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張道一”人物原型再考

俞閱

摘 ? ?要： 《聊齋志異》中的“張道一”是一個饒有意味的小說形象，本文考證此人的真實面貌與品質(zhì)特征，分析這與其小說形象之間的鮮明反差，并闡釋蒲松齡對其產(chǎn)生誤解的根本原因。

關(guān)鍵詞： 《聊齋志異》 ? ?人物原型考論 ? ?張道一

一、引言

《聊齋志異》卷三的《狐妾》，講述了萊蕪劉洞九在山西做官，得一美貌女鬼為妾。此女鬼賢惠能干，為他安排家庭事務(wù)，巧妙處理家庭關(guān)系，興業(yè)保家，又在姜瓖之亂中幫助他脫難。然而提學(xué)使張道一覬覦她的美貌，“……聞其異，以桑梓誼詣劉，欲乞一面，女拒之”[1]P411。張道一便以可笑、無恥的手段讓此女鬼委身于他，結(jié)果被狐仙懲罰。作品中流露出對張道一的譏刺與嘲笑。

《聊齋志異》卷四的《胡四相公》中，也涉及張道一：“萊蕪張?zhí)撘徽?，學(xué)使張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縱?！睆?zhí)撘唤Y(jié)交了一位清正的狐仙朋友，兩人君子之交甚篤，“后道一先生為西川學(xué)使，張清貧猶昔，因往視弟，愿望頗奢，月余而歸，甚違初意！”[1]P562兄長張道一冷漠無情，后來卻是狐仙救助他于困厄之中?？梢?，作品里的張道一雖貴為西川學(xué)使，但對于投奔親兄長卻自私冷漠，人品之劣亦可見一斑。

蒲松齡在兩篇作品里都諷刺了“張道一”這一人物，指出他的寡德鮮恥和自私，那么“張道一”究竟是誰？他究竟是不是這樣一個反面人物呢？

二、“張道一”的真實身份

作品《狐妾》中說，張道一是山西提學(xué)使，而且與萊蕪人劉洞九有桑梓之誼，即為同鄉(xiāng)?！逗南喙分杏终f，萊蕪人張?zhí)撘皇菑埖酪坏挠H兄，那么蒲松齡所說的張道一，即是山東萊蕪人，而且曾任職于山西提學(xué)道。此外，《狐妾》故事中涉及“姜瓖之亂”，據(jù)“《陜西通志》卷一百，拾遺三”記載：“姜瓖，榆林人。明崇禎間，掛鎮(zhèn)朔將軍印，鎮(zhèn)大同。李自成之亂，瓖投賊，自成敗，來歸，仍命為大同總兵官，內(nèi)懷反側(cè)。順治五年冬，院府各官出城閱糧，瓖乘虛舉兵，朔渾望風(fēng)奔潰，我?guī)熢萍?fù)朔渾等處，遂圍大同。六年秋，賊黨勢窮內(nèi)潰，斬瓖首出降?！笨梢姡敖嵵畞y”是山西省一次明末降將的叛亂，發(fā)生在順治五年至六年之間，那么蒲松齡所說的張道一，即為清初的人物。

在“民國《續(xù)修萊蕪縣志》卷三十四，傳序表志，九”中，有一篇《陜西榆林兵備道按察司使道一張公墓志》。墓志中記載：“歲在甲戌，萊蕪張芹沚先生考終于其家，……順治丙午，乃成進士?！笨梢姡暗酪粡埞本褪恰叭R蕪張芹沚先生”，所以張道一就是指張芹沚。他是順治丙午年進士，屬于清初人物，又是萊蕪人，這與蒲松齡筆下“張道一”形象的特征相吻合。

又據(jù)“宣統(tǒng)《山東通志》卷一百七十一，人物志，第十一”記載，有位萊蕪人張四教，號芹沚，曾任職于陜西兵備道：“張四教，號芹沚，萊蕪人……擢至陜西兵備副使?！痹谀怪纠铮瑥埖酪槐环Q作張芹沚，并且墓志也記載張道一曾任陜西榆林兵備道，那么，可知張芹沚就是張四教，所以張道一也就是張四教。由此可確定：“四教”是張道一的名，“芹沚”是他的號，“道一”是他的字或是別號?！肚迦耸颐麆e稱字號索引》中也注明：“張四教，本名張源，萊蕪藉，號芹沚，室名為大榆山房，別稱為宣傳、石民?！盵2]此外，還要否定兩個疑似人物：據(jù)“光緒《故城縣志》卷七，選舉，九”記載，故城縣有位張道一，他“同知青州府，萬歷四年丙子科舉人”。因為他是萬歷舉人，不是清初人物，不符合蒲松齡筆下的人物特征，所以應(yīng)該否決。此外，在清初的高級官員里，還有另一位張四教。據(jù)“《江西通志》卷四十八，秩官三，國朝”記載：“張四教，遼陽人，正紅旗，蔭生，康熙二十七年任江西驛鹽道?！币驗榇巳耸沁|陽人，并非萊蕪人，所以也應(yīng)否決。

三、“張道一”的真實品質(zhì)

作為“張道一”形象之現(xiàn)實原型的清初萊蕪人張四教，其真實品質(zhì)是怎樣的呢？

（一）墓志與方志里的記載

《陜西榆林兵備道按察司使道一張公墓志》中記載，張四教“釋褐除山西平陽府推官。司法平，折獄敏，至官九閱月，而撫按交章以卓異舉，賜貂繡，擢兵部主事，進員外郎，皆能其官。俄超受山西按察使司、提學(xué)僉事。先是先生去平陽也，士民涕泣不忍別，及是則通國喜過望！先生既視事，嚴明有加于昔，請托路絕，課士先德行。升陜西榆林兵備道、按察使司副使……凡三年，以不能事權(quán)貴，罷歸”?？梢姡呤松轿髌疥柛乒?，司法公正平允，審案干練敏捷，賢良愛民，百姓非常愛戴他，以至他離任時，“士民涕泣不忍別”。后來他再次返回平陽為官時，“則通國喜過望！”可見受擁戴之深。他為官得到山西巡撫和巡按的一致稱贊，得以升任山西提學(xué)僉事。

張四教曾任職于山西提學(xué)道，那么他是否在任學(xué)使期間日漸墮落，以致留下罵名呢？并非如此。墓志中說他在此期間“嚴明有加于昔，請托路絕，課士先德行”。并且后因不能阿諛權(quán)貴，結(jié)果被罷官?？梢娝琅f是清正嚴明、品節(jié)端方。《國朝山左詩鈔》卷十之十九，也記載了張四教任提學(xué)使時的良好聲譽：“張四教，字芹沚，萊蕪人，順治丙戌進士，官榆林兵備道……公為學(xué)使者，清能知人，為當時第一士！……公去數(shù)十年，及公歿，稱之有感恩泣下者?！笨梢娮鳛樘釋W(xué)使，他獎拔賢能清正的士人，在士林中有長久的清譽。

此外，墓志里還記載：“伯兄忤縣令，令捕之急，先生百計護持以免。仲兄應(yīng)公役赴臨清，為吏所系，先生徒步往，申訴當事。初為長子謀婚于王氏，既受聘，乃知前已許他氏矣，先生并聘財讓焉……朱孝廉海署者，先生少所從學(xué)，累官至金華太守，落職后逋負重，不得歸，先生有羊數(shù)百，盡貸以代其償，朱君乃獲歸，老于家。蓋先生之卓行類如此！性坦易，不為禮俗所拘?！?/p>

可見，張四教對兄長極為友愛，兄弟間感情篤厚，兩位哥哥落難之時，都曾得到他盡力相助，這與蒲松齡筆下的那位對兄長自私無情的“張道一”判若兩人。張四教的老師卸任后，因負債累累而無法還鄉(xiāng)，張四教仗義相助。張家與別家有婚姻糾紛，張四教豁達大度，以信義為重。那么，這樣一位仁義樸厚的張四教，為何被蒲松齡寫成了反面人物？難道是因為墓志文常有的“諛墓”傾向，所以張四教被美化了？下文以更多的資料，核實張四教的真實品質(zhì)。

據(jù)“乾隆《山東通志》卷二十八之四，人物四”記載：“張四教，萊蕪人。為諸生時，以歲薦讓，同舍人高其誼。……視學(xué)山右，所得士，旋發(fā)甲榜者二十六人。晉陜西兵備道，至則兵戢民安，政聲益著。其生平訓(xùn)子弟讀書，則以立身為第一義，作家則以早完官稅為第一義，故張氏一門端謹奉法，無掛吏議者，歿后公舉入祠?！笨梢姡渡綎|通志》中也對他稱贊有加。張四教當秀才時就淡薄名祿，重義輕利。他任職于山西提學(xué)道時，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被他獎拔的士人當中有許多后來榮登進士榜。他教育子弟，以儒家的“立身”為重要標準，可見他重視人品和人格修養(yǎng)，所以張家一門中沒有犯法違紀的子弟。我們很難將這些與《聊齋志異》里那個貪色喪義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

又據(jù)“宣統(tǒng)《山東通志》卷一百七十一，人物志第十一，國朝人物”記載：“張四教號芹沚，萊蕪人。父布號東巖，善讀書，以父老丁繁，乃焚筆硯。應(yīng)賦役，遇逋賦迫索至鬻男女者，布即慷慨代完。撫弟極友愛，弟卒，視其子女有逾于己所出，婚嫁必先之?！笨梢姡瑥埶慕套杂姿幍募彝キh(huán)境，洋溢著慷慨、孝悌和重義的精神，這必會對他有一定影響，很難解釋他會蛻變成蒲松齡筆下的那種形象。宣統(tǒng)《山東通志》里接著說：“以忤當?shù)罋w，家居敦尚儉素，有問業(yè)者至，誨之無倦容。”可見，他晚年被罷官確是因為觸犯了權(quán)貴，這與他性格剛正不阿有關(guān)。后來他棄官家居時，凡遇到以學(xué)問相請教的人，則必然以一個慈厚老者的身份，諄諄誨諭不倦。由以上大量資料可見，張四教一生中沒留下穢行污點。

（二）文學(xué)作品里的形象

以上列舉了方志與墓志里的記載，可見都是持稱頌褒揚態(tài)度的。下面舉出文學(xué)作品中對張四教形象的描寫。在王士禎《居易録》卷五中，有一篇講述張四教故事的小說。王士禎稱這一奇異故事是他的朋友李奉倩告訴他的。在《居易録》里，有多篇有關(guān)山東奇異人物的小說都是源自李奉倩的講述。這篇講述張四教故事的小說，將張四教塑造成了鐘情、癡情的美好形象：

萊蕪張四教，字芹沚，順治丙戌進士。以部郎居京師，買一婢，年十四，姿首甚麗。詢其家世，曰東鄉(xiāng)艾氏女也。適遷山西提學(xué)，因納之攜行。至一驛，晚歩驛圃中，有雉起草間，感之而孕。到官十月，張以公事將往他郡，妾泣告曰：弱質(zhì)托體君子，今將娩矣，君事畢當速歸，冀可相見。張慰之而去。去數(shù)日，妾生一子而歿，預(yù)留書與張，訣詞極哀艷，多非人世語。

又自畫小像一幀，留奩箱中，張歸見之，惋嘆而已。自是夜必見夢，休咎皆預(yù)告，又時時來自乳其子，張懸像別室，食必親薦。一日羮污其上，夜夢妾怒詰曰：奈何污我！旦視之，畫已失，張悵怏彌日，致畫師數(shù)輩，為言姿態(tài)曲折髣髴，追寫卒不肖。偶謁巡撫中丞，見屏風(fēng)畫美人絶肖，屢目之，中丞曰：頗愛此乎？張因自言其故，中丞即輟贈焉，攜歸食奠如常，見夢亦如昔矣。常語張君不利宦途，稍遷即宜為退休計。及秩滿，遷榆林道參議，遂罷歸。李中丞奉倩說。

可見，小說里將“芹沚”誤作了張四教的字。小說中描述，張四教任山西提學(xué)使時，愛妾難產(chǎn)而亡，化作女鬼依附于畫像之上，張每日供奉畫像，極其鐘情悱惻，而女鬼亦能預(yù)言他前途的兇吉，幫助他趨利避害。

因為王士禎是蒲松齡的好友，蒲松齡很可能是從他那里聽說了這個故事，經(jīng)過改造便成了《狐妾》一文。《狐妾》有著明顯的脫胎于王士禎小說的痕跡。然而在《狐妾》中，女鬼卻轉(zhuǎn)變?yōu)榕c劉洞九情投意合，幫助劉郎脫困避厄，而張四教卻反而成了無恥的覬覦者?！逗冯m保留了張四教每日向著畫像禱告的情節(jié)，卻被改用來對張四教進行嘲笑和諷刺。在這種改造中，蒲松齡讓可愛女鬼的愛情不再給予張四教，認為張四教不配擁有。蒲松齡對張四教的反感情緒暴露無遺。在那篇《胡四相公》中，遭遇張四教薄情寡義對待的弟弟張?zhí)撘?，?jīng)筆者查閱民國《續(xù)修萊蕪縣志》和其他資料，并無張?zhí)撘淮巳说挠涊d，此人很明顯是蒲松齡為了譏刺張四教而刻意虛構(gòu)的人物。可見，那些譏刺張四教的故事情節(jié)與情境都是蒲松齡虛擬的。

四、蒲松齡的誤解

綜合以上材料可見，方志和其他文學(xué)作品里對張四教的評價都是肯定的，唯獨蒲松齡是持貶斥態(tài)度的，這是為什么呢？筆者認為蒲松齡將另一位“張四教”誤作了萊蕪的張四教，所以對他產(chǎn)生了反感。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清康熙年間，曾發(fā)生過一件轟動朝野的大案，此案引起康熙帝的親自過問，屢次復(fù)審，兩江總督和安徽布政使，都因此被革職查辦。如此大案，蒲松齡一定是知曉的，而此案的罪魁禍首就是安徽布政使張四教，但這位“張四教”，是遼陽人張四教，據(jù)“《江南通志》卷一百六，職官志，文職八”記載：“張四教，奉天府遼陽州人，蔭生，康熙三十六年任安徽布政使?！?/p>

此人借康熙南巡之機，與僚屬共同侵吞國帑，結(jié)果被安徽巡撫告發(fā)。他便收買兩江總督阿山，阿山包庇他的罪行，竟兩次上奏欺騙皇帝，結(jié)果被嚴明的康熙帝識破，兩人都被嚴懲：

（康熙）四十年三月，上與大學(xué)士等論各省督撫，諭及阿山雖任事未久，居官亦甚善。會安徽布政使張四教丁憂離任，巡撫高承爵劾其在任時加派火耗，挪移庫銀，事下阿山察勘。覆奏：所加火耗及挪借帑銀，皆充公用，請免審擬。上命詳晰再訊實情。四十一年七月，阿山奏言：康熙三十八年皇上南巡，不用民間一草一粒，皆動正項錢糧豫備，而大小各官惟恐供辦遲誤，督撫等公議將司庫銀暫用，張四教先后給發(fā)十一萬余兩，皆公議扣俸抵補者。今訊問各官，俱自承認，臣不敢隱匿，寔情奏入。

上諭大學(xué)士等曰：朕三次南巡，所過地方蠲免錢糧稅課，發(fā)出倉榖賑濟，凡食用俱自京城備辦，并未動用地方絲毫，恐地方官借端妄行科派累民，如有，供給跟隨大臣官員者照軍法處斬。諭旨甚明。前阿山曽將張四教之案屢請停其審擬，朕不允駁回，今復(fù)奏，稱虧空庫銀因南巡時動用。張四教以庫銀私給各官，阿山開釋其罪，又不確究各官以何事支用，殊為狥情沽譽！交部嚴加察議。尋命漕運總督桑額鞫訊張四教罪欵，得寔擬罪如律，部議阿山應(yīng)革職，得旨從寛，留任。

——《欽定八旗通志》卷一百八十，人物志六十，大臣傳四十六。

可見，此案中那位“張四教”的確是個品行敗壞之人，貪婪狡詐。如此巨案大白于天下之后，民間必然對此人十分痛恨、鄙視，而疾惡如仇的蒲松齡一定也痛恨他的穢行，鄙夷他的為人，于是通過作品對他進行諷刺。然而蒲松齡將他誤認作了萊蕪的那位張四教，張冠李戴，結(jié)果無辜者被譏刺筆伐，背負罵名，千古留冤，真是“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參考文獻：

[1]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楊庭福，楊同甫，編.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