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忠 萬 平
(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王厚盛,1945年生,四川蓬溪縣(今大英縣)人。1963年畢業(yè)于四川綿陽地區(qū)川劇藝術訓練班。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成都市劇協(xié)理事,成都市川劇玩友會藝術指導。歷任蓬溪縣川劇團演員、副團長,成都市川劇院一、二聯(lián)合團演員、副團長,成都市川劇院調(diào)研員。曾任蓬溪縣第十屆人大代表、遂寧市第一屆人大代表。主要獲獎劇目有:《五臺會兄》獲1982年綿陽地區(qū)中青年演員一等獎;《荊軻借頭》獲遂寧市首屆藝術節(jié)表演一等獎;參演《九美狐仙》獲第二屆中國戲劇節(jié)優(yōu)秀劇目獎;參演川劇現(xiàn)代戲《何國治》和舊戲探索劇目《打紅臺》獲1992年成都市藝術節(jié)演出三等獎;任藝術總監(jiān)并參演《劉氏四娘》獲文化部第四屆文華新劇目獎;《山杠爺》獲文化部第六屆文華大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大獎。
采寫時間:2014年4月15日
采寫地點:成都大學
采 寫:程建忠 萬 平
攝 錄:馬 明 余 丹
程建忠(以下簡稱程):王老師,您好!您是著名的川劇表演藝術家,為川劇事業(yè)作出了非常大的貢獻。我們今天主要請您來呢,就是想請您談一談您的人生經(jīng)歷,還有從藝的這個經(jīng)歷,在您演出當中給您印象最深的一些人和事,以及您的一些代表作之類。我們先一個一個的來說吧。您是從什么時間、哪年開始學藝的?就從這兒開始談起吧。
王厚盛(以下簡稱王):我呢,小時候讀書,讀不得。尤其是數(shù)學,上數(shù)學課就打瞌睡。但是,語文啊、歷史啊、地理、自然這些又對。我就這數(shù)學不好??汲踔械臅r候就沒考起,就讀了一個民辦中學,讀了兩期。在第二期的時候,就該是1958年,大概在4月份的時候,蓬溪縣川劇團,他們整風過后就出來巡回演出,就演到我的家鄉(xiāng)河邊場,屬于蓬溪縣的河邊區(qū),我是河邊區(qū)街上的人。(我)家庭生活困難,吃飯都困難。因為一個個娃娃都是小人,沒得大人管住。聽到說劇團來了嘛,有些老年人(就說):“你去考劇團嘛。”我說:“我也想去試一下。”劇團起碼一條,很簡單,那就是能夠吃飽飯。但是(當然)我自身也很熱愛川劇,在我(這個)高小畢業(yè)的時候,在畢業(yè)班,我們那個班主任就是一個很熱愛川?。ǖ娜耍?,他也會唱戲。他是——他姓李,叫李貴海。這個李老師,他會唱戲,他就跟我們畢業(yè)班,就“六一”兒童節(jié)排了戲。當時就給我們排了什么《八陣圖》啊、《鞭犢?!钒?,這些都很新鮮。覺得搞這個戲曲工作我還很感興趣,有條件的就是我的嗓子很好,很適合唱花臉。我就去考劇團,走進去一下子就考起了。從1958年一直到現(xiàn)在,就沒斷過。進蓬溪劇團過后,首先教我的是肖中杰,他是我的業(yè)師。劇團就給我分配一個老師,把我管到。你進劇團沒得老師管,放敞,就沒得進步的嘛。
練那個基本功是最考驗人的。你說,共產(chǎn)黨員拿給特務機關逮到了,是坐老虎凳啊,上刑啊。那個劇團里啊,那些練基本功啊,比那些共產(chǎn)黨員受刑罰還惱火。練腿、練腰、練眼睛、練手腳,這個必須要受這些苦。你不受這些苦,你站到舞臺上靈活表演就很麻煩了。你腿提不起來,站不穩(wěn),你手那些伸出去爪的(僵硬),眼睛出去沒得神,那就不行了。這個戲曲呢,它首先就是基本功要扎實。我們一進劇團,那陣13歲多。首先就是你又沒得好多戲演,又不要你擔當主要演員。你的主要任務就是:穿封官兒,穿裙角,然后早晨五點多鐘就把你喊起來,練功。那個練功,上夾板兒,上板子,坐在那個板凳上,前頭捆起,后頭捆起,硬是要把人的這個筋骨給你拉長,這是不簡單的。那幾年的日子,那三年多,又還要練武功,練基本功。那陣子呢,老師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你吼啥子?哭起來了,驚叫喚!哭,要哭練不出來功,就打退堂鼓?!薄巴颂霉摹鄙蹲右馑寄??(就是)把你送回去。我今天這個人回去,飯都吃不起,屋里頭、家庭那個狀況……小娃娃,我底下還有兄弟妹妹,我那陣子才13歲,我最大的姐姐才15、16歲。我回去,這個日子……那就有了這個壓力,那就是咬緊牙巴整了。上那個倒板、上推板的時候,那個老師站到那兒看,咬著牙:“上北京,上北京,想到上北京!念出來——上北京!”這個基本功夫,這個還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你曉得嘛,那個時候(我們)還很單純,現(xiàn)在這些娃娃呀,獨生子女啊,惱火。我看了下,練不出來。
我練出來過后,就學戲。我的第一個戲就學的《牧虎關》,這個《牧虎關》就屬于架子花臉的這個戲,它又要唱又要做。我記得我穿衣服都穿不抻(好),老師來給我扎,把衣服提起來扎起才穿起,人小。川劇院的人說:還可以,這個娃兒又有嗓子,基本功各方面都還不錯,你只要在戲曲上頭肯抓、肯學。那些老師還是肯教,(給我指出),你這點沒對,那點沒對,某個事沒對……積累,幾十年的積累。首先登臺的是什么戲,我就是《牧虎關》,第一個戲《牧虎關》。而且現(xiàn)在也算是我的代表作,中央電視臺錄了像的。這個(戲),也就是自己認為還比較成功的,觀眾比較認可的。它里頭的唱、做,演員體現(xiàn)的那個高昂的神韻,那個韻在感情。這些東西呢,我覺得我還是表達得比較深透。
以后呢,我從藝呢,1958年、1959年,到1960年。我們這輩子生活很苦,就是遇到了這個自然災害(時期),又吃不起飯了。那陣當學生,給你一天8兩,(一個月)配24斤糧。這個24斤糧咋夠吃呢?我們早上4、5點鐘就要起來練功,早上你那幾口稀飯已經(jīng)喝了,一個饅頭,還不到上班(時間)你就餓了,還要練。到了晚上,你還要去演戲。那整天人都是處于虛弱的狀態(tài),那幾年。但是,我們都已經(jīng)把它熬過去了。人小嘛,也不太懂事。我們記得那陣,那個災荒年間,多少病死的人?。《嗌俅笕?、成年人遭不?。ㄊ懿涣耍?。這個劇團還有點兒好處,走到哪個地方去演出,那個地方,公社黨委啊、鄉(xiāng)政府啊,還給你配點兒肉,配二兩肉,配三兩(啥子)牛肉啊,把你的生活給改善一下。就這樣子把那個災荒度過了,比一般的農(nóng)民,肯定那是好過。有幾十斤糧嘛,還是細糧呢。
后來就把我送到起三臺縣劇團。因為它是所有地區(qū)花臉最強的劇團。它里面有老先生,有中年老師。這些老師在全地區(qū)、在全省都是有名氣的。就把我送到三臺去學習,因為學習不能光去你一個人,還要把(你的)戶口遷移都要辦起去。因為涉及到配副食品、配糧食。這個辦起去后,等于說我就是三臺劇團的人了,就整了一年。這一年當中呢,看人家那些藝人團體,那些老師演的戲,人家的體會,人家的唱功,人家怎么在做戲。那這一年,扎扎實實的,我硬是認認真真地專心地學。他們有幾個唱功型的老師、做功型的老師、唱做兼?zhèn)涞睦蠋煟@個體會人物(真是到位)。我的師傅把我送到一個叫李云成的老師(那里),我那陣十幾歲,他那陣大概都有五十來歲了。我們都喊他“師爺”,實際上是我?guī)煾?,我們就跟他學。學的是啥子些呢?都是些川劇花臉的功夫戲。這些功夫戲,首先一般的花臉是不能勝任的,比如說《三闖轅門》,張毅的《三闖轅門》,又要講、又要唱。這個啥子胡靜德的《賞功訪袍》,都是高腔的。這些戲比如《茍家灘》,別個說花臉泡,花臉一個人在外頭唱四十分鐘,唱《茍家灘》。所以這些戲,我們學得很扎實的啊。然后又學了《五臺會兄》,有一個老師叫汪成義,汪老師,他就愛唱這個戲。他雖然是外營下海,他的個頭,他的唱腔,那都是相當好的……外營唱戲呀!他雖然基本功夫不行,(但是)他的臺詞相當講究,他的唱腔韻味也是相當?shù)闹v究,所以我扎扎實實學了一些戲。這個《五臺會兄》,我又學得很扎實。學了過后,我記得是1980年,蓬溪劇團到成都來演出后,四川電視臺就錄蓬溪劇團的《五臺會兄》,(他們說),到處花臉都在唱《五臺會兄》,就蓬溪劇團的那個王厚盛,花臉還唱得不錯。這個戲我還得了幾次獎,在綿陽地區(qū)中青年匯演我就是一等獎,然后遂寧市第一個藝術節(jié),首個藝術節(jié),也是一等獎。
這些戲都得益于年輕時候(練的)基本功夫,自己苦練,還有老師的教導。老師,他們(這個)不保守,毫無保留地教給我們。我學戲呢,我不是拘泥(于)某一個老師,哪個老師哪個戲唱得好,我就向那個老師去學那個戲。你一個人,畢竟知識是有限的。這個戲你可能唱得好,但是那個戲,那個老師就唱得好。所以,這樣子我就博采眾長,走到哪兒就探訪嘛,聽嘛,訪問嘛,哪個老師哪個戲,電視臺也介紹哪個戲好,哪個老師唱的哪個戲好,我就向哪個老師學習。所以整個20世紀60年代在三臺學習過后,回到蓬溪劇團就擔綱了。那時候人還不大,就逐漸有一些角色、大角色,就撐得起(擔當?shù)昧耍?,就演出了。因為蓬溪劇團一直都缺花臉,老師里頭,有個老師嗓子唱得出來,但是眼睛是瞎的,他不全面,舞臺上看起不全面;有個老師呢,是科班出身,他呢,個子又矮,嗓子也不太好;我的師傅肖中杰呢,本身是個架子花臉,跳打花臉這一類型的,唱功呢,又還要差一些。所以三臺,就送我去學習這條路,感覺他們還是看得清楚,看對了。后來逐步(開始)演出,這一生呢,給蓬溪團彌補了一個花臉,年輕的花臉。先唱一個小花臉,后頭唱一個年輕的花臉。然后演一些戲,比如說《奈何橋》、《孔雀膽》里頭那些花臉,并且我自己還演了一些打、亂、雜、擲,這個《二進宮》、《牧虎關》、《五臺會兄》,這個《茍家灘》、《賞功訪袍》、《三重當下》這些戲,花臉都是比較大、比較棘手的戲。一般沒得嗓音條件、沒得架子那些,演起來,就不像。
后頭(20世紀)60年代過后,逐漸到了1964年,那陣全國形勢的變化,批判“封資修”,劇團搞“三七開”、“四六開”,傳統(tǒng)戲演四成,現(xiàn)代戲演六成。到后頭來,傳統(tǒng)戲只能演三成,現(xiàn)代戲要演七成。再到最后,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封資修”的東西一下子剔出去,全部演現(xiàn)代戲。一搞文化大革命,蓬溪團文工團、川劇團都弄在一起。歌舞也跳,曲藝、對口詞,什么也講,歌劇我也演,話劇也演,當然川劇我也演。川劇《沙家浜》我演胡傳魁,《智取威虎山》我演李勇奇,《海港》里面我就演高志揚,然后有個《紅色風暴》就是寫賀龍和周總理的戲、周恩來的戲、大革命時期的戲,我就演賀龍。這些新角色,現(xiàn)代戲里頭《沙家浜》里的胡傳魁。反面人物、正面人物我都演。(這個),自己想嘛,你必須要演這個角色,你就要多去考慮,要把這個角色演像。就像演那個胡傳魁,我那陣又瘦,生活又不好,糧食緊張,年輕時也沒發(fā)(胖)起來。咋辦呢?胡傳魁那個形象……我就把頭發(fā)套套起,請化妝師化。肚皮小了,就做個棉肚皮。屁股小了呢,屁股也不像噻,光是前面大后面小,就做個棉內(nèi)褲穿在身上,一堆起……
程:您演胡傳魁那個角色?
王:演那個(角色),因為人身體單薄,又瘦??;再說呢,胡傳魁那個形象本身又胖,肚子又大。(我就)做了一個棉花做的肚子,把肚子掩起。用豬尿包吹起,那陣又沒得頭套,用豬尿包一吹,吹了、吹了,就把剪成那個,把腦殼弄(罩)到。弄成一個光頭兒,胡傳魁是光頭形象。又穿個棉襖褲子,把屁股后頭這個裝起來。喔!那一身。把那個軍用呢子大衣一穿,那就像“老子”了。(我)演那個胡傳魁還很受歡迎。
這個后頭,就是十年“文化革命”。到1976年,這十年都是演現(xiàn)代戲。演現(xiàn)代戲,自己也擔綱一些角色,劇團的主要角色。那陣他們搞派系,一會兒演歌劇了,一會兒又演話劇了,一會兒要跳舞。年輕嘛,啥子都整,管他呢,能夠適應是最好的。這個搞的,學了些東西。這就是(用)話劇的藝術、歌劇的藝術,(來)充實川劇的藝術。我記得那個歌劇《收租院》,我就演一個瞎子老頭,我愛人那時候又矮小,她矮小,就演我的孫女。那個演出來,那是滿堂(喝彩)。冬天,大冬天,外面在下雪,我們那陣年輕挺得住,穿了一件爛長衫子,爛的,里面只穿了一個內(nèi)褲,底下一個刷把褲子,打光腳板演出。這種情況下,我演得還是很投入:我一下子就叫喊:“小花,小花……”,我的眼睛瞎了,有個地主一鞭子,把我孫女兒搶起就走,用鞭子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那個(聲音)喊得撕心裂肺的。所以,很感人。演戲,你演起不像,你就不感人,你必須要演像。所以我演那個戲,很受歡迎。那些觀眾都說演得好。演戲,你戲不感人,你不進入人物,你就感動不了人。我們老先生經(jīng)常愛說——你演戲,人家閉著眼都在點頭,才能說你演得好。你不要弄得人家煙袋腦殼——不好看,他就分了神,抓把葉子煙在腦殼上,那你就沒眼了。所以我還是著重,不管是演現(xiàn)代戲也好,傳統(tǒng)戲也好,著重這個人物,你必須要體會,不管你體會到哪種程度,你自己首先一個就要去研究體會這個人物。你演曹操,你演殺奢那個角色,你殺奢是從哪個背景(形勢)下跑出來走到呂伯奢屋頭來了?你在觀察呢。有人在追你,看到到處都覺得有問題,看到都不順眼。他要去告密啊,所以才把人家全家都殺了,把房子點燃燒了。到最后攆到路上了,老頭兒打酒來招待他,都還是懷疑他是不是要(報官)把自己抓回去了?耶!他看到他們屋頭房子也燒了,屋頭人也殺了,他還不去報官嗎?連他也一起殺了。這種人,他這個人物,一步一步走到那一步,最后把人家全部殺了。
還有《五臺會兄》,我演的那個《五臺會兄》,楊家的這個楊五郎,非常忠心這個宋王朝的。他們一家人從他老漢兒,從他媽都是忠心,但是潘仁美要害他,奸臣要害他,自己憤然出了家。人家出家不是家,他出了家還是家,因為他是忠臣的后代。他一心還是想到自己的國家,想到朝廷的安危。所以他突然說有個老幾來了,山上本身很清靜的,他特地找的五臺山一個清靜的地方,與世隔絕的,去學和尚的。突然聽到馬在叫了。咦!我們這個地方這么清靜,咋會有了馬叫聲呢?一問師傅,有個人哦。軍爺過路?走來了,繼續(xù)瞄兩眼:耶!軍爺!他就詫異了,這個軍爺做啥子的???肯定是潘仁美派出人來打探我的!他不饒我,會對我楊家……咋子咋子(怎樣怎樣)。帶著這種疑心,跑到客房里面去問。雙方對話的時候,那個眼神……本來這句話,比如說中間,他要問我,大宋朝、大宋朝有個什么。我就唱:“大宋朝有一個天波——”本來是天波府一下就說出來了,“天波——”,眼睛一拐,老子偏不說天波府,我就要亂說。“天波……樓”,唱成了“天波樓”,這是很有講究的。我就是要看你是搞啥子的,我曉得是天波府,我還唱天波樓,看你弄不弄得清楚。這個樣子的,這個生角就是楊六郎。實際上他六郎咋不曉得天波樓、天波府呢?在對話之中,兩人互相(等于說)心照不宣,我認為你是潘仁美派來的,這個……我聽到說我的五哥在哪個地方出家去了,是不是他?。浚ǖ扔冢﹥蓚€人沒有說穿,一直在探,互探,試探。所以這個戲中,他一演出,一個是眼神,二個是唱腔。這個吳曉流老先生,我們都喊吳爺爺了,他在這個戲中,他就改革,改革得好!他的那一版后頭,數(shù)羅兒那一版,一直不斷板著唱,唱得聲情并茂,把觀眾硬是要唱哭。唱道:“七郎啊!”七郎拿給(被)潘仁美那個花邊兒上綁起,射個72箭,穿心而亡。自己也泣不成聲,觀眾都要哭,引人入勝!所以這個戲,比較成功。中間幾個停頓處理,那是相當引人入勝的。最后,兩弟兄一下認到了,相認了,最后,感情交融(迸發(fā)),兩人一下跪倒,抱頭痛哭。到最后,抒發(fā)自己的感情。我每次唱這個戲,到最后,(都是)喝個滿堂彩!這兩弟兄,出家那么多年,憋在心里頭,終于在這里碰到我的兄弟了!那感情,那高興勁兒!放一腔,這一腔就拖夠,把氣運夠,拖夠。觀眾“哇哇哇”,滿堂彩!所以這個效果很不錯!
所以,到了1976年以后,傳統(tǒng)戲就逐漸恢復了。我們當然起先是慢慢恢復,演點《五臺會兄》啊、《拷紅》啊、《三岔口》啊,演點《小刀會》啊、《逼上梁山》啊這些戲,后頭就逐步放開了。小平同志到成都來看戲,在金牛壩看了戲過后,就說“傳統(tǒng)戲可以放開”,所以一下子就在全國放開了,一直到現(xiàn)在。但是因為這個十年“四人幫”的禁錮啊,傳統(tǒng)戲現(xiàn)在隔絕了有兩代人不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看這些。年輕人不看戲到哪種程度?你送票給他,他都不看。為啥子他不看呢?看不懂!沒有歷史知識,沒有傳統(tǒng)知識,所以這個“文化革命”對于我們戲曲界,尤其是文藝界的傳統(tǒng)的這個損失太大了?,F(xiàn)在要從小娃娃做起,要從小學生做起,初中、大學我們這個戲曲進校園啊,做了一些工作。但是盡管如此,還是相當困難!有經(jīng)費的問題,有臺上老化的問題,臺下老化的問題??磻虻娜死匣F(xiàn)在我們那個悅來茶園,每周一場,每個禮拜六演出,還是要賣三四百人,還是要賣六七千塊錢,有時候賣九千幾。盡管如此,底下一看,那個臺下都是六十幾歲,五十幾歲的人都少。六十幾、七十幾、八十幾的人。就是那些人。青年人也有啊,寥寥無幾,沒得好多。有十幾個人啊,十幾個青年人啊,或者來看一下。還有大量的,有些學生,學新聞的呀、搞這個錄像啊、拍照啊、他們要做論文啊,來采訪下,只是這種。真正來看戲的年輕觀眾,沒得了。哪里像五十年代,那個田垅上都聽得到唱川戲,放牛娃兒都弄得來幾聲。哪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幾個俱樂部,或者是業(yè)余的愛好者,他都可以打得響、唱得出來。隨便唱個《南陽關》啊、《馬房放奎》啊,啥子《訪友》啊,這些到處都聽得到,現(xiàn)在不行。我們這個文藝工作者,尤其是這個領導……現(xiàn)在我們都退了休,一晃眼我退休了11個年頭了,我是2005年退的,任務太重了。現(xiàn)在教學生,收學生也收不起來,我們那個川劇學校,每年招生招不起來,把你帶到學校里頭讀幾年,花幾萬塊錢不說,幾萬、十幾萬,讀了出來到哪里去就業(yè)呢?現(xiàn)在全省的地區(qū)級的劇團基本上暫緩,就剩個省川劇院和成都市川劇團在。那個省川劇院,今年以來才開始的星期天的演出,我們這邊是星期六,給觀眾演出。這個就業(yè)難,學生還花那么多的錢,起什么作用呢?所以,成都市政府、(成都市)市委宣傳部前幾年出來了一個“八條”,把文藝好生扶持了一下。這個也專門撥了錢,我們招到三十幾個人。這三十幾個人咋招到的呢?招三十幾個人,來了400多人考。為什么這么踴躍呢?因為這四年讀書免學費、免生活費、免住宿費,啥子(費)都一分錢不收。畢業(yè)了,成都市川劇院就業(yè)。這個,人家為什么不來呢?他有這個條件,他就要送起來。所以這個省川劇學??峙隆以谙?,你不要錢,恐怕招得起來一些學生;你現(xiàn)在要錢,招不起來,招幾個人。所以我們長話短說,我們這個任重而道遠。所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這個禮拜六就要來看戲,我也演出。我?guī)蓚€學生演《二進宮》,川劇在申遺,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也列入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是聯(lián)合國好像還沒有資助,沒走到那一步。(受到資助的),最早的就是昆劇,已經(jīng)受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資助,每年撥一些錢來,就是讓你發(fā)揚光大。但是我不愿意川劇走到那一步,走到那一步已經(jīng)是瀕臨滅亡了。就像那個熊貓一樣,都愛,但是它都要絕種了。不愿意走到那一步,我愿意現(xiàn)在發(fā)揚光大,個人在舞臺上出現(xiàn)些年輕人,觀眾下面培養(yǎng)一些年輕人來看戲。這兩方面結合起來,這戲曲不就興旺起來了哇?就發(fā)展了嘛!人走到那一步,靠聯(lián)合國那點兒錢來吊你的命,那不是個好事情,真不是一個好事情。
我從20世紀60年代、70年代來到我們這個蓬溪劇團,1974年就下重慶。我起先從來沒走過那么遠,縣劇團一般在本縣演。蓬溪縣有90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地方演三天,你一年都走不完,所以我們很辛苦。長年累月的,風餐露宿的。演午場,還要演夜場。自己還要拉板板車,我們船都拉過。那陣學習《烏蘭牧騎》,自己背背包,自己背道具、服裝,走到了就當場掛起幕就演,餓著肚子也要演。那陣文化生活貧乏,這個觀眾耍的東西也少,沒得電視,又不準打麻將。一年難得看一回戲,那時人山人海的觀眾。所以我們1974年下決心走出去看一下,蓬溪團就到重慶,到了重慶過后一演,我們節(jié)目一演,尤其是我一演。一聽,觀眾反應還不錯。我們劇團戲演得還好,這個花臉,年輕的演起來還不錯,這是1974年。然后1979年,又下重慶,那陣不像現(xiàn)在這樣,我就跟著我們團演《孔雀膽》啊,我也是主角?!队訕颉肺乙彩侵鹘恰H缓蟆跺幟腊浮?,包公的戲我也是主角?!段迮_會兄》、《牧虎關》、《打鑾》、《鍘侄》、《二進宮》這些戲,走一路,反應(都)相當好。1980年,蓬溪團膽子就大了,就敢到成都來演出。1979年我們下重慶,能夠得到好評,我們有那些戲、角色特別受到觀眾的歡迎啊。上成都,到省上來演。一般呢?原先沒那個膽量,到重慶試了一下,便到成都。成都來巡回(演出),周圍團轉(zhuǎn),城中間,城邊邊都演了,演了七八個月。我在這當中就有個機緣,成都市川劇院歷年以來都缺花臉。在這個演戲,有次我就在東門,東門上的那個東大街的東門,東城區(qū)政府那個里頭演,然后我演的就是《五臺會兄》,四川劇院就來了一批老師,也有領導。《五臺會兄》演了下來,我本人也不曉得,第二天,報紙登出來了,還有我的頭像。四川電視臺就來聯(lián)系,陪我們來錄制。四川劇院就暗暗地打我的主意,說那個人又年輕——那陣我30多歲,正是得意的時候。我的嗓子,基本功夫,唱腔,各方面看起來比較全面。正好彌補了四川劇院老先生老了、歲數(shù)大了、又退了休了,這個彌補了,還可以起點兒作用。(他們就)私下跟我接觸,(等于)那時候人際關系整得非常地緊張?。〔桓覇?!也只有盯到,想還是想。哪個不想到成都?成都,人家待遇各方面,還有眼界,最主要是藝術眼界……人家都是藝術家,競?cè)A、袁淑芬、陳書舫這些老師,周企何,這些上一代的老先生,我們的師傅,辛大全、蔡如雷這些老師,他們幾十年過來的藝術生涯,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那我何樂而不為呢?你想啊,那陣不敢動。這個回去了,回到遂寧了,然后就又來了一個人,叫米易川劇團龍來義,他是團長,他受渡口市文化局的委托,出來深入各縣選一批精英,然后成立渡口市川劇團。那陣渡口是國家重工業(yè)產(chǎn)業(yè)區(qū)。他就把我喊去了,他就跟我說:這樣子,到時候你一家人都搬起來。到那里去,咋個樣子給你提工資,咋個樣子分房子。說了這兒,我們還是國營劇團,蓬溪劇團屬于集體所有制。我就心頭動了!這個蓬溪劇團演到射洪的時候,射洪劇團也有幾個,也是他整的,射洪劇團主要演員那兒有一群人,那就混了,那就真正整混了,也不跟主任打招呼,也不跟文化局打招呼,爬起來就走了。整了三個月,走起去就受歡迎??!我在渡口縣演出,我這幾個戲受歡迎?。《煽诘臅r候,報紙也登了,照片也發(fā)了,歡迎我們得很。馬上就給我們把國家的指標,這個銀行賬戶的指標,等于說國家工作人員的指標就給下下來了。那就快了,那渡口市雷厲風行。一想呢,畢竟渡口市是一個新興城市,它的氣候我不太適應。因為我渾身都有點胖,我那陣,都有點胖起來了,(20世紀)80年代。還是有點覺得沒得好安心,從渡口放假,三個月了不放假,回成都。走到成都,成都市川劇院的就碰到我了,就跟我說留在這兒,別到渡口了。所以這個很波折,很機緣。
然后從1980年起,我就到了成都。到了成都過后,當中3、4年,因為你畢竟檔案、戶口、關系還在蓬溪,有時候還要回去應付一下。蓬溪,我回去的時候人家很器重我的,培養(yǎng)我入黨,培養(yǎng)我當縣人民代表,我又是遂寧市人民代表,而且還在主席臺上坐起。那陣我們那個遂寧市文化局局長任衡道任局長,就來編(游說)我,你想法在人代會會上提哈,我們把蓬溪、射洪、遂寧這三個團捏在一起,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又是財力。當然我也覺得可以,當然我就向市人代會提了這個提案。最后,蓬溪團拆了,1986年的6月份就拆了。在這個1980年到1986年之間,我隨時在兩邊穿梭。成都有什么活動,有什么事,他們要到哪個地方去演出,就給我打個電話過來,我就那邊請個假,把這邊的任務完成。所以這個關系一直沒斷。到最后,水到渠成。1986年,蓬溪劇團就拆了,拆了過后任局長很仁義,很好,他就給了我一個干部指標。蓬溪是集體所有制,他給了我一個干部指標,自然減員的。市上三個,遂寧市那年三個自然減員的(指標),一個是給一個老教師,全國的模范教師,給他轉(zhuǎn)干;有一個是老醫(yī)生,那個醫(yī)生是很有建樹的,獨到的,醫(yī)病的,給他用;然后這一個就給了我,文藝界的。給了我,喊我去報到。我遲遲沒去報到,把我的那個名額一直壓到12月31號。為什么呢?這邊劇團拆了,有一條很適合我:“你們隨便去哪里,隨便去哪里,我們都放?!蔽揖图訌姼啥悸?lián)系,成都也不錯。張開國這個同志,我受他的知遇之恩,他一直很瞧得起我。他還是成都市川劇院的書記兼團長。就終于要到這個指標了,趕到12月31號以前,他派了人到蓬溪來。要了一個合同制工人的指標,他給我介紹說,管他是合同制(也好)、工人也好,你進成都,先來成都,這是第一步。等哪天要轉(zhuǎn)干,好辦嘛!我們有指標給你轉(zhuǎn)就是了。我還真把遂寧市的干部指標給他廢了的??!任局長都說:“唉,王老師,你硬是把我們那個那么緊張的自然減員指標你給我廢了??!”“對不起!”我說。我內(nèi)心想,我情愿到成都。到遂寧呢,比起蓬溪還是好。對他們來說嘛,我感恩嘛!他們有什么事情幫忙啊,全力以赴!來了過后,當然就是努力工作嘍!我就像魚兒見到水一樣,到這邊來,我拜辛大全老師為老師,他最早是成都的人,我拜他為師。他的特長是唱,他是銅錘花臉,我們師傅是架子花臉兼銅錘花臉。辛大全辛老師,唱、做都來。還有那些老師精華的東西,我也是博收哦,莽起(使勁)在弄,來豐富我們自己。所以以后幾十年在成都市川劇院,我到現(xiàn)在退了休,都11年了,沒脫一天舞臺。悅來茶園,每一部至少我要演兩至三場戲。一下子(總共)才四場戲,我就要演兩至三場戲。
程:您退了休以后,就在茶園里面演出?
王:川劇院和悅來茶園里面演的嘛!川劇院和茶園里面有個小舞臺,川劇院從去年以來,每一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呢,就在錦江劇場演。然后這三個禮拜六呢,就在茶園里邊(演)。有一些觀眾,我們要適應一下他們,因為有些人要抽煙,有些人要上廁所,不方便,老年人嘛。所以在茶園里面演,他們坐到起,抽煙啊,上廁所啊,很方便。條件沒有里面好,錦江劇場里面還好些。我是一直沒斷過,到現(xiàn)在也沒斷過,這兒才跟他們搞了一個大戲。去年子跟他們搞了一個《歲歲重陽》嘛,我在里面演一個角色,那時省市各方面的人都來看了的。角色不大,我演一個老保管,唱是唱,講是講,我是把我那個老保管演像了的。
今年子不一樣,今年子是主角了,這個《塵埃落定》,我演的土司,寫的解放初期康巴那個土司。土司跟國民黨兩個互相勾結起來,種鴉片煙啊,壓迫奴隸啊,這些。雖然說我不是第一主角,我是第三、第四主角。這戲演下來,我請你們來看,到時候請你們來看,就在錦城藝術宮。下個月十幾號,還要演,我在里面演土司這個角色。因為什么呢?因為我一直沒脫離過舞臺。這么多年,第一個是跟川劇的情結,從小十二三歲起,我就愛上川劇,這么多年。第二個呢,來成都這條路,來之不易。經(jīng)過這一生的奮斗,自己沒得那個條件,人家也不會要你。然后,你來了過后,不付出你自己的努力,不把你自身的藝術、工作展現(xiàn)到觀眾面前,人家也不得認可你。這個演技,要觀眾認可你,同時自己也還要認可自己,所以自己堅持不懈,不管演什么,大戲、小戲,哪怕是個小角色,我都要盡我的心,把它演下去,把它演好。盡我的努力,把它演好。因為我們那個川劇院有很多的師友,很多有建樹的。比如說曉艇、藍光臨,又比如說我們的競?cè)A老師啊,這些。還有好多老師,都有建樹的。我們關系相當好,向他們學習嘛!人家是內(nèi)盤,人家是內(nèi)行,人家是比我們出名得早,人家見識很廣的,是在全國各地來往的先生,是在世界上講過學的,在法國講過學的。所以人家的見識、看法、表演有一個完整的體系,我要向他們學習,我們關系相當好。所以也得益于他們這些師友,都很不錯。
程:您談了這么多,很值得我們學習。您為川劇做出了那么大的貢獻。您從藝到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您對川劇的看法。您現(xiàn)在退休11年了,都還在繼續(xù)執(zhí)著地為川劇事業(yè)作出貢獻,這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敬佩的。其他您都說到了,我想提的您都說到了。您表演過的劇目和您的代表作這些您都說到了,很全面。那今天就這樣吧!非常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