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
痛并快樂著
在創(chuàng)作《“未完成”交響曲》時,我的健康開始出現(xiàn)狀況——發(fā)燒、頭痛、皮疹、脫發(fā),莫名的疲倦和疼痛。在被確診為“梅毒”、我們這個時代不可告人的絕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可憐的人。這嚴重地影響了《“未完成”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每晚倒在床上,我都祈禱上帝不要讓我在天亮時再次醒來,可是上帝并沒讓我如愿,我依然在太陽升起時睜開眼睛,日復一日地忍受疼痛、羞恥和悔恨的煎熬。
雪上加霜的是,在我最需要朋友關(guān)懷的時候,兩個最好的朋友都離我而去:一直對我寬容、忍耐的施鮑恩被公派到維也納之外的城市,而帶領(lǐng)我、資助我去尋歡作樂的舍貝爾居然到布達佩斯去做話劇演員。孤單的我不再參加聚會,不想見任何熟人,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間懺悔。諷刺的是,一份份約稿接踵而來,我在病榻上先后發(fā)表了戲劇配樂《羅莎蒙德》(Rosamunde)、兩部歌劇《費拉布拉斯》(Fierrabras)和《太太陰謀團》(Die Verschworenen)以及一部重要的作品——聲樂套曲《美麗的磨坊女》(Die schne Müllerin,D. 795)。
詩人繆勒的詩歌《美麗的磨坊女》描寫了這樣的故事:一個無憂無慮的青年漫步在鄉(xiāng)間,他看到一條美麗的小溪,便沿著它走到了一個磨坊;因為對磨坊主的女兒一見鐘情,他決定留在這里做雇工;然而,磨坊女卻愛上了身穿綠色衣裳的獵人;在傷心和絕望中,可憐的年輕人投入小溪;最后,小溪為他唱起了搖籃曲。我不明白那小溪到底是年輕人親密的朋友還是誘惑他犯罪的魔鬼,只覺得我自己就是那可憐的青年,而身邊一直在縱容我、資助我、寵愛我的朋友舍貝爾就是那條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看他受苦,看他滅亡,最后為他唱搖籃曲的小溪。
《美麗的磨坊女》很快走紅,第二年就作為我的作品第25號出版了。但遺憾的是,我的歌劇依然不叫座。維也納被意大利歌劇洗腦百年,終于盼到了和意大利正歌劇同樣輝煌的德國歌劇——莫扎特的《后宮誘逃》和《魔笛》、貝多芬的《菲岱里奧》。而我的每一首德國藝術(shù)歌曲都是一部迷你歌劇,具備了成功歌劇的最核心要素——戲劇張力和情感深度。我的歌劇也是一樣,雖然規(guī)模較小,但結(jié)構(gòu)完整,構(gòu)思巧妙。它們具有源源不斷的美妙唱段、精致的配器、具有性別辨識度的配樂和在大小調(diào)中自由穿插、變化、延展和遁形的音樂形象,具有超越時代的創(chuàng)意。1867年,《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大辭典》的創(chuàng)始人喬治·格羅夫(George Grove)和英國作曲家阿瑟·薩利文(Arthur Sullivan)來到維也納。他們被正在上演的我生前的最后一部歌劇《太太陰謀團》中的智慧和幽默深深吸引,繼而發(fā)現(xiàn)了我塵積了近半個世紀的戲劇配樂《羅莎蒙德》和許多曾被維也納殘忍拒絕的一摞一摞的作品手稿。
1825年,良師益友福格爾約我到上奧地利州美麗的薩爾茨卡默古特(Salzkammergut)旅行。我們的第一站是格蒙登(Gmunden),鄉(xiāng)村的美景讓我著迷,當?shù)氐囊粋€Traweger家庭熱情地款待了我們。我們又到薩爾茨卡默古特的領(lǐng)主Schiller的府上,日日歡宴,夜夜笙歌。在那里,我讀到了英國詩人司各特的《湖上夫人》,被詩句中的愛和虔誠所感動,寫下了七首歌曲,其中《圣母頌》成為日后最受熱捧一首——聽眾們仿佛被這首樂曲所表達的虔誠祈禱所感染。我從不強迫自己寫宗教類型的樂曲,只是偶爾為之,因為我會在某一時刻情不自禁地被一種全能的力量所震懾,那時的我不是自己在創(chuàng)作了,而是為上帝所用,寫下他的旨意。司各特詩歌的原文如下:
呵,圣瑪麗亞!溫柔的母親!請你聽一位少女懇求;
從這荒涼的巖石上,我的祈禱飛向你的身旁;
我安睡到明天早晨,不管那人們怎樣殘忍。
呵,圣母,請看少女的哀愁,呵,母親,請聽少女祈求!呵,圣瑪麗亞
呵,圣瑪麗亞!圣潔的母親!
當我們在巖石上沉睡,有你來保護我們,硬的巖石也會變得柔軟;
在夢里我看見你微笑,我彷佛聞到玫瑰芳香。
呵,圣母,我要向你傾訴我一片赤誠的少女的心!呵,圣瑪麗亞!
呵,圣瑪麗亞!純潔的母親!
世上的一切鬼怪妖精,被你趕得無蹤影,我們再也不會受到欺凌;
我們都甘愿屈從命運,因為你會親切地愛撫我們。
呵,圣母,我虔誠地懇請,呵,母親,愿你永愛我們!呵,圣瑪麗亞!
這是一位純潔少女為父親的祈禱,也是我貪圖罪惡的享樂之后,身體被病痛折磨、精神被懺悔煎熬多年后的心聲。我的生命已經(jīng)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但我不愿意在消沉和悔恨中等待死亡,而是要從圣母的慈悲中找到力量和勇氣,繼續(xù)在我的世界、音樂的世界里前行。
從格蒙登出發(fā),我們來到普赫貝格(Puchberg)和一些朋友們小聚了幾天,然后來到林茨,走訪了施鮑恩的家。他被公派到倫貝格(Lemberg)工作,讓家人十分憂慮。他們讓我讀了幾封施鮑恩從倫貝格寄來的信,字里行間寫滿了他的孤獨和思鄉(xiāng)之情。于是,我給他去了一封信,責罵他的懦弱。盡管我知道,如果和他位置互換,我可能會比他更傷感,但作為朋友,我應(yīng)該在這時候給他些力量,正如他在我身邊時時刻刻激勵我一樣。
我們的下一站是施泰爾(Steyr)。我們下榻在懷森沃夫斯(Weissenwolfs)伯爵夫人府上。夫人是我的歌迷,買了我所有的歌集,還會吟唱其中的很多首歌曲。當她看到我在新作《湖上夫人》的扉頁上寫下的“獻給懷森沃夫斯伯爵夫人”的字樣時,欣喜之情無以言表。
這次旅行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尤其是鋼琴四手聯(lián)彈,在上奧地利州很受歡迎。當我在一些場合彈奏自己的樂曲時,當?shù)氐某绨菡邆兌伎滟澱f,我的手指讓鋼琴發(fā)出了歌唱的聲音。這種贊美正中我心,因為我最最厭惡的就是維也納正流行的鋼琴敲擊彈奏法,那種粗魯?shù)膿舸蚵暉o論對耳朵還是心靈,都是一種摧殘!
1826年秋天,在布達佩斯做了三年演員的舍貝爾重歸故里。這三年間我們都在各自的逆境中成長了——我不再把自己的墮落歸咎到他的身上,他也深深地思念著我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心靈伙伴。但這時,我的病情卻再一次惡化,鼻子開始潰爛,我覺得我的死期不遠了。舍貝爾再一次邀請我與他同住,我欣然前往,搬進了他在貝克街(B?ckerstrasse)的公寓。
這一年,曾經(jīng)拒絕我成為會員的維也納音樂協(xié)會授予我榮譽會員的稱號。為了回饋盛情,我把新創(chuàng)作的《第九交響曲》(D. 944)贈送給協(xié)會。哪知道他們居然覺得這部作品太難演奏,而把手稿退回給我。無奈之下,我只得把它交給哥哥斐迪南保管,直到我死后的1839年,這部作品才被德國音樂家舒曼發(fā)現(xiàn)而重見天日,并被后人譽為我最偉大的作品。維也納音樂界的低俗品位再一次得到歷史的諷刺!
隕落
1827年3月26日,樂圣貝多芬去世了。3月29日,兩萬多維也納市民加入到了送葬的行列,我作為火炬手亦一路送他到墓地。回到家,我在對樂圣的懷念中,突然找到了一種自由,一種不再被比較、不再被震懾、不再自卑的自由!我用很快的速度寫了三首奏鳴曲(D. 958–960)和三套即興曲(D.899,D.935,D.946)。貝多芬的去世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而我,就是這個新紀元的先鋒。
9月30日,又傳來才華橫溢的詩人繆勒的死訊。四年前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時候,正是他的作品《美麗的磨坊女》拯救了我?,F(xiàn)在,還在等待最終救贖的我又一次在他的絕唱《冬之旅》中,看到了自己一生的軌跡:
流浪者離開熟悉的城市和已經(jīng)背叛了自己的情人,獨自走在那一望無際的冬日曠野里。他望著朔風中的風信旗和冰封的河面,聽著風雪聲和郵車的叮鈴聲,避開林中的惡狗和不詳?shù)臑貘f,一路上嘗盡人間的冷漠和凄涼。最后,他決定避開這浮華塵世,在飄忽的旅途中尋找內(nèi)心的安寧。
和我所有的藝術(shù)歌曲一樣,鋼琴不僅僅是提供和聲背景的伴奏,而是同聲樂相輔相成、共同營造出歌曲所要表現(xiàn)之氣氛的存在。我用疾馳的琶音、忐忑不安的切分節(jié)奏、尖利的重音等鋼琴特有的感染力刻畫無處不在的鳥叫蟲鳴、電閃雷劈、暗潮洶涌、雞犬爭鳴和詩人忐忑不安的心情。很難想象,一個不理解詩歌、只會跑動手指、按照曲譜敲擊音符的琴師怎能夠了解我的伴奏譜中所蘊含的詩意,他又怎能和歌唱家一起達到我的歌曲中至臻至善的境界呢?
1828年3月的一天早上,剛醒來的我突然心情大好,十年前在匈牙利和卡洛琳之間的美好回憶又一次占據(jù)了我的心。雖然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但她卻是我對愛情的最后記憶。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用這份珍藏在心靈最深處隱秘而純潔的情感,譜寫出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鋼琴四手聯(lián)彈《F小調(diào)幻想曲》(Fantasia in F minor, D.940),題獻給占據(jù)我身心整整十年的女神卡洛琳。
1828年3月26日,貝多芬去世一周年,朋友們?yōu)槲遗e行了一場音樂會。維也納音樂界的出版商迪亞貝利、哈斯林格(Haslinger)都來了,他們稱我為貝多芬的接班人,買了我在音樂會上演奏的全部作品,這讓我一生羞澀的錢囊略微豐滿了一些。我繼續(xù)辛勤地創(chuàng)作,完成了包含了三位詩人路德維?!とR爾斯塔勃(Ludwig Rellstab,1799-1860)、海因里?!ずD℉einrich Heine,1797-1856)和塞德爾(Johann Gabriel Seidl,1804-1875)的十四首歌曲。在我死后,出版商哈斯林格把它們編為一冊,取名《天鵝之歌》(Schwanengesang,D. 957)。為了讓我呼吸新鮮空氣,哥哥和幾個朋友陪我去了一次艾森施塔特。在那里,我瞻仰了海頓的墓碑,心情舒暢地回到了維也納。
1828年9月,我向?qū)ξ淮髱熚髅伞と魈兀⊿imon Sechter)約了課,想補一下自己的對位手法,好讓今后的創(chuàng)作能更接近貝多芬晚期作品的高度。但還等不及上課,我就突然病倒了。沒有了胃口,渾身癱軟,全身奇痛無比。我搬出了舍貝爾的家,住進哥哥斐迪南的鄉(xiāng)間小屋,等待天使的迎接?;杳灾?,我遇見了天堂中的貝多芬,他邀請我與他同住。清醒時,我告訴哥哥,讓他在我的葬禮上演奏我百聽不厭的貝多芬《升C小調(diào)弦樂四重奏》(Op.131)。
1828年11月19日,我走完了三十一年的短暫人生。我的尸骨被埋在貝多芬的身旁,和他一起名垂千古。我很幸運能生在維也納,從小浸濡在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的音樂中。我愛這座充滿音樂和快樂的城市,雖然它并沒有在我生前熱情地擁抱我的音樂。對于世間的功名利祿,我沒有一絲的欲念。這一生,有朋友,有音樂,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