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預備規(guī)范對斯奈德選譯寒山詩的影響

朱斌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論預備規(guī)范對斯奈德選譯寒山詩的影響

朱斌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借鑒吉恩·圖里的預備規(guī)范理論，本文研究了斯奈德選譯24首寒山詩之原因。研究發(fā)現(xiàn)，譯者對文本的選擇深受當時時代條件和社會文化需求的影響，順應了當時的主流翻譯規(guī)范。

預備規(guī)范；寒山詩；文本的選擇；翻譯規(guī)范

一、引言

寒山或稱寒山子，是我國中唐時期的一位隱逸詩人。他有三百多首詩流傳于世。寒山詩在國內(nèi)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均處于“邊緣化”的位置，不受正統(tǒng)中國文學界“待見”，在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教科書里、唐詩選集里及文史參考資料里，很難見其蹤影，對其研究者自然也寥寥無幾。［1］1－3然而，寒山在海外卻遇到了自己的“知音”。他的詩在中國的港臺、朝鮮、日本、美國、歐洲等地受到了高度的評價，被翻譯成眾多語言，廣為傳播。其詩在20世紀50年代由美國詩人斯奈德（Gary Snyder，1930－）譯介到美國后，更是受到了高規(guī)格的“禮遇”。此時的寒山得到了眾人的極力追捧，甚至掀起了一股“寒山熱”，正如其詩所云：“忽遇明眼人，即自留天下?！?/p>

目前，關于斯奈德寒山詩譯本內(nèi)容的相關研究頗豐，但關于譯者對文本的選擇的議題鮮有深入研究。例如，為什么譯者要選擇中國唐詩進行翻譯？唐代優(yōu)秀詩人云集，為什么譯者偏偏選擇了一個在中國文學里“受冷落的詩人”——寒山？為什么譯者僅選擇了300余首寒山詩中的24首，而不是全選呢？本文擬借鑒圖里的預備規(guī)范理論，研究斯奈德之所以做出這些選擇的原因。

二、圖里預備規(guī)范理論

20世紀50年代以來國外主要從三個方面對翻譯規(guī)范進行了研究，即20世紀50年代后半葉開始的以卡特福德（Catford）為代表的傳統(tǒng)語言學角度的規(guī)范研究，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的以伊貝特（Neubert）為代表的篇章語言學角度的規(guī)范研究，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的以圖里（Toury）、赫斯曼（Hermans）、切斯特爾（Chesterman）為代表的翻譯研究學派角度的規(guī)范研究。

在眾多的研究當中，圖里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可謂影響深遠。在他看來，翻譯是受文化限制的活動。該活動不可避免地涉及至少兩種語言和兩種文化傳統(tǒng)，即至少兩套規(guī)范體系——源語文化規(guī)范和譯語文化規(guī)范。［2］56在翻譯規(guī)范的理論框架中，圖里指出譯者在實際翻譯過程中受三類規(guī)范的制約：初始規(guī)范（initial norms）、操作規(guī)范（operational norms）和預備規(guī)范（preliminary norms）。初始規(guī)范決定譯者對翻譯的總體傾向，即要么傾向于源文的讀者習慣，遵照源語規(guī)范；要么傾向于目標文化的讀者習慣，遵照譯語規(guī)范。操作規(guī)范制約實際翻譯過程中的具體抉擇，主要包括結(jié)構(gòu)規(guī)范（matricial norms）和篇章語言學規(guī)范（text-linguistic norms）。預備規(guī)范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與翻譯政策（translation policy）相關，即決定待譯文本的選擇。在一定的歷史時期，目標文化對哪個時代、哪些作家、何種文類或者流派的作家感興趣？［3］74譯者所做之抉擇往往與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時代條件、社會需求及目標讀者等相關。例如，“五四”之前在我國出現(xiàn)的三次翻譯大潮，譯者對題材、主題及源語的青睞無疑都與當時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文化需求密切相關。二是與翻譯的直接性（directness of translation）相關，即是直接翻譯（direct translation）還是間接翻譯（indirect translation）？即是否允許第三方語言的轉(zhuǎn)移（retranslation）？斯奈德懂中文，而且有著名漢學家陳世驤的指導，自然選擇了直接從漢語翻譯。因此，接下來本文對翻譯的直接性不做討論，僅探討預備規(guī)范中翻譯政策對斯奈德文本選擇的影響。

三、預備規(guī)范理論觀照下的斯奈德選譯寒山詩

譯者選擇何種文本進行翻譯并不是隨意的，而需要考慮在這一特定時期，目標文化是否對源語材料的國別、原作者、主題思想等有特殊的青睞。也就是說，需要考慮所譯文本是否會受到目標文化的接納。接下來，本文將探討20世紀50年代的翻譯政策——時代背景和文化需求——對譯者文本選擇的影響。

（一）20世紀50年代和諧翻譯場：第二次翻譯高潮

據(jù)趙毅衡考察，中美在詩歌方面的碰撞要追溯到19世紀中期，在這個時期，一些美國文化人開始翻譯中國詩，但多是通過歐洲譯本的轉(zhuǎn)譯，結(jié)果中國味道所剩無幾。［4］1－2美國對中國詩歌的正面碰撞和大量吸收要數(shù)20世紀的兩次翻譯大潮：第一次發(fā)生在20世紀的頭三十年；第二次發(fā)生在20世紀的50年代起，正值斯奈德譯寒山詩所處的年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浩劫讓許多美國人心靈受到巨大的沖擊，進而開始懷疑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一些人“試圖在歐美傳統(tǒng)文化之外（如悠久神秘的東方文化）去尋求新的思想和道德觀念”。［5］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詩壇翻譯學習中國古詩成了風尚，對中國詩歌掀起了第一次翻譯高潮。那一段時期在美國出版了多種中國古詩的英文文本，例如龐德（Ezra Pound）英譯的《神州集》（Carhay，1915），美國女詩人洛威爾（Amy Lowell，1874－1925）和埃斯柯夫人合譯的《松花箋》（Fir-Flower Tablets，1922），弗萊切（W．J．Bainbridge-Fletcher）翻譯的《中國詩歌精華》（Gems from Chinese Verse，1918）和《中國詩歌精華續(xù)編》（More Gems from Chinese Verse，1919）等等。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美國經(jīng)濟突飛猛進，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已達到一定的高度。物質(zhì)方面，在20世紀50年代所謂的“美國夢”其實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正如詹姆斯·威廉·柯門所說：

五十年代與六十年代早期是“美國夢”的鼎盛時代。美國不僅在戰(zhàn)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世界占據(jù)了一個幾乎是空前的政治、經(jīng)濟的霸權(quán)地位，而且是一個美夢成真的時代已來臨，對所有的美國人——至少所有的白種美國人——財富和舒適生活似乎唾手可得……然而，消費文化的物質(zhì)主義價值觀卻充滿各種心理上的矛盾。［6］43

可見，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經(jīng)濟繁榮、軍事強盛。然而，在這個物欲橫流、高度發(fā)達的社會卻存在著巨大的危機，即人們的精神家園的極度缺失。知識分子對西方商業(yè)文明和物質(zhì)神話感到失望，他們通過各種形式的活動來表達自己對現(xiàn)有社會的不滿，因此“主張‘天人合一’、‘回歸自然’、‘中庸之道’和‘和平寧靜’等觀念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再度受到美國社會的關注”。［5］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大量中國詩歌被譯介到美國，以彌補國人精神與思想之需求，從而掀起了對中國古詩的第二次翻譯高潮。此次翻譯高潮涉及面廣、持續(xù)時間長，遠遠超過第一次詩歌翻譯熱潮。

（二）20世紀50年代社會文化需求：禪宗文化盛行

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讓世界政治經(jīng)濟格局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傳統(tǒng)的西方帝國如大英帝國、西班牙和葡萄牙開始沒落，而那些曾經(jīng)受西方國家控制的第三世界民族則逐漸獨立并開始強盛起來，這極大地挫傷了西方人的自信心，開始質(zhì)疑他們曾經(jīng)信奉的宗教信仰和引以為豪的西方文明。加之，二戰(zhàn)后美蘇兩國冷戰(zhàn)，軍備競賽異常激烈，人們似乎看到了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可能。這讓許多美國人，特別是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的“垮掉一代”，感到西方文明的壓力，對于“違反自然的基督教和種種政治觀念，以及由科學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所形成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而感到深深的憂慮”。［7］461此時，他們便將目光投向了充滿異域色彩的遠東文化，渴求找到治愈西方“疾病”的良方。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東方的禪宗思想在美國引起了重視。他們發(fā)現(xiàn)充滿異國情調(diào)“其注重內(nèi)心的自由，其與大自然的和諧關系，極其注重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價值”［6］45的禪宗思想正是他們所尋求的，正好可以填補他們精神上的需求。對這些美國青年來講，禪宗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他們發(fā)現(xiàn)禪宗思想比迷幻藥和性解放等方式在抗衡美國社會中產(chǎn)階級的思想和信仰上更有效，也更有益身心健康?！坝绕涫嵌U者寡欲淡泊的生活方式、禪宗對人類道德規(guī)范的訓誡和對物欲膨脹的嘲弄，使得眾多美國人對禪宗能消除工業(yè)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充滿了憧憬與期待。”［8］208而據(jù)趙毅衡考證，有三個人對禪宗思想在美國的生根、發(fā)芽和成長產(chǎn)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第一位是日本人鈴木大拙，第二位是西方學者韋利，第三位則是美國禪學家艾倫·瓦茨。他們出版了大量有關禪學的著作。正是他們的鼎力推動，美國掀起了對禪學的持久興趣。［4］320－332到了1950年代末期，“美國各地的文學藝術(shù)雜志上出現(xiàn)多篇有關禪宗的論文和故事，還有禪詩和禪畫等。美國各大學東亞系所開設的佛教史課程也成為熱門課。”［9］12可見，在20世紀50年代，禪宗思想在美國已受到許多美國學者、大眾的追捧和熱愛。

綜上所述，20世紀50年代正值美國翻譯中國詩歌的第二次高潮，對中國文化的傳播總體表現(xiàn)為開放接受的態(tài)度，尤其是對承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詩歌的青睞，這為當時斯奈德翻譯中國古典詩歌營造了和諧的翻譯場。但是中國古典詩歌眾多，斯奈德為什么偏偏選擇了處于“邊緣化”位置的寒山詩呢？圖里認為，激發(fā)翻譯活動的根本原因在于目標文化的某種需求。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社會亟需用于重構(gòu)美國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異域文化。而作為禪宗佛學的生動體現(xiàn)，寒山詩的基本基調(diào)是回歸自然的呼聲、是知覺的感性和反抗社會習俗的精神。例如，第24首“時人見寒山，各謂是風顛。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為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和第17首“一自遁寒山，養(yǎng)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巖中坐?！睆脑娭形覀兛梢园l(fā)現(xiàn)，寒山奇異的衣著打扮、不羈的舉止言行以及倡導與世無爭、回歸自然的精神，與當時的美國社會青年在外貌、思想和價值追求方面是驚人的相似，這樣的詩歌正是美國社會所迫切需求的，更是“垮掉一代”青年們所渴求的。正如趙毅衡所言，“寒山追求佛教的理想精神，隱于山林，唾棄‘文明社會’，更可以作為垮掉派的代言人。”［4］157寒山詩300余首，斯奈德摒棄那些勸世詩、宣揚孝道詩及大量充滿諧趣的俗語詩，僅選譯了關于寒巖和禪境的24首詩。斯奈德做出這樣的選擇無疑是對當時翻譯政策的考慮和目標語對所選文本接受態(tài)度的考慮。譯者“對擬翻譯文本的選擇通常會排斥那些與本土利益不相符合的文本。”［10］67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禪宗文化相當盛行，人們試圖借“禪玄互證、佛老結(jié)合的東方模式作為西方文明的補充結(jié)構(gòu)和矯正力量?！保?］207若大量選擇那些俗語詩和勸世詩來翻譯，必將遭到本土文化的“不待見”，甚至拒絕，因為表現(xiàn)禪機的寒山詩才與他們本土利益相符，才是他們所期待的。

四、結(jié)語

翻譯首先是個選擇問題，即“譯什么”。但這種選擇，“決不僅僅是譯者個人的自由選擇。它要受到諸如歷史、社會、文化、政治、審美情趣等多種外部的和內(nèi)部的因素的限制”。［11］斯奈德選譯24首寒山詩除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對禪宗思想的癡迷以及對寒山和寒山詩的熱愛等主觀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受到當時預備規(guī)范的影響，即20世紀50年代正值美國翻譯中國詩歌的第二次高潮，這為中國詩歌進入美國贏得了和諧的翻譯場，以及當時美國文化亟需從東方文化獲取養(yǎng)分，特別是從像充滿禪機的寒山詩這樣的素材中尋求救治美國“疾病”的處方?？梢哉f，斯奈德選譯的寒山詩在國內(nèi)翻譯政策的影響下，遵循了當時預備規(guī)范對文本選擇的要求，為譯本能在本國的接受和傳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錢學烈．碧潭秋月映寒山：寒山詩解讀［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

［2］Toury，Gideon．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M］．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5．

［3］廖七一．中國近代翻譯思想的嬗變——五四前后文學翻譯規(guī)范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

［4］趙毅衡．詩深遠游——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的現(xiàn)代詩［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5］朱徽．唐詩在美國的翻譯與接受［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4）：84－89．

［6］鐘玲．中國禪與美國文學［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7］朱徽．中美詩緣［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8］胡安江．寒山詩：文本旅行與經(jīng)典建構(gòu)［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

［9］鐘玲．美國詩與中國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10］Venulti L．The Scandal of Translation，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2．

［11］許鈞．論翻譯之選擇［J］．外國語，2002（1）：62－68．

（責任編輯：劉曉紅）

Study of the Influence of Preliminary Norms on Gary Snyder’s Text Choosing

ZHU Bin
（Graduate school，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Chongqing，400031）

Based on the Preliminary Norms theory by Gideon Toury，this paper aims to find out the reasons of Snyder’s choosing 24 Cold Mountain poems．It reveals that the translator’s choice of text to be translated is influenced by the then social situation and demands，which complies with the mainstream translation policy at that time．

Preliminary Norms；Cold Mountain poems；text to be translated；translation norms

H315；I046

A

1004－342（2015）06－76－04

2015－10－27

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培育項目“翻譯規(guī)范視域下中詩英譯策略研究——以斯奈德譯寒山詩為例”（2014PY40）；四川外國語大學科研項目“翻譯規(guī)范視域下斯奈德譯寒山詩策略研究”（sisu201416）。

朱 斌（1985－），男，四川外國語大學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