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外岑(蘭州文理學院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30)
蕭統(tǒng)、蕭繹“文學獨立觀”的歷史定位
郭外岑
(蘭州文理學院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30)
在我國文學史上,魏晉六朝雖不是個很顯耀的時代,但在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卻因成就輝煌而屹立于世紀的巔峰。其原因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這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社會觀念的大轉變,給人們打開一個全新的思維和創(chuàng)造空間,他們破天荒地對文學自身存在進行重新認識和理論闡釋。于是許多前人從未接觸過的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都被他們一一揭示出來,如自然美和社會美的關系、藝術創(chuàng)作思維、藝術創(chuàng)作語言,以及感興論、風骨論、通變論、聲律論等。而文學獨立論,也正是構成這一文論新思潮的重要一環(huán),只是它的最后完成卻落在蕭氏兄弟身上。他們拋棄傳統(tǒng)“言志”觀,而以“緣情”和“綺靡”為文學創(chuàng)作兩大新基點,把儒家經典、諸子散文、歷史記傳乃至應用雜文從文學中排除出去,終于確立文學獨立存在的自身價值和地位。
蕭統(tǒng);蕭繹;人的覺醒;文學的自覺;文學獨立論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魏晉六朝雖不是個很顯耀的時代,甚至愈到后期則負面批評愈多,然在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卻是個成就斐然而雄踞世紀巔峰的時代。魯迅曾將劉勰《文心雕龍》與亞里士多德《詩學》視為東西文論中的兩座高峰,他曾這樣評價說:“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保?]朱光潛更將我國中古之劉勰的《文心雕龍》與西方上古之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近古之黑格爾的《美學》三書相提并論,稱為“要學好美學需讀懂三本書”。無論其在理論建樹上的開創(chuàng)性、新穎性乃至體系的完整性,都非其他時代所能比擬,如若稱之為“空前絕后”恐亦不為過。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學術繁榮,其成就主要是哲學的而非文學的,然至秦漢則經學興盛而哲學悉歸沉寂矣。宋元明清則詩話詞話一類著作盛行,但表面繁華卻難掩理論的割裂及碎片化,感興式的片言要語雖不乏精彩,若言其理論的系統(tǒng)性完整性者則不多。這個奇特的歷史現(xiàn)象,雖經數(shù)百上千年的時間洗滌,卻始終未能揭開真正謎底,乃至撲朔迷離而延宕至今。
其實它的謎底,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這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然而,文學的自覺則根源于“人的覺醒”,而人的覺醒又導源于魏晉玄學的興盛,尤其是玄學家提出“自然”以抗衡“名數(shù)”的哲學理念。因此,我們的論述就先從魏晉玄學談起。
作為影響過整整一個時代的魏晉玄學,其興起絕非僅是簡單的哲學問題,更是一次社會思想的大解放運動。而且其出現(xiàn)也不是突然的孤立現(xiàn)象,源頭可追溯到漢末名士的“清議”運動。班固在《后漢書·黨錮列傳》中說,當時“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弗,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以至造成“危言深論,不隱豪強,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的強大輿論壓力。[2]而這種放言不諱,無所避忌,乃至公卿豪強亦聞之膽寒的“士人清議”,正是人們沖決封建專制統(tǒng)治和神學迷信思想所閃現(xiàn)的人性覺醒的理性光芒,無疑具有極大的思想解放意義。雖然,這場轟轟烈烈的黨人運動,在永康至熹平的十年(167~176)“黨錮之禍”中最終被鎮(zhèn)壓下去,但其所開啟的思想解放和人性覺醒之光,卻深深影響著此后的建安和魏晉名士,終于建構起以“自然”抗衡作為封建統(tǒng)治根基“名教”的玄學哲學。早在朱穆《崇厚論》即說:“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德性失然后貴仁義。是以仁義起而道德遷,禮法興而淳樸散?!奔匆寻讶诵院兔虒α⑵饋恚芍^首開魏晉玄學之先聲。至建安時期,于是人們才捧出“自然”概念,以稱揚一切逸出綱常名教的特行個性。如據(jù)《三國志》記載:郭嘉稱頌曹操“公體性自然”(《郭嘉傳》),楊修稱揚曹植“體通性達,受之自然”(《陳思王傳》),孟康稱揚崔杜“稟自然之正性”(《崔杜傳》)。[3]此后玄學家如何晏、夏侯玄、王弼等,即承此而建構起人性自然的“正始玄學”,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大解放運動亦由此展開。
貫穿玄學始終的“自然”一詞,實包括兩重含義:一是指萬物的自然本性,尤其是人的自然本性;二是指客觀大自然,尤其是山水自然。這是玄學前后兩個階段轉化的關鍵,也是我國文學走向自覺及生成新質的根本動因。關于后者,因不屬本文討論范圍,故下面只就前段來談。
正始玄學所說主要是前一重含義,如何晏《無名論》中說:“自然者,道也?!闭J為“自然”是天地運行的根本大法,而圣人法天,故治理國家亦應順應自然,而不是違背人的自然本性,這就叫“無為而治”。尤其是王弼在其《老子道德經注》一書中提出“因物自然”說,更使人性解放的時代思潮才真正得到哲學抽象和理論升華,從而產生了強大的社會號召力。
首先,他認“自然”為物之“常性”,即天賦的自然本性。其次,本性則應該是自然而然的,故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不能妄加改變的。若人為地去施加什么或改變什么,都只能使其“敗之”“失之”,而最終喪失其本性。故因勢利導,順其天然,使之能夠得到充分發(fā)展或發(fā)揮,即會得到“自然之性”而成其“天全”。他說:“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币驗槭ト梭w道,應法自然而為化,故只能保全萬物之“性”而不是損其“性”,此之謂“因物自然”。故他又說:“建德者,因物自然,不立不施”,“因物自然,不設不施,故不用關、楗、繩、約而不可開解也。此五者,皆言不造不施,因物之性,不以形制物也?!?/p>
由此可知,所謂“因物自然”者,其目的即在“不造不施”,亦即人為地(如禮法名數(shù))去施加什么,改造什么,其實所宣揚的正是君主無為而治的治國思想,然在其背后所高揚的則是個性解放的獨立人格精神。
如果說正始玄家所說還只是抽象的理性思辨,并盡量調和“自然”和“名教”的關系,那么,到了“高平陵政變”之后的竹林名士們,由于他們反對司馬氏的假名教,與現(xiàn)實政權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于是更把“自然”和“名教”根本對立起來,并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口號,遂把人性解放的思潮推向高潮,甚至表現(xiàn)為畸形或變態(tài)。
嵇康《釋私論》說:“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大人先生傳》說:“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欺愚誑拙”,“汝君子之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既然禮法名教是違背自然人性的,而世間一切賊害酷虐皆由此造成,那么作為名教偶像的儒家圣人,自然皆在掃蕩之列:不只湯武周孔要“非”要“薄”,乃至上推亦要“輕賤唐堯而笑大禹”,而這一思潮帶來的必然結果,便是人性解放的張揚和自由精神的鼓吹。嵇康又在《難自然好學論》一文中說:“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吹。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笨傊詮模v)欲而為,任性而行,脫棄儒家名教的一切束縛,即“任自然而為化”,遂成為他們追求的人生終極目的。而竹林名士們所稱賞的那些離經叛道之舉,狂悖怪異之行,概可由此得到解釋。故而我們稱這個時代乃“人的覺醒”的時代。
然而,對人的個性的張揚,對人的情感生活的肯定,乃至對人“欲”的無限拔高,固然是人性覺醒的標志,但伴隨而來的更是“文學的自覺”,因為他們才真正把文學當作“人學”來創(chuàng)作。我國文學發(fā)展至魏晉的一個鮮明特征,即由客體轉向主體,由外在轉向內在,由物質轉向精神,故重個性、重才情、重風貌、重特行,而一改兩漢人的重道德、重德行、重事功、重學問,于是使功利實用的文學一變而為真正抒情的文學,進而“緣情”的文學觀才代替?zhèn)鹘y(tǒng)“言志”的文學觀,被社會廣泛接受。誠如魯迅先生所說,從此“詩賦不必寓教訓”“寓訓勉”而取悅于人,因為文學本身自有其不朽的價值在,而我國文學也才有真正純抒情詩的產生,世所稱“建安風骨”“正始之音”,即是代表。
文學既已發(fā)生質的改變,自然會在敏感的理論批評中反映出來。對其進行新的定義、闡釋、梳理乃至理論建構,便不只是他們應肩負的社會責任,更是激發(fā)他們強烈興趣和探索激情的強大動力,何況這還給他們提供了超越前人的理論創(chuàng)造空間,因而文學評論呈現(xiàn)一時的高度繁榮,遂成為歷史必然。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曾慨嘆:“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無窮!”即已初露文學自覺之端倪,至陸機更首發(fā)其緒,一篇《文賦》不僅揭開“詩緣情而綺靡”的詩歌要旨,且對創(chuàng)作特征無論巨細均一一談及,如感興、想象、思維通塞、虛寂心態(tài),乃至構思謀篇的技巧、語言、修辭等,都結合其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經驗,做了非常生動的具象描述,可謂開前人所未言。當然,正如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所批評:“陸賦巧而碎亂?!奔雌诟行缘慕涷灻枋?,尚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闡釋。而劉勰正是承其統(tǒng)緒才完成“體大而思精”的巨著《文心雕龍》的,終于把我國古代文論推上世紀的歷史巔峰。他對《文賦》所提出和未提出的文學理論問題,都設專篇而詳加論述,擇其要者如:自然美和社會美的關系(《原道》)、藝術思維(《神思》)、藝術語言(《情采》)、感興論(《物色》)、風格論(《體性》)、風骨論(《風骨》)、聲律論(《聲律》)以及繼承和創(chuàng)新(《通變》)、文學批評(《知音》)等,都以其博大精深之內涵,思慮周密之邏輯而超邁前古,成為后世文論之軌范。陸機首先推翻“詩言志”的陳說,鐘嶸《詩品》則將漢代經學家鄭玄、孔安國樹立的“比興”權威一并推翻,認為其實質都是為說解《詩經》之王功政教“大義”而設立的。鐘嶸《詩品序》即說:“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當是魏晉以后詩歌情感內容漸趨潛隱化含蓄化的精彩概括,而此后如唐代的“興象”說,及成為論詩歌意境常言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似皆導源于此。并且,他還以當時興起的新型文學審美觀,評論自《古詩》至齊梁的歷代重要詩人,寫成我國第一部具有文學史性質的詩人評論專集,同樣開時代之先導。至于沈約、謝脁等提出的“永明聲律”說,亦是文學“新變”的產物。盡管他們提出的“四聲八病”,由于尚不夠成熟而廣受非議,但其意義遠非止是單純的聲律問題,正如宗白華先生曾引艾里略所說:“創(chuàng)造一種形式并不是僅僅發(fā)明一種格式,一種韻律或節(jié)奏,而且也是這種韻律節(jié)奏的整個合適的內容的發(fā)覺?!保?]可知它同樣是“文學的自覺”引發(fā)的文學質變的必然產物??傊?,正是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和理論氛圍中,給文學以新定義并設定范圍,使之從其他文體中分離獨立出來,遂成為水到渠成之必然趨勢,只是這個任務卻最終落在蕭氏兄弟身上。
“文筆”之稱當濫觴于漢代,而用“文”“筆”二字辨析文學和非文學,則是晉宋時期才出現(xiàn)的。不過由于尚缺少文學自覺理論的指導,卻一度陷入難以自圓的尷尬,最終遂被“緣情綺靡”的新理念所取代,可知這也是文學觀念發(fā)生巨變結出的時代碩果。
漢人喜將自己所作結集成冊,故學界或認為“文”“筆”概念的提出,實與他們編輯文集時分類的需要密切相關。不過當時最常見的記載,卻往往是按文體一一細列,如《后漢書·馮衍傳》曰:“所著賦、誄、銘、說、問交、德誥、慎情、書記、自序、官錄、說策五十篇?!薄洞摅S傳》曰:“所著詩、賦、銘、頌、書記、表、七依、婚禮結言、達旨、酒警合二十一篇”等。當然,“文”“筆”的稱謂在漢時亦已出現(xiàn),如《漢書·樓護傳》有“谷子云筆札”之說,《論衡·趨奇》有“文筆不足類也”之言,而一般則只稱文或文章、文詞、文彩等,用法都相當雜亂,似乎內涵上是差別不大的概念。如《漢書·賈生傳》曰:“以能誦詩書屬文,聞于郡中?!薄督K軍傳》曰:“以博辯能屬文,聞于郡中?!眲t此所謂“文”,當包括詩、書、博辯諸體均在內。而《司馬相如敘傳》曰:“文艷用寡,子虛烏有。”《揚雄敘傳》曰:“淵哉若人,實好斯文,初擬相如,獻賦黃門?!眲t此“文”便專指賦而言了。因此,這一時期之所謂“文”者,并非專指某一類文體,而是統(tǒng)一切文章言的,無論文筆、文章、文詞等,似均是隨文使用,并沒有嚴格的“文”“筆”之區(qū)分。三國魏晉時的情況,亦復如是,如《魏志》王衛(wèi)二劉傅傳曰:“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聲相應,才士并出,惟粲等六人,最見名目。”《蜀志·卻正傳》曰:“文詞燦爛,有張蔡之風?!辈⑤d其《釋譏》一篇而評曰:“依則先儒,假文見意,號曰《釋譏》,其文繼崔骃《達旨》。”然建安七子并非皆長于詩賦,而卻正《釋譏》正后來所謂“筆”者,故知“文采”“文詞”之說,亦只是泛用,斯時亦尚未有文筆之分也。
然《晉書·蔡謨傳》曰:“文筆議論有集行于世?!庇终f:“文筆肇端,自此以降,厥名用彰矣?!边@條材料卻比較重要,因是說自此以后,“文筆”之說才廣泛流傳并使用起來。若驗諸史實,則《晉書·習鑿齒傳》曰:“所著文筆十五卷傳于世?!薄对陚ァ吩唬骸盎笢刂仄湮墓P,專綜書記。”其所傳達的重要信息,是此時人們對“文”和“筆”的區(qū)分,似已萌生模糊意識。這也不奇怪,因為兩晉究竟是文學觀念開始轉變并進入自覺的時期,借已有的“文”“筆”概念,把文學同其他文體區(qū)分開來,應是時代之必然。此外,如《晉書·成公綏傳》曰:“所著詩賦雜筆十余卷行于世。”既然把詩賦和雜筆對舉,則知詩賦已不同于“筆”,應該另有稱謂,按傳統(tǒng)認知當是“文”。又《抱樸子·外篇自序》曰:“凡著內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頌詩賦百卷,軍書檄移章表箴記三十卷。”則認為碑、頌、詩、賦為一類,而軍書、檄移、章表、箴記為另一類,前者當是“文”,后者則屬“筆”,區(qū)分亦很明顯。而《南齊書·晉安王子懋傳》曰:“文章詩筆乃是佳事?!贝顺星叭耍拔恼隆碑斒强偡Q,詩和筆則是分稱。尤其是《晉書·樂廣傳》這段記載:
廣善清言,而不長于筆。將讓尹,請潘岳為表。岳曰:當?shù)镁狻V乃作二百句意,述已之志。岳因取次比,便稱名筆。[5]
潘岳代樂廣所寫者乃“讓尹表”,故特稱之為“名筆”,故知“筆”已成為指稱某類文體的特有概念,說明認識上已漸清晰。而顏延之的這段話,似更成為當時人們在“文”“筆”認識上的一道分水嶺。據(jù)《南史·顏延之傳》載:“宋文帝問延之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可知時人對“文”“筆”的認識已非常清楚,不再存在模糊區(qū)。
不過,當時人們最常用的還是“詩”“筆”對舉,偶爾也有“辭”“筆”對舉者,也大概是因為詩歌是當時最主要文學形式的原因吧。如《南史·任昉傳》曰:“任(昉)筆沈(約)詩。”梁簡文帝《與湘東王書》曰:“謝眺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薄读簳も准缥醾鳌份d簡文帝與湘東王論文曰:“詩既如此,筆亦如之?!薄秳搨鳌吩唬骸皾撟中x,秘書監(jiān)孝綽弟也。幼孤,兄弟相勵勤學,并工屬文。孝綽常曰:‘三筆六詩’。三即孝儀,六孝威也?!比涣壕烤挂巡煌谇按?,在幾代皇室成員的倡導下,已完全進入文學獨立自覺的探討期,在沿用傳統(tǒng)概念的同時,普遍還是以“文”“筆”對舉。如《梁書·鮑泉傳》即稱其“兼有文筆”?!吨軙[傳》亦稱其“兼善文筆”。劉勰《文心雕龍》似已成定例,如《序志》曰“論文敘筆”;《章句》曰“裁文匠筆”;《時序》曰“庾以筆才愈親,溫以文思益厚”;《才略》曰“孔融氣盛于為筆,禰衡思銳于為文”等。而杜之偉《求解著作啟》則曰:“或清文贍筆,或疆識嵇古?!笨傊?,此時人們對“文筆”的辨識已基本固定,不過還沒有嚴密的界定,故往往會造成不少麻煩。對“文”“筆”作定性分析者當首推劉勰,其《文心雕龍·總術》曰: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6]
應該說這是時人的普遍認識,然細究其說,似亦其來有自。如前引《抱樸子·外篇自序》所說“碑頌詩賦百卷,軍書檄移章表箴記三十卷”;潘岳《西征賦》所說“長卿淵云之文,子長政駿之史”等,就都是以有韻或無韻分類的。范曄《獄中與甥侄書》亦說:“手筆差異,文不拘韻故也。”凡此諸說,都可看作有韻無韻說之先導,只是尚未明確提出而已。戲劇性的一幕,是自文藻綺麗、對偶工整的駢體文興起以后,卻使這種區(qū)分陷入尷尬。因為不但原來所說“文”,且原來所說“筆”如章表奏議之類,如今皆可用駢體來寫,于是有韻無韻的界限遂變得模糊,在創(chuàng)作實踐指導上也失去意義,而造成混亂亦不可避免。然而,文學和非文學究竟是客觀存在的,企望用新的理論對其重作定義和闡釋,遂成為時代提出的迫切任務。
文學觀念的改變,總是同傳統(tǒng)及時俗觀念糾結在一起進行的,并非斷崖式的突變。因此對文學和非文學的辨識,也就很難脫離“文筆”說的影響。蕭氏兄弟的情況正是這樣,但實質卻已發(fā)生微妙變化。蕭統(tǒng)《文選序》言其編選取舍曰: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裁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辯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fā)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同異,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輯辭采,序術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7]
他把經、子、史、辯說之類,一概排除在文學范疇之外,卻不是簡單地以有韻或無韻等形式特征為根據(jù),而是提出具體理由作具體分析,這是前人未曾言及的,故起點亦已不同。具體來說,周公孔子之徑,乃是人倫行為的準則,不敢妄加議論,以切割剪裁選擇某一篇,所以不取。而老、莊、管、孟之書,是“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自然也不錄取。至如賢人、忠臣、謀夫、辯士之言,雖事美一時,流傳千載,但那究竟不是結構完整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錄取。而用于記事的史傳書記之類,重在“褒貶是非,紀別異同”,只是實錄歷史而非虛構的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不予錄取。但有一種情況,若史傳中的贊論述序,或綜輯辭采,或錯比文華,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之作,故應屬于文學。于是“沈思”“翰藻”二語,遂被后世認為乃蕭氏衡量文學和非文學的標準。從全篇來看,所謂“沈思”,當指精心的創(chuàng)作虛構;所謂“翰藻”,當指語言的美麗文采。他提出的這些理由,是否完全正確充足,今天看自然未必,但在文論史上的意義卻不可小覷,因為判斷文學和非文學自此提上理論思考的層面。
當然,他的不足是明顯的,即尚未接觸到新型文學的本質。至梁元帝蕭繹遂再進一步,以“緣情而綺靡”的新觀念來論文,又打開一片新天地。其《金樓子·立言》曰:
古人之學者有二,今人之學者有四。夫子門徙,轉相師受,通圣人之經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徙,止于辭賦,則謂之徒。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篡,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斯之流,汎謂之筆。[7]
漢以前所謂“文”,已有“文學”和“文章”之分,故曰有二。今再細辨其作者,實可別為四:孔圣門徙如七十二賢人者,可稱為“儒”。延至今日,則只成為老于章句的經師們,他們雖博窮子史,卻不能通其理,故只能稱“學”。至于閻篡、伯松之流,乃長于章表奏議而不善為詩,即今所說“筆”。而真正的“文”,便只有以屈宋和枚馬為代表的騷賦一類作家了。顯然,此乃是就作者的不同分類,當為區(qū)分文學和非文學預作鋪墊,下面才轉入具體分析:
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而學者,率多不便屬辭,守其章句,遲于通變,質于用心。學者不能定禮樂之是非,辨經教之宗旨,徒能揚榷前言,抵掌多識,然而挹源之流,亦足可貴。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
儒者,同樣是“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故不論。重點所申談者乃三種人:學者大都“不便屬辭,守其章句,遲于通變”,雖對經學研究有貢獻,卻不能與予作家之林。筆者,所長在章表奏議,故云“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即不是創(chuàng)造表達主體思想情感的完整篇章,只是一些“神其巧惠”的應用雜文而已,故亦不能與予作家之林。至于真正的“文”,他曾作前后兩次說明:一曰“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頓看似難理解,不過在蕭梁時期,從開國皇帝蕭衍始,君臣上下都酷愛樂府民歌,群起擬作者甚夥,若武帝今存詩九十首,而擬樂府之作則多達五十四首,故“風謠”之說,當是在特定時代形成的文學觀念,然其主旨則是強調“文”的抒情特征。二曰“綺縠紛披,宮征靡曼,情靈搖蕩”。因為文學本質上是抒寫人的思想感情的,故最大特征就是要有激蕩心靈的感人力量。而要達到此目的,則必須講求語言的聲韻美和詞彩美。前文已談到,文學獨立自覺的根本動因,是玄學興起對人的主體情感的熱情肯定和極力張揚,從而促使文學發(fā)生質的轉變,由前期的“言志”轉向后期的“緣情”,新的文學觀亦由此確立,陸機的“緣情而綺靡”說首發(fā)其端,至蕭氏兄弟又發(fā)輝得如此淋漓盡致,對后世自會產生深遠影響。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質;文彩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情(原作理,據(jù)周振甫校改)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這是如今人所說講“內容決定形式”嗎?也可以這么看。但往更深一層想,則“辯麗本于情性”,當是說詩歌語言的趨于華美,是由其抒寫情感的本質特征所決定了的。故抒情的語言,便不同于一般敘述或說理的語言。對此,《詮賦》亦有明確說明:“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币驗閷υ娙藖碚f,他所觀照之物,已非純粹的自然生造之物,而是被情感化心靈化的物,自然“人化”了,人也“對象”化了,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其表達的語言也就不同于一般語言,求新求變求其“巧麗”,遂成為創(chuàng)作之必然,故今人特稱作“藝術的語言”。當然,一切事物皆過猶而不及,如果雕飾過甚,陷入“淫麗而煩濫”,劉勰他們也是堅決反對的,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
可以想見,如果進入唐代后,文論家們能繼六朝人對文學認識的新成就,而進行更深入廣泛的探討,我國古文論將取得何等輝煌的成績!可是,唐代的“古文運動”家們,卻連這點艱難的進步,也全盤否定了,豈非歷史的倒退!他們針對“緣情綺靡”“義歸藻翰”之說,以“雕飾”“淫麗”等為罪人武器,不僅否定蕭氏等的文學獨立論,進而還否定屈宋以來之整個中國文學傳統(tǒng),轉以圣人經典和秦漢古文為號召,重新回到文、史、哲不分的渾沌文學觀去。早期如李華《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說:“屈平宋玉哀而傷,靡而不返,六經之道遁矣!”柳冕則更激進,凡文學皆斥為亡國之音,其《與滑州盧大夫論文書》一文指出:
屈宋以降,則感哀樂而亡雅正;魏晉以還,則感聲色而亡風教;宋齊以下,則感物色而亡興致。教化興亡,則君子之風盡,故淫麗形似之文,皆亡國哀思之音也。
將歷代文學皆說成“名教”的反動,其范圍之廣,可謂無一遺漏,豈非是對魏晉以來文學自覺運動的全面否定。下引賈至《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中的這段則尤值得注意:
自成康歿,頌聲寢,騷人作,淫麗興,文與教為分二。不足者強而為文,則不知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則恥為文。文而知道,二者難兼!……三代文章,炳然可觀。洎騷人怨靡,揚馬詭麗,班張崔蔡曹王潘陸揚波扇飆,大變風雅,宋齊梁隋,蕩而不返。
所謂“文與教分為二”,大概是說此時之文學,已經從經、子、史中分離出來,有了自身存在的獨立價值和地位,故對儒家的王功政教傳統(tǒng)造成嚴重沖擊,在他們看來這即是“文”的衰微,因而“文學自覺”是絕對不能允許的。此說可謂一語破的,把古文運動家們所以否定整個文學傳統(tǒng)的思想動因,展示無遺??傊?,他們是以政治家思想家的眼光看“文”的,恰恰不是用文學家的眼光看待“文”,文學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然而,隨著古文運動的真正領袖韓愈,柳宗元出,時代觀念亦隨之一變。韓柳都是對文學有深厚修養(yǎng)的人,故不再像他們的前輩如柳冕等,采取一概排斥乃至敵視的態(tài)度,而是又回到文、史、哲不分的渾沌文學觀。這固然提高了文學的地位,如他們提出“文以明道”說,即認為道之行,必借文方可致遠,道和文本非絕對對立關系。故韓愈《答劉正夫書》說:“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庇钟小洞鹞具t生書》云:“體不備不可以為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文?!蔽碾m只是“明道”的工具,但也是不可或缺的,從而給文學騰挪出存在的空間。不過,這又恰恰抹煞了文學存在的個性特征,重又退回到漢代以前的渾沌文學觀。他們談“文”,總是上溯圣人經典、諸子散文、詩騷漢賦,下至魏晉古體、六代五言,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沒有文學和非文學的觀念。韓愈《進學解》談為文“博取”曰:
沈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柳宗元也一樣。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將古代典籍分為學文時可“本之”和可“參之”的兩類,前者當講個人品德修養(yǎng),故必“本之”五經。但更值得注意者則是列入可“參之”的一類,因為這更關涉到“文”的創(chuàng)作:“參之縠梁氏以歷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逼洹杜c楊京兆書》談前人文章之可法者則曰:“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狈参?、史、哲、論皆涵括其內,涉及范圍更廣。韓愈又在《送孟東野序》中提出著名的“不平則鳴”說(今人多引以說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只是一個普泛的論文概念),首言《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至“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接著說道:
其末也,莊周以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來嘗絕也。
總之,在他們看來,似乎凡是用文字符號寫作的東西,便都可涵括在“文”中,它們雖有高低之分,卻無本質差異。正是在這種觀念支配下,文學也就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價植。由于韓柳對后世產生的深遠影響,這種渾沌文學觀遂成為毋庸置疑的社會共識,從此人們眼中只有文、史、哲渾然不分的“文”而沒有獨立自覺的文學,蕭氏兄弟倡導的“文學獨立”論遂被歷史塵埃淹沒,人們理解的中國文學史也不再是真正的文學史。
然時至今日,隨著社會科學的發(fā)展,人們對文學本來已有更加明確清晰的界定,可是在我國古典文學尤其文學史研究領域,卻無視時代進步而要重拾唐宋古文運動家的渾沌文學觀,并創(chuàng)造出一個“廣義文學”的概念來為之曲護呢?是的,文學和其他學科之間也會有重疊,但不能因此打破界限而無限延展,把諸如哲學、歷史乃至應用雜文之類的“文”都包括進來。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是有規(guī)律可尋的,這正是文學史寫作之要義所在,如果把根本不同性質的東西(文學和非文學)人為地雜湊于一籃,那還有什么規(guī)律可言。而所謂“文學史”恐怕只能是某朝某代有哪些作家作品的現(xiàn)象羅列。何況,如果我們也依樣畫瓢,創(chuàng)造一個什么“廣義歷史”或“廣義哲學”,因文學反映時代變遷,便說成歷史;或反映社會思潮,便說成哲學,那又該置文學于何地呢?
[1]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5]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蕭統(tǒng).文選序[C]∥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安建軍〕
Historical Localization of Xiao Tong and Xiao Yi’s“Liberation of Literature”
Guo Waicen
(College of Arts,Lanzhou Liberal Arts College,Lanzhou Gansu730030,China)
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 stand high in history of literature critic,during which social ideas took great changes and a totally new space for thought and creation was opened.The literature’s own existence was given new interpretations.“Liberation of literature”is an important one among these new ideas,which fell on Xiao Tong and Xiao Yi.They held“poetry out of affection”and“beautiful and intricate”for the foundation of literary creation,excluding Confucian classics,Zhuzi proses,history and biography and essays,thus establishing the value and position of liberation of literature.
Xiao Tong;Xiao Yi;awakening of man;consciousness of literature;liberation of literature
I206.09
A
1671-1351(2015)04-0054-07
2015-03-28
郭外岑(1935-),男,甘肅武山人,蘭州文理學院文學院教授,甘肅省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