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文化人類學的跨界之旅——評李左人的長篇小說 《女兒谷:1937》

張建鋒

(作者:張建鋒，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李左人的長篇小說《女兒谷:1937》，以文化人類學的視野觀照扎壩鮮水河走婚大峽谷的歷史、社會和文化，田野調查的實證與文學想象的虛構雜糅，文學性與學術性融合，具有特殊的藝術價值和學術意義。

一、田野調查與文學想象

李左人長期在走婚的鮮水河峽谷扎巴人和瀘沽湖、利家嘴摩梭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提取素材，結合歷史資料、民俗史料，以文化人類學為學理支撐創(chuàng)作了《女兒谷:1937》。小說還原了1937年扎壩的生活場景和社會現(xiàn)實，成為目前扎壩唯一的歷史生活畫卷和“活”的“文化原生態(tài)”記錄，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人類學小說”。

作者將田野調查與文學想象融合起來，記實與虛構二位一體。虛構的人物、故事、情節(jié)與歷史事件、生活場景、社會現(xiàn)實相融相生。小說依傍史實，演繹故事，借助人類學立場對歷史縱向的嚴謹考察和文學神游冥想的翅膀飛翔，尋求故事虛構性與社會人文環(huán)境記實性的統(tǒng)一，從而回到“1937”(時間)“女兒谷”(空間)的“歷史現(xiàn)場”，“回到”當時當?shù)?，以虛擬的人物、故事、情節(jié)為線，串聯(lián)起清末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實施改土歸流、民國年間廢黜土司頭人、紅軍長征過道孚、諾那事變、特派人員在扎壩救災推行保甲制等歷史事實，和扎壩大峽谷的風土人情、扎巴人的走婚、偷婚、母系大家庭、頭人之間的恩怨情仇等世俗生活，重大的歷史事件與豐富的世俗生活構成歷史景象的再現(xiàn)，具有歷史的“現(xiàn)場感”。作者多次深入甘孜州、阿壩州、涼山州及川滇交界處的瀘沽湖實地考察，獲得了真實的體驗和感悟。田野調查讓“虛構”的世俗生活“落地”，讓描寫具有記實性，成為“活”的生活形態(tài)。

作者的田野調查，本是出于學術志向，想厘清扎巴族群的文化樣態(tài)、文化傳承與轉型的歷程，捕捉走婚原生形態(tài)，考察扎壩傳統(tǒng)文化的變遷興衰。從作者發(fā)表的《扎巴人的婚姻、家庭和性》、《鮮水河走婚大峽谷調查與思考》、《走婚與四川藏區(qū)的“爬墻文化”》、《“走婚大峽谷”:飛檐走壁的浪漫愛情》等多篇文章中，我們不難看到作者用力之勤，用功之深。而小說創(chuàng)作盤活了作者對扎巴文化的人類學思考，作者把學術上的見解融和進去，探究扎巴人性本質，解讀人類深層的隱秘、人類的文化基因。作者自覺將田野調查與文學想象雜糅在一起，有意識地在文學與文化人類學之間游走，站在文化多樣性立場，將扎巴文化作為非主流的“文化他者”來反映，是對以漢文化為中心的文化視角的一種顛覆。這是“還原性”書寫，是借他鑒我，而不是像歷史小說那樣記錄歷史、展現(xiàn)歷史，或以歷史題材借古喻今、借古諷今，從而使小說具有了研究文化人類學的學術價值。

二、走婚文化的深度“勘探”

李左人對走婚文化的“勘探”體現(xiàn)出“文化相對主義”的理論視野，小說具有相當?shù)乃枷肷疃群酮毺匦浴?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的一些學者懷著對種族主義、文化殖民主義的厭惡和對落后國家文化的理解與尊重，提出了“文化相對主義”，強調尊重文化之間的差別并要求相互尊重，尊重多種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價值，強調尋求理解與和諧共處，不去輕易評判和摧毀那些與自己文化不相吻合的東西。

康藏地區(qū)的“走婚文化”，被“外來者”以獵奇的眼光記錄并評頭品足，而李左人從文化傳統(tǒng)、文化環(huán)境方面來展現(xiàn)走婚現(xiàn)象，又從理論上揭示走婚文化的實質。小說的主要人物鐘秋果不單是劉文輝的秘書、西康建省委員會特派員，還有成都華西協(xié)和大學社會學系畢業(yè)的人類學專業(yè)背景，隨身攜帶著他的老師近代藏學研究先驅任筱莊(任乃強)的《西康圖經(jīng)》。鐘秋果“看” “走婚” (視角)，“想”“走婚”(思考)，還“行”“走婚”(實踐)。作者沒有停留在“走婚文化”的現(xiàn)象描述上，而是根據(jù)自己的田野調查和閱讀的歷史文獻，盡力展現(xiàn)扎壩走婚產(chǎn)生的歷史、地理、經(jīng)濟、文化等背景及其演變形態(tài)，揭示出“走婚文化”的精神實質。作者始終突出表現(xiàn)母系社會環(huán)境和走婚習俗的文化氛圍對于扎壩人的影響。鐘秋果主動走近母系大家庭，不僅弄清了扎巴人堅持走婚的原因主要是經(jīng)濟的嚴重制約和母系文化的強大慣性，而且了解到他們對待婚姻和家庭的觀念與內(nèi)地完全不同，并對扎壩的多樣婚姻形態(tài)持肯定態(tài)度。小說從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各方面來揭示“走婚文化”，厘清其文化的源流、體系，說明其歷史的傳承性和存在的合理性，體現(xiàn)了“文化相對主義”的理論視野，有助于矯正當下偏狹的或者霸權的各種“文化主義”。

三、凸現(xiàn)康藏女性的文化品格

《女兒谷:1937》描寫走婚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形象，時時進行藏漢兩地文化的對比?！澳岈斔淼脑托砸庾R，崇尚自由、自主、平等，是一種伙伴關系性倫理。小翠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在她身上體現(xiàn)的依從、被動、依附，是夫權社會男尊女卑觀念衍生出來的性道德?！蔽幕牟⒅煤蛯φ站哂忻鞔_的借彼為鏡、反觀自身的自覺批判傾向。作者自覺地突出描寫康藏女性的地域文化品格，體現(xiàn)出反思中國正統(tǒng)文化的傾向。

作者立足于扎壩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走婚文化，塑造出了特色鮮明的康藏女性形象，豐富了巴蜀文學的人物形象畫廊。小說中塑造的主要女性形象有嘎瑪卓嘎、巴桑、桑姆、澤仁旺姆、尼瑪、玉珠、志瑪、央金卓瑪、扎西娜姆、巴瑪、阿追等。其中，澤仁旺姆、尼瑪母女的形象具有代表性。母女二人不僅身份特殊、背景復雜、經(jīng)歷豐富，而且與鐘秋果形成了“三角”情感糾葛。其性格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讓她們的形象更生動、更豐滿，更具有地域文化的特異色彩。澤仁旺姆身上貫注著康藏文化的元素。她說:“憑什么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主?”“為啥子只能守著一個男人，憑什么要女人為丈夫守節(jié)?女人為啥不可以多找?guī)讉€自己喜歡的男人?”在漢文化圈里人們習以為常的婚姻觀念在女兒谷的“語境”里遭遇“吐槽”。自以為正統(tǒng)的漢文化遭到扎壩人的質疑問難，一時間集體“失語”。澤仁旺姆不只是把“口號”喊得響，而且自覺“實施”自己雄偉的“征服男人”、“征服女兒谷”的計劃。這些品性蓄積著康藏地區(qū)的文化基因，又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磨煉出新的特色。

作為澤仁旺姆的女兒，尼瑪在縣城受過一點新式教育，追求自己的愛情更主動，接收新觀念更快。從外表上看去，尼瑪一身小蠻女打扮，活脫脫一個放肆的野丫頭。她對愛情的追求具有高度的自覺性和主動性，堅決果敢，勇往直前，行動任性隨性，語言斬釘截鐵，其大膽是驚人的。尼瑪在女兒谷走婚文化的浸潤下早通人事，曾經(jīng)滄海更知水為何物，不僅具有少女天生的麗質，還綻放著成熟女性迷人的風韻。在走婚文化背景下成長的康藏女性，順著天性，自由自在。作為“世外”之域， “化外”之地的女兒谷，很少受到所謂“文明”的污染，扎巴人沒有被現(xiàn)代社會“異化”失去自然的人格，離人的本我更近，更像真正的人。“藍天作帳，草坡為床，把愛寫在荒野里。原始與現(xiàn)代，野性與文明，火與水，剛與柔，動與靜，生與死，混成天衍大氣，萬代不滅，直至永恒?！闭酋r水河扎壩女兒谷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基因鑄就了康藏女性的文化品格。

四、跨界的限度與未完成的探索

《女兒谷:1937》是一次“跨界”的藝術探索，尋求文學性與學術性的融合。作者游走在文學與文化人類學之間，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功，但跨界之旅還有可拓展和深化的空間。小說對扎壩走婚大峽谷的地理環(huán)境、自然風貌、山川河流、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等方面的描寫，對扎壩人的體形體質、穿衣打扮、房舍建筑、飲食習性、娛樂方式、交通出行等方面的描寫，都有相當精彩的筆墨，對于展現(xiàn)扎壩母系制婚姻家庭的特點、人物的性格都有渲染、烘托作用，能為扎巴文化鋪墊上厚重的地域底色。但有些描寫還可以進一步加強細節(jié)、突出特色、展示亮點，以“活”的“原生態(tài)”形式來反映走婚文化的獨特性。小說觸及到走婚文化面臨的生存困境，但對于歷史風云、時代潮流對扎巴人及其走婚文化的影響的揭示還有開拓的空間。比如央金卓瑪?shù)碾s貨店，是扎壩瞭望“外面世界”的“窗口”。小說對此的描寫稍嫌簡單，沒有完全發(fā)揮出“窗口”傳播文化的功能。如果能像描寫鐘秋果的照相機、金筆，澤仁旺姆的雪花膏，還有電燈、電報、電影、廣告等那樣處理，藝術效果會更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