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5月份的一天,海拔5000米處,一條一米多寬的沙土路蜿蜒在光溜溜的群山中間,路邊那條白色的冰河還沒解凍,偶爾有融化的雪水嘩嘩地流過,寒風掠過地面刮起一陣陣塵土,刺痛著雙眼,路上零零星星的人都盡量趴低了身子,抬起手擋著風沙繼續(xù)往前走著。我用手拉了下風衣的帽子,穩(wěn)了穩(wěn)三腳架,鏡頭依然停留在一個人身上。他匍匐的身軀趴在地上,慢慢地用額頭磕了下冰冷的地面,干裂的嘴唇隱隱地念著經(jīng)文,他的一只手上戴著一只粘滿泥土的拖鞋,慢慢用力在地上一撐,跪了起來,此時你看到他另外一只手只是一個袖子,袖子空空地隨風飄動著,那只手臂已經(jīng)沒有了,飽含滄桑的面容粘滿了塵土,眼神卻是如此的堅毅,借助手臂的力量,他慢慢站了起來,用僅有的一只手在胸口、嘴巴、頭頂各拜了一下,同時往前邁出了三步,再緩緩地下跪磕頭然后站起來,就這樣一步步的往前重復著,磕拜著往前移動著,迎著那揚起的風沙,前面的路彎彎曲曲往山口延伸著,看不到盡頭,遠方的牦牛掛著鈴鐺咚咚的移動著。這個地方在西藏阿里,這個獨臂的朝圣者在轉一個叫岡仁波齊的神山,而他這樣轉完一圈需要27天左右……
轉山,什么是轉山,轉山對每個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當我在這個地方拍攝一個月,跟隨著一個個朝圣者轉完了我的第七圈時,我對轉山的理解無時不在變化著,無數(shù)次被那些普普通通的轉山者感動著。他們來自四面八方,當?shù)氐?、外地的,國?nèi)的、國外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因為一座山,走在同樣一條轉山路上。沙塵、風景、寒冷、虔誠、文化、面容、生命、信仰、堅持、祈禱、疲憊、黑夜、汗水、食物等等,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圖騰,一個關于山關于內(nèi)心的圖騰。
我一個很好的藏族朋友,他是一名高山廚師,當他轉完一圈我問他為什么轉山,他說為了世界上所有人,他祈禱他們健康平安,轉山并不只是為了自己或者親人。
一個來自北京的轉山者,這是她第二次來轉山,她說轉山路上碰到的每個人看到的每一件事情,也許都是菩薩的顯像,每每的一個笑臉一片風景都能給她帶來觸動,而這些就是她遠離喧囂城市去感受自己內(nèi)心的修行。
一個陪我們轉了幾圈的當?shù)夭刈搴⒆?,我們叫他小扎西,他只?3歲,轉山對他來說是一個工作,他幫人背東西帶人轉山,一圈一圈地轉著,去賺取一些微薄的工錢,他說等他轉完這個夏天,他就可以攢夠錢回去交學費上學。轉山的時候他會帶個收音機,收音機總在重復地放著一些藏族歌曲,他就這樣邊走邊唱著,當你和他走在一起,你總能感受到他的活力與快樂。
有一個轉山時碰到好幾次的藏族大爺,總是看到他拿著轉經(jīng)筒不停地走著,我問他轉了幾圈,他說轉了1000圈,我說轉這么多圈為了什么,他對我笑了笑,他說轉山并沒有祈求什么,只是去感恩和祝福這天地間的一切。
一個從日喀則一路磕頭而來,一路上已經(jīng)用了六個月的轉山者,他的額頭已經(jīng)因為長時間磕頭長出厚厚的繭,衣服已經(jīng)和天地融為一色,他說磕完神山這一圈,他還會再轉13圈神山,我問他辛苦嗎,他說不辛苦。
一路上我們看到很多印度人,在他們眼里,岡仁波齊神山是世界的中心,是神濕婆的化身,他們說他們能幸運地來到神山的腳下,已經(jīng)是這輩子的福報,他們感謝神山對他們的眷顧。
當一個來自北京的年輕媽媽告訴我,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神山,它并不局限于一座山或者一個神,轉山轉的不是一座山,而是自己的內(nèi)心,它可以是萬千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山。當她轉完山后,一路上給她觸動最大的并不是路上的艱苦,抑或是當她翻越埡口時的興奮,而是當她一個人騎著馬走在最后的幾公里,整個草原仿若只有她一個人,此時她恍惚中感覺回到前世,她是一個奴隸主的女兒,正在視察著自己的領地,那時候她感到無比的幸福,眼眶滿含熱淚。當我問她,轉山對你意味著什么,她說她想念家里的孩子了。
而此次我拍攝的是一個朝圣者,這是他第八年來轉山,今年馬年他發(fā)愿要轉九圈,他是一個高血壓患者,高反特別嚴重,當他打著點滴吸著氧氣,不停用藥物去控制自己的血壓,強烈的頭痛一直在折磨著他,那些時刻他承受的是來自于失去生命的最直接的威脅。他有一個幾千人的企業(yè),他有父母有孩子。他說你可能會十萬次地問自己,怎么還沒到怎么還沒到,一次再一次去堅持,我怎么再來一步再來一步,我崩潰了再也走不動了,但你要站起來繼續(xù)走。第二次、第三次,痛苦死亡,一次次在絕望的關頭,然后再把失望當成希望。那段日子里,他說這是生命和黎明的開始,只要你堅持,你就會看到太陽照耀神山那一刻。當轉完九圈,我問他轉山收獲了什么,他說無論一開始,你是帶著怎樣虔誠的信仰或者多么浪漫的想法去走這一遭,到了最后可能是什么都沒有,然而也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因為人生本來就是個過程,你有了這一精神朝圣的過程,就等于有了一切。
據(jù)說轉山一圈即可洗盡一生罪孽;10圈可在五百輪回中免下地獄之苦;轉山百圈后即可成佛升天。而在釋迦牟尼誕生的馬年轉山一圈,相當于常年的13圈。當我拍攝完七圈,這些對我真的有那些意義嗎,真的重要嗎?不,對我來說,我在轉山路上碰到的每個人,那每一個面容,每一個日出日落,每一次風沙撲面,每一次雪花飄落,每一杯酥油茶,每一次的經(jīng)筒轉動,每一片經(jīng)幡飄起,當石錘敲打出經(jīng)文,當那磕下的每一個頭,當你往前邁出的每一步,一圈、兩圈、三圈……那些簡簡單單的笑容普普通通的話語,給你的卻是最真實的觸動感動。作為一個拍攝者,你的鏡頭只能記錄下片許的畫面,你的話筒只能采集到些零碎的聲音,而那些你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每一片風景每一個生命,它們在你的身上、在你的心里留下的那些印記,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轉山之路,是一個旅程,一個關于人與山與他人與內(nèi)心對話的旅程,每個人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經(jīng)筒還在轉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