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周刊》之思：自由重新勘界

蒲實

1月7日，英國民眾在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為《查理周刊》槍擊案受害者守夜悼念，一位女孩手舉“我是查理”的標語

保持緘默，還是犧牲多元主義？巴黎慘案引發(fā)了西方世界對于自由邊界的大爭論。無法熔化伊斯蘭文明的歐洲，面對內(nèi)部分裂的現(xiàn)實，恐怕要部分收回250年前的豪言：把一切都拉到理性的法庭來審判。伏爾泰要誓死捍衛(wèi)的說話權利，恐怕不得不重勘自由的邊界。歐洲式的道德優(yōu)越感，大概得反思自由之疆界，也許才能繞道實現(xiàn)其自身文明的堅守。

巴黎漫畫家們遇刺的慘劇，引發(fā)了全世界的深度震蕩。法國警方與恐怖主義分子武裝對峙的同時，一輪又一輪思潮大規(guī)模來襲：從“查理是誰”，到“我是查理”，旋即又有人站出來說“我不是查理”，直至“共和國的步伐”與“捍衛(wèi)自由法蘭西”的廣場集會……從2004年馬德里大選前的爆炸案，到2006年丹麥媒體諷刺穆罕默德先知引發(fā)的“卡通圣戰(zhàn)”，薩繆爾·亨廷頓所預言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失落，在經(jīng)歷了“9·11”與幾場西方世界的外部戰(zhàn)爭之后，深入到了西方自由世界的內(nèi)部;與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斗爭，變成了一場歐洲社會的內(nèi)部沖突。一位西方保守派作者甚至憂心忡忡地說：“732年，法國曾經(jīng)被穆斯林征服。不久的將來，歐洲會以不同方式再被征服一次嗎？”一位法國教授曾說，歐洲的優(yōu)越性，恰在于它是“一個你不需要為之而死的后歷史烏托邦”。但在西方的保守派看來，正是這種歐洲的道德優(yōu)越性，解除了其最后的武裝，無力抵抗愿意為其信仰赴死的伊斯蘭極端主義?！昂髿v史”，這是成熟文明的表現(xiàn)，卻也是衰落瀕死的征兆。最后，這場慘案成為一場西方價值觀的大討論：面對伊斯蘭極端組織和它的暴力，自由的原則應重審自己的邊界嗎？

在如馬克·施泰恩（Mark Steyn）這樣的悲觀保守派看來，歐洲在文化氣質(zhì)上越來越女性化;低生育率、養(yǎng)閑人的社會福利體系，穆斯林帶來的歐洲內(nèi)戰(zhàn)，都將使歐洲再次成為伊斯蘭殖民地。雖然他的鷹派觀點很有爭議性，但他在《孤獨美國：歐洲穆斯林化與西方的衰落》一書中不無道理地指出，1970至2000年，發(fā)達國家的人口從占世界總數(shù)的30%縮小到剛過20%，穆斯林世界總人口則從世界總數(shù)的15%增長到20%;20世紀70年代以前，還沒有多少人拿伊斯蘭當個大問題，然而今天，它是全球性的。歐洲穆斯林的官方數(shù)字是2000萬;鹿特丹40%的人口是穆斯林;比利時最流行的男孩名字叫穆罕默德?；叵?775年，富蘭克林給英國國王寫信：你們英國花了300萬英鎊才殺死我們150個美國人，相當于2萬英鎊一個;與此同時我們這邊又出生了6萬個孩子。這封信暗示著，人口數(shù)量的變化，意味著“美國人”的自我認同取代“英國人”有了集體的肉體基礎。那么現(xiàn)在，歐洲人口的衰退和穆斯林人口的急劇增長，是否將意味著歐洲被穆斯林化？亨廷頓曾說：“文化在世界上的分布反映了權力的分布。貿(mào)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跟著國旗走，但文化幾乎總是追隨著權力。歷史上，一個文明權力的擴張通?？偸前殡S著其文化的繁榮，而且這一文明幾乎總是運用它的這種權力向其他社會推行其價值觀、實踐和體制”;一些穆斯林國家“西化”失敗后，“除了在現(xiàn)代化中遭受的心理、感情及社會創(chuàng)傷外，刺激宗教復興的因素還包括西方的退卻和‘冷戰(zhàn)的結束”。在保守派看來，西方精英們發(fā)明的“文化多元主義”，實際上是對外來文化的讓步和自己文化的否定。而這與歐洲在實力上的退卻和武力上意志的消退，是密不可分的。

而如齊澤克這樣的左派則認為，“悖論是，自由主義自身并不能足夠強大地對抗原教旨主義者的攻擊”。歐洲價值觀與伊斯蘭極端主義之間的對立，是“引領了充滿物質(zhì)和文化財富的滿足的生命，與將生命獻給某種超驗目標之間的對立”，“當我們沉浸在愚蠢的日常歡樂之中，穆斯林激進分子卻勇于為一切而冒險，甚至參與到能導致他們自毀的斗爭中去”。他引用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詩歌《第二次來臨》，闡述了我們當代的困境：“當最壞者充滿了激情的強度之時，最好者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證詞?！彼虼颂岢?，為了讓自由主義的遺產(chǎn)得以延續(xù)下去，西方思想需要向左轉。他引用麥克斯·霍克海默闡述法西斯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話：那些不想對資本主義提出批判的人，最好對法西斯主義也保持緘默;應用到今天的宗教極端主義上面來：那些不想對自由民主提出批判的人，最好對宗教極端主義也保持緘默。

這也許是一種更加實用主義的務實策略。巴黎的傷痛讓我想起一部關于殖民主義時代終結后，一些阿爾及利亞人在法國的黑幫影片，他們以沒有受到足夠的尊重的屈辱感為名行兇。批判殖民主義的左派言論，也許對整個后殖民主義世界那些處于邊緣的人群是一種安撫，也使得自由主義免遭攻擊。丹麥“卡通圣戰(zhàn)”事件之后，歐洲開始討論“媒體規(guī)范”，要求媒體在報道穆斯林相關事物的時候要“自我控制我們的言論自由”。強硬派認為，這是一種示弱;西方主流文化一邊做著妥協(xié)，一邊又自由諷刺自己的文化和宗教。但這種強硬，也許只會造成無解的惡循環(huán)。

1月7日，《查理周刊》槍擊案現(xiàn)場，消防人員正在運送傷者

實際上，如果回到《查理周刊》本身，也許它并沒有那么崇高的使命感：就在去年11月5日，《查理周刊》的頭版即刊發(fā)一條“告急”，因不愿意受控于廣告商，每月定價45歐元;由于成本上升發(fā)行量下降，原投資方好像有意退縮，于是編輯部請求有余力的讀者援手捐贈?！恫槔碇芸肥且环輮蕵冯s志，雖然它諷刺的對象有時是公認負面的獨裁政府、宗教激進組織、丑聞主角等，但它的幽默依然是通過“傻瓜”、“性”這些元素來實現(xiàn)的。有時，它夸張表現(xiàn)手法的“大尺度”，遵循的是法國激烈的傳統(tǒng)，其所秉持的嘲笑、褻瀆的權利，已經(jīng)超出某種界限。正如一些評論犀利地指出：“這是在消費隔閡和沖突?！薄恫槔碇芸肪烤範幦〉氖切侣勛杂伞⒀哉撟杂?，還是消費偏見的自由？當精神上年邁的歐洲，其文明因成熟而衰落，政治和一切都被解構、成為可以調(diào)侃與諷刺、被消費的娛樂化對象時，與其空間上已密不可分融為一體的伊斯蘭精神世界，卻處在全然不同的階段。

1月9日，《查理周刊》召開了遭襲后的首次編輯會議。下一期的《查理周刊》要印刷100萬份，這是之前發(fā)行量的20倍。這場事件過后，《查理周刊》的訂閱數(shù)大增，在24小時內(nèi)便籌集到了9.8萬歐元。他們談到傷亡者，談到如何舉行悼念與葬禮。一位編輯說：“讓我們傳達這樣的信息吧——我們還活著！”而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最后也選擇把重點落在了捍衛(wèi)言論自由上。這或許也是避免激發(fā)國內(nèi)各種更深層的潛在社會矛盾的政治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