、憨厚、滑稽、野蠻、殘酷無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李贄評價道：“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別無回頭轉(zhuǎn)腦心腸，也無口是心非說話?！保?］179金圣嘆評價道：“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保?］221現(xiàn)代學者則更注重他的反抗精神，如游國恩等人就評價為：“構(gòu)成李逵性格核心的是他強烈的革命要求和徹底、堅定的革命精神?！保?］40

也有學者對李逵頗為反感，有學者把李逵評價為“一頭失控的江湖怪獸”［3］，還有學者認為“李逵的所作所為，只能用‘反社會性’這四個字來加以概括。 ”［4］

為什么對李逵的評價會走入兩個極端？喜歡的極喜歡，厭惡的極厭惡？原因很簡單，李逵的個性就是兩個極端，時而溫情脈脈，時而殘暴狠毒。而他什么時候表現(xiàn)出哪一點，就看他自己當時是處于什么身份。

一、李逵的溫情脈脈

李逵的感情首先體現(xiàn)在對母親的態(tài)度上。梁山眾人都去看望父母時，李逵哭道：“干鳥氣么！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里鉆出來的！”要求將母親取上山來快樂幾時，又罵宋江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肚子！”

《水滸傳》中寫李逵顫抖只有一次，就是當他母親被老虎吃了以后，李逵見了，“一身肉發(fā)抖，……李逵把不住抖”，這個描寫把李逵對母親的感情表露無疑。

愛屋及烏，李逵的感情還體現(xiàn)在對孝子的態(tài)度上，不管對方干了多么傷天害理的事，只要對方是孝子，李逵就可以寬容。李鬼假冒李逵搶劫，剛好碰上真李逵。李逵原本想殺，但聽李鬼說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yǎng)贍。李逵不僅不殺，還給他十兩銀子。

李逵的感情還體現(xiàn)在對梁山好漢的態(tài)度上。殷天錫要打柴進時，李逵“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倌靡筇戾a提起來，拳頭腳尖一發(fā)上。……看那殷天錫時，早已打死在地。”

李逵的感情也體現(xiàn)在對百姓的態(tài)度上。當他聽說宋江強搶民女時，“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做粉碎”，接著又“拿了雙斧，搶上堂來，徑奔宋江”，可見，李逵認為，如果損害了梁山的利益，即便是宋江，他也不饒。

李逵的感情最主要體現(xiàn)在對宋江的態(tài)度上，從第一次見宋江開始，一直到最終被宋江毒死為止，李逵的赤膽忠心從來沒有改變過。

當李逵知道自己碰到的是宋江時便“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彼谓o他十兩銀子，李逵便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從此便一心一意忠于宋江。

李逵堅決要求宋江做梁山頭領，當宋江欲讓位給盧俊義時，李逵馬上就大嚷道：“哥哥若讓別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殺將起來！”

李逵甚至要求宋江做皇帝：“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

朝廷派人來招安時，李逵又叫道：“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為了宋江，李逵可以置生死于度外，當宋江被抓并即將被斬首時，李逵只身一人江州劫法場。當宋江要殺李逵時，李逵無怨無悔，說道：“哥哥殺我也不怨，剮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弊罱K，李逵知道自己已被宋江下毒時，說道：“罷，罷，罷！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臨死之時，又囑咐從人：“我死了，可千萬將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洼，和哥哥一處埋葬?！?/p>

綜上所述，只要我們仔細閱讀《水滸傳》就可發(fā)現(xiàn)有時李逵表現(xiàn)得非常溫情脈脈，他的思想和行為都非常符合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要求。

二、李逵的殘暴狠毒

溫情脈脈的李逵，又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出殘暴狠毒。

李逵的殘暴主要體現(xiàn)在他喜歡殺戮上，對待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經(jīng)常是拿著斧頭亂砍。

江州劫法場時，李逵“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瓪⑷俗疃??！疬七频剌喼蟾活櫩橙恕！斚氯ナ纸挚?，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shù)。……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自在江邊殺人?！桓粋€，排頭兒砍將去。”

李逵以殺人為樂，殺得性起時，往往是見一個殺一個。李逵殺曹太公時：“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續(xù)后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铄舆€只顧尋人要殺?！?/p>

李逵還喜歡虐殺，在四柳村殺狄太公的女兒及其情夫時，把兩人都殺了之后，“李逵道：‘吃得飽，正沒消食處?！徒庀律习虢匾律?，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尸，一上一下，恰似發(fā)擂的亂剁了一陣?！?/p>

李逵甚至連天真可愛的小孩子也殺。為了讓朱仝上山，將只有四歲大、活潑天真的小衙內(nèi)“頭劈成兩半個，已死在那里”。難怪朱仝要和他拼命。

李逵殺人，殺了還不夠，還經(jīng)常要吃對方的肉。

李逵殺李鬼就是如此，“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拋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里去了?！?/p>

李逵殺黃文炳也是如此，“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p>

儒家對牲畜講究“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所以仁人志士要遠離庖廚，李逵則連對人都喜歡“食其肉、寢其皮”，他離儒家的仁自然相差甚遠。

李逵還經(jīng)常殺戮梁山好漢的家人，三打祝家莊時，李逵將已經(jīng)投誠的扈家全家殺光，“且說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當被宋江責罵時，又說：“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

李逵還喜歡和梁山兄弟廝殺，如和朱仝的廝殺，把朱仝氣得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

李逵對母親自然是有感情，但因自己打死人流落在外，常年沒有照顧母親，導致母親忍饑挨餓，眼淚流干，哭瞎了雙目。再加上，“李逵雖然動于孝思，回家取娘，然而半路就送給老虎充饑?！保?］7動機也許是孝，但結(jié)果卻是不孝之極。

綜前所見，李逵有時又很明顯是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他的思想和行為離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要求差得太遠。

三、集流寇與土匪于一身的李逵

為什么李逵的行為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兩重性？原因在于李逵是集雙重身份于一身的復雜的人物形象，他不斷地在流寇與土匪兩者身份之中游走。

李逵對老百姓的感情表現(xiàn)得最強烈的是大鬧梁山一事。當他聽說宋江強搶劉太公的女兒時，馬上和燕青商量：“小乙哥，你來聽這老兒說的話，俺哥哥原來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毖嗲鄤裎亢?，李逵又道：“他在東京兀自去李師師家去，到這里怕不做出來！”接著又對劉太公說道：“我實對你說，則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這個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奪了你的女兒，我去討來還你?！?/p>

李逵回到梁山后，“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做粉碎”，接著又“拿了雙斧，搶上堂來，徑奔宋江”，還痛罵宋江道：“我閑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你不要賴，早早把女兒送還老劉，倒有個商量。你若不把女兒還他時，我早做，早殺了你，晚做，晚殺了你。”

這里的李逵表現(xiàn)出為了百姓的利益可以和梁山所有好漢作對的英雄本色，難怪作者要寫詩贊頌道：“梁山泊里無奸佞，忠義堂前有諍臣。留得李逵雙斧在，世間直氣尚能伸?！?/p>

但如果我們就此認為李逵真的把百姓的利益看得比梁山利益還重，那就錯了，因為在此后發(fā)生同樣性質(zhì)的事情的時候，并不見李逵再次挺身而出。

小說第六十八回，梁山好漢攻打東平府時，太守程萬里和兵馬都監(jiān)董平共同守城，程太守有個女兒，十分顏色，董平看上，累累使人去求為親，程太守堅決不允；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董平順勢再次提親，程太守又推托。董平不喜，此后與宋江交戰(zhàn)時被擒投降。梁山好漢擒了董平之后，助他攻進城門，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奪了他女兒。

如果把此回董平所作所為與上回假宋江相比，董平無疑要惡劣得多，難怪李贄痛斥道：“最可恨者，董平那廝。只因一個女子，便來賣國負人。國家有如是人，真當寢皮食肉！”［1］181但李逵沒有表現(xiàn)任何不滿，就算當時他不在，事后也沒見他發(fā)作，這一點和李逵聽說宋江強搶劉太公女兒時的反映形成鮮明對比。

只要分析兩事發(fā)生的地點，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么李逵的表現(xiàn)會截然不同。

假宋江強搶民女之事發(fā)生在梁山泊北，離寨七八十里的地方，是屬于梁山泊的勢力范圍；而董平強搶程太守女兒，又殺他全家之事發(fā)生在東平府，并不是梁山泊的勢力范圍，甚至可以認為是屬于梁山好漢敵對勢力的范圍。

因為李逵所處地點不同，導致他的身份也有變化，前事之時他是土匪，而后事之時則是流寇?！安煌愋偷难炯遗c民眾的關系不同。流寇不怕殺光搶光，反正是一錘子買賣。土匪就好一些，通常不吃窩邊草。 ”［6］45

李逵雖然粗魯，但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就是一個出賣生命以換取物質(zhì)利益的亡命之徒，所以在一定范圍之內(nèi)，他必須表現(xiàn)得非常正義，因為他要獲得別人的支持，但離開了這一范圍，他可以不講任何游戲規(guī)則，換言之，他很明白盜亦有道這一道理。而所有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他所在的小集體的利益，李逵深知只有在這個小集體中，自己的利益才能最大化，所以他要千方百計保住這個小集體。

至于這個小集體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正義，李逵毫不關心，只要這個小集體能給自己足夠的好處，這一點從李逵對宋江的態(tài)度即可見端倪：宋江給李逵十兩銀子，李逵就死心塌地地跟著宋江，雖然他心里說宋江仗義疏財，其實他并不關心是否仗義，疏財才是他最看重的。李逵在壽張縣審案時的表現(xiàn)也是如此：“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可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正義與否的觀點，只有亡命之徒所普遍存在的強者為尊的思想，當他認為自己的力量足夠強大時，就要高喊“殺去東京，奪了鳥位”。

四、結(jié)語

總之，李逵就是一個典型的亡命之徒，靠出賣生命以獲取經(jīng)濟利益，為了讓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他必須和相似的人抱團；為了讓團體更加壯大，他們又必須獲得附近百姓的支持，這就是李逵時而是溫情脈脈的君子，又經(jīng)常是殘暴狠毒的劊子手的根本原因。

假如有一天正如李逵所愿，讓他做了皇帝，他也許會表現(xiàn)得對百姓非常仁慈，“至于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逼急了，餓瘋了，一般不肯殺雞取蛋?！保?］45只要對方服從他的管理。李逵雖然粗魯，其實他很明白亡命之徒的行為準則：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忠、孝、仁、義則僅僅是遮羞布而已。

[1]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

[2]游國恩.中國文學史：第 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3]淮茗.一頭失控的江湖怪獸：李逵形象新說[J].古典文學知識，2005（1）.

[4]李曉東.我不喜歡李逵這廝[J].文史雜志，2006（6）.

[5]薩孟武.水滸傳與中國社會 [M].北京：中國三峽出版社，2011.

[6]吳思.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中的生存游戲[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