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耘 熊誼華 程麗芳
(上饒師范學院,上饒 334001)
自上世紀70年代英國霍克思、閔福德師徒翻譯的《紅樓夢》(TheStoryoftheStone)及中國楊憲益、戴乃迭伉儷的譯本(TheDreamofRedMansions)陸續(xù)誕生時起,《紅樓夢》英譯批評一直方興未艾。尤其是90年代后,針對兩大譯本的翻譯批評更是掀起了一股熱潮。論者多認為楊譯本為異化的代表而霍譯本為歸化的表率。然而隨著韋努蒂歸化異化理論在我國學界的日益接受,霍克思的《紅樓夢》譯本更是受到了批評者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有學者批評霍克思《紅樓夢》翻譯中的歸化傾向,認為“這種歸化的策略體現(xiàn)著文化間權(quán)力的不平等,而翻譯的結(jié)果影響了對中國文化的正確理解與表達”(崔永祿2003:41);有學者指責霍克思譯文凸現(xiàn)“殖民者的凝視”,“以下意識的西方中心的慣常思維,用西方讀者熟知的文化意象予以置換、歸化”(陳歷明2004:110);也有學者從霍克思譯本中的具體處理舉例,直指霍譯“其中有許多揮之不去的后殖民主義的情愫”(李修群2006:109),提醒讀者警惕文化交流中的文化霸權(quán)與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消解;還有學者直接斷言霍譯本采取的是韋努蒂所批判的“歸化策略”,“中國民族文化被處于強勢地位的‘英語’以西方讀者所熟悉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毛衛(wèi)強2009:81),是一種不平等的文化交流,是需要抵制的文化霸權(quán)主義;等等。上述質(zhì)疑雖然各有側(cè)重,但均遵循相似的批評路徑,即在將霍譯本納入“歸化”范疇后隨之批評霍克思《紅樓夢》翻譯行為背后存在文化霸權(quán),并進而指責譯作是對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以及中國文化的操縱與不尊重。
這樣的批評邏輯極不嚴密。首先,什么是“歸化”;“歸化”與譯者的文化霸權(quán)意識有何關系?其次,霍譯本是否采用了“所謂”的歸化翻譯;霍克思《紅樓夢》英譯中對中國文化的處理方法是其一貫的做法還是因不同文類、不同翻譯目的而采取的不同翻譯策略?再有,韋努蒂的歸化理論自身是否存在漏洞?當前學界針對霍克思《紅樓夢》英譯的評價之所以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是因為上述問題懸而未決。本文擬從上述難題切入,撥開籠罩在霍克思《紅樓夢》全譯本之上的層層疑云,盡力給予其客觀、公正的評價。
要客觀評價霍克思的《紅樓夢》譯本,首先要厘清“歸化”這一關鍵性的概念。歸化與異化相對,這一組詞在我國學界曾有多種叫法,如“歸化和洋氣”(魯迅1984:301)、“同化和異化”(孔慧怡 1999:152)、“歸化和洋化”(屠岸 1998:30-32)、“歸化和西化”(葉子南1998:33)等。可見,名稱變化較曲折的是“異化”,而關于“歸化”,除少數(shù)學者意見不同外,大部分學者都采用了一致的提法?!皻w化”一詞的率先使用始于魯迅先生,他1935年在其雜文《“題未定”草》中談正在進行的《死魂靈》翻譯時提出“歸化”與“洋氣”。我國學者討論歸化、異化問題大多會追溯到魯迅,為方便討論,茲將魯迅原話完整引用如下:“動筆之前,就得先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日文的譯者上田進君,是主張用前一法的。他以為諷刺作品的翻譯,第一當作求其易懂,愈易懂,效力也愈廣大。所以他的譯文,有時就化一句為數(shù)句,很近于解釋。我的意見卻兩樣的。只求易懂,不如創(chuàng)作、或者改作,將事改為中國事,人也化為中國人。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時,有這等事,和旅行外國,是很相象的:它必須有異國情調(diào),就是所謂洋氣。其實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歸化的譯文,倘有,就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它算不得翻譯。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它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慣,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魯迅 1984:301)。
魯迅在我國近現(xiàn)代文學翻譯史上,歷來是“硬譯”或者以本文的術(shù)語來說即“異化”的代表,國人對其有關“歸化”的觀點注意不多。實際上,筆者上述所引話語可謂我國“歸化”含義的源頭,值得細讀。從中我們能找到魯迅先生對“歸化”的樸素定義,即“易懂”或者說“順口”,可通過“一句化為多句”、“近于解釋”的翻譯來達到。魯迅先生對歸化與異化表達了明確的態(tài)度:翻譯時適度的歸化猶如“改換他的衣裳”,是必不可少的,而完全歸化的情況則猶如對原作“削鼻剜眼”,不足為??;歸化的對立面為“洋氣”即“有異國情調(diào)”或者說“保存著原作的豐姿”;歸化、異化,在翻譯中,理論上需要兼顧但實踐中卻難以兩全。作為譯者,魯迅選擇異化為先。
60年代提出“化境”說的錢鐘書,一直被看成魯迅翻譯主張的不同論者,但重讀他1964年在《林紓的翻譯》一文中所說的“化”,我們卻發(fā)現(xiàn)其與魯迅之言實質(zhì)上別無二致。錢鐘書這樣寫道,“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zhuǎn)變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錢鐘書 1981:18)。這樣的“化”不就是魯迅口中“歸化”與“洋氣”的統(tǒng)一嗎?
70年代后,西方翻譯理論界出現(xiàn)了文化轉(zhuǎn)向,約20年后,我國翻譯界的“歸化”討論也逐漸融入了文化視角。不過,這是從更寬廣的視域肯定魯迅及錢鐘書等前輩學者的觀點而不是推翻。以90年代南京大學西語系翻譯研究中心主持的全國性“《紅與黑》漢譯讀者意見征詢”為例,當時問卷調(diào)查第一部分的第四問即“文學翻譯語言應該帶有‘異國情調(diào)’還是應該完全歸化?”顯然這個問題不無魯迅思考的回響。根據(jù)許鈞和袁筱一事后所作的《為了共同的事業(yè)——〈紅與黑〉漢譯讀者意見綜述》,我國大部分讀者主張在異國情調(diào)和完全歸化之間尋找一個度,既不能一味追求洋味,也不能一味要求歸化,文學翻譯不僅是文學交流,還是文化交流(許鈞1996:79-100)。 香港研究者孔慧怡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歸化”、“異化”實為“翻譯時面對文化差異的中心問題”,并揭示出二者的判定標準是譯入語文化而不是原語文化,以中譯英為例,“也就是應該以當代英語文化習慣為常規(guī);故意違反此等習慣的做法,就稱為‘異化’”(孔慧怡 1999:152)。
綜上所述,我國學者有關歸化、異化的討論至此已有半個多世紀,經(jīng)歷了從翻譯的語言、文字討論到文化層面思索的提升。這一延續(xù)性的討論與西方上世紀末興起的歸化、異化論有著本質(zhì)性的差別。新世紀初,我國曾有個別頗有遠見的學者從語言學視域與后殖民視域(劉艷麗 楊自儉2002:21)或語言層面和文化層面(羅選民2004:104)區(qū)分與界定傳統(tǒng)的歸化概念與韋努蒂新提出的歸化概念。筆者認為,語言學視域中的歸化/異化或者說語言層面的歸化/異化雖然處理文化問題,但其討論的是文本內(nèi)的文化即原作所含的文化因子的處理問題,而后殖民視域中的歸化/異化或者說文化層面的歸化/異化,則在處理文本外文化,關注的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等相關大文化的強弱與翻譯間的關系。因之,我國傳統(tǒng)的歸化、異化概念立足于兩國語言、文化平等的基礎上;而韋努蒂(Laurence Venuti)提出的歸化/異化(domestication/foreignization),其論域“都是以強勢文化為預設背景的,以弱勢文化文本譯入強勢文化為討論對象的”(葛校琴 2002:34)。
Domestication概念借用施萊爾馬赫1813年演講中對翻譯的闡釋學理解,但他植入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背景。葦努蒂在《譯者的隱身》(TheTranslator’sInvisibility:AHistoryofTranslation, 1995)一書開篇第一章即給出“歸化”的著名定義:“施萊爾馬赫承認(他用了限定語“盡可能”)翻譯永遠也無法完全傳達原文,他允許譯者在兩種翻譯方法中作出選擇:一種是歸化法,即從民族中心主義出發(fā),使原文屈從于目的語文化價值觀,將作者帶回本國;另一種是異化法,即偏離民族中心主義,壓制目的語文化價值觀,標示原文的語言和文化差異,讓讀者走出國門”(張景華2009:222)。韋努蒂的定義添加后殖民視域,翻譯方法選擇也隨之附加了屈從或反抗譯入語文化價值觀的隱含義,并被貼上“民族中心主義”或“去民族中心主義”的政治標簽。正如馬克(Mark Shuttleworth)、莫伊拉(Moira Cowie)在《翻譯學詞典》(DictionaryofTranslationStudies)中的評點,“對韋努蒂而言,歸化一詞因其與英美主流文化的一種普遍政策相認同而具有負面的內(nèi)涵”(Mark & Moira 2004:44)。歸化作為一種翻譯方法原本是翻譯過程中最為普遍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翻譯必然是介于異和同……之間而又同時帶有二者特征的一種實踐”(劉亞猛 2005:45)。韋努蒂提出歸化、異化理論來抵制英美當時流行的翻譯理論與實踐,通過彰顯外語文本的語言與文化差異,提請譯文讀者及譯者反思翻譯中所謂的民族主義暴力,因而他在劃分時人為對立,將自17世紀以來近幾百年的英語翻譯歷史簡單地描繪為通順式歸化翻譯的天下,安之以文化帝國主義、霸權(quán)主義的居心,而賦予其對立面——阻抗式異化以抵抗英語國家文化霸權(quán)的道德光環(huán)。韋努蒂這樣的概念推導與論證實際上無限縮小了歸化的內(nèi)涵,并最終導致了歸化與文化霸權(quán)及文化帝國主義糾纏不清的惡果。而且韋努蒂理論所立足的歸化式翻譯普遍流行的英美文化是否在翻譯中具備全球意義上的代表性也遭到了美國當代翻譯理論家瑪麗亞·鐵木志科(Maria Tymoczko)的質(zhì)疑。她指出,“歸化翻譯占主流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歷史長河中各個時期討論得更多的是不同區(qū)域語言的文化間語言學式者說非歸化式的翻譯實踐”(Maria Tymoczko 2000:35)。
如果21世紀引入我國的韋努蒂歸化概念屬于后殖民視域,那么我國傳統(tǒng)的歸化概念實際上歸屬語言學視域。韋氏歸化概念與生俱來攜帶著明顯的文化霸權(quán)意識,關注的是不平等文化間的殖民與反殖民、壓制與反壓制關系,“是處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中的兩個對立的概念,處在話語權(quán)利的兩個極端,它們不存在調(diào)和或妥協(xié)”(羅選民 2004:104)。當前我國不少學者正是因為混用著中外這兩種不同視域中的歸化概念,從而導致有關《紅樓夢》譯本的歸化、異化討論走入歧途,香港學者洪濤曾以“遭人蹂躪的譯者”來描述霍克思等譯者在譯論者批評話語下的無聲處境(洪濤 2010:1)。
霍克思在《紅樓夢》翻譯中有如下使譯作“易懂”、“順口”之舉。如在翻譯底本上,他針對原作無定本的情況采取了“不符學術(shù)規(guī)范”(Connie 1998:327)之法,即以120回程高本為主,在翻譯過程中隨時根據(jù)此本出現(xiàn)的敘述邏輯矛盾綜合其他版本文字尤其是80回抄本系統(tǒng)的文字,以便譯本有一個周全的敘述邏輯與一個完美的故事展示。而在翻譯策略上,基于當時的歷史語境所限,霍克思在譯本的可讀性上加強文學效果,隨之采取了“地道英語生動再現(xiàn)異域文化”、“文內(nèi)添譯減輕通信負荷”、“以不同語種分類翻譯原作人名”、“調(diào)和中英文化差異的必要改譯”和“譯出一切再現(xiàn)譯本原貌”等一系列舉措。傳神的地道英語詞匯讓原本陌生的異域文學著作得以生動再現(xiàn);文本內(nèi)添加解釋文字減輕了中英信息轉(zhuǎn)換過程中的信息負荷,免去了注釋在書尾所造成的“認真的讀者不得不在閱讀中把全書前前后后地翻動,猶如扇動一把扇子”(Hawkes 1989:285)的尷尬局面;人名翻譯上的分類處理即主子用漢語拼音音譯、奴仆用英語意譯、宗教人物用拉丁文意譯、戲子用法語意譯,則是為了將西方讀者“提諸如‘這是誰’一類問題的機率減少三分之一”(Connie 1998:334),使讀者接受《紅樓夢》中的百來號人物時更為輕松,從而較易感受到閱讀“石頭故事”的樂趣;而在譯文中,微調(diào)原作內(nèi)容、書中各處“紅樓夢”的靈活翻譯、春夏的替換、東風西風的靈活處理和改紅為綠及去紅現(xiàn)象等,均旨在消減西方讀者閱讀中的陌生感,以西方讀者能夠理解的方式來盡力傳達原作的意蘊。譯本完成后,霍克思又按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將其分為5卷,每卷分取卷名,并撰寫了學術(shù)份量厚重的長序及附錄,廣涉《紅樓夢》成書與流傳過程、紅學的興起及最新研究成果、《紅樓夢》書名、《紅樓夢》作者及脂硯齋與畸笏叟考辨、曹家家世變遷、小說中大量前后矛盾敘述的探究等話題,此外還在其中向讀者交待了譯者對一些疑難翻譯的處理,說明譯者在翻譯中所遵循的原則。
總之,從翻譯底本的選擇到譯作具體翻譯策略的運用,再到譯作體制編排,均是譯者幫助讀者以較快的速度、從較高的水準走進原作故事的有心之舉,也可謂是幫助原作走向讀者的歸化之舉,原作也因此變得“易懂”、“順口”。難怪楊憲益就曾指出,“霍克思譯《紅樓夢》譯得像英國小說”(楊憲益 1995:126)。從我國傳統(tǒng)的歸化概念來看,不可否認,霍克思《紅樓夢》翻譯確實是一種歸化翻譯,但并不是韋努蒂所謂的“歸化”。
霍克思的“歸化”是譯者基于當時中西交流的現(xiàn)實境遇、翻譯目的及《紅樓夢》自身文體而采取的翻譯策略。首先,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實行‘一邊倒’外交,基本上與西方國家斷絕了來往”(雷音 2007:335),中英交流處于幾乎阻塞的狀態(tài),雙方不太了解,甚或十分陌生,如此艱難的交流語境要求譯者在文本處理中多采取歸化手段。其次,譯者的翻譯初衷或者說翻譯目的也促使譯者偏向歸化手段的運用?;艨怂肌㈤h福德師徒著手翻譯《紅樓夢》全本“是出于對原作本身的熱愛”,譯者希望“能將他們所感受到的小說魅力傳達一些給別人”(劉士聰 2004:11;7),因而他注重可讀性,旨在為企鵝古典叢書的廣大文學愛好者“講一個生動故事”(Hawkes 1989:159,Connie 1998:327-328)。為了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霍克思在翻譯中采取了歸化手段。最后,原作的文類也更為適合歸化翻譯。《紅樓夢》屬于中國古典小說,譯者在英譯時所作的是文學翻譯,譯作的好壞評判最終取決于基于準確性之上的譯文的文學性與可讀性。異化處理也許能保證原作得到完整再現(xiàn),但卻無法帶來歸化翻譯所具有的文學感染力。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霍克思選擇了歸化翻譯。雖然有些歸化之舉有過度之嫌,譬如譯論者斥為詬病的改紅為綠及去紅現(xiàn)象,在新的中英交流語境中完全可以考慮重新修改,但大多數(shù)歸化之舉在當時確有其存在的必要。我們認為,如果譯者明明意料到某種譯法或某段譯文可能會引起譯入語讀者誤讀,他卻不采取任何措施而放任自流這才是一種文化霸權(quán)意識。正如孫藝風曾言,“由于文化語境的差異以及互文性資源不一致,一味地刻意保持客觀和中立,反而導致誤讀,這種誤讀如果是可以預料的,而譯者仍然無意提供‘干預’,就可能是受某種意識形態(tài)所驅(qū)使,屬于由偏見故意而為的”(孫藝風 2004:284)。
霍克思的歸化翻譯屬于文本內(nèi)的調(diào)整,按前文的討論應該屬于語言學視域中的歸化而不是后殖民視域中的概念。韋努蒂將歸化與文化霸權(quán)劃上等號,明確指出,“各民族對外語文本和外國文化所表現(xiàn)的道德態(tài)度,即對外語文本和外國文化的尊重或缺乏尊重的態(tài)度……稱之為‘異化’和‘歸化’”(郭建中 2008)。他在后殖民語境中所揭示的歸化本質(zhì),使歸化成為后殖民主義翻譯批評家指責與唾棄的對象,而采用歸化策略的譯者也受其牽連成了譯評家們的眾矢之的。那么,韋努蒂歸化理論自身是否是個自恰的系統(tǒng)?
認真剖析此派譯論者所基于的源頭理論,我們發(fā)現(xiàn)韋努蒂歸化理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自恰。它至少存在兩大漏洞:一是“歸化”的概念界定模糊,二是韋努蒂作為理念提出者自身對待歸化理論的態(tài)度曖昧。
首先,歸化概念界定模糊。在韋努蒂的行文中,“歸化”的全稱為“通順式歸化翻譯”(Venuti 2004:98),他用以概括英美文化自17世紀開始一直占主流地位的翻譯方式,其特征是譯文透明、通順,譯者隱形。歸化是韋努蒂書中批判的靶子,其存在價值只在于它是韋努蒂重點推出的“異化”概念的對立面。何為歸化?細究起來,韋努蒂給予歸化的定義,筆者找到3處,但它們彼此間卻不能形成一條嚴密的定義鏈。在他最早的相關著作《譯者的隱形》一書中,有兩處歸化定義,第一處定義在開篇第一章,也即前文所引的定義,此處簡單概括如下:歸化即從民族中心主義出發(fā),使原文屈從于目的語文化價值觀,將作者帶回國。第二處在該書過半,討論“處于英美文化邊緣的現(xiàn)代派翻譯”話題時,韋努蒂再次解釋了歸化,但此處歸化涵義卻起了變化。原文如下:“翻譯總是包含著歸化過程,即由源語可理解性向目的語可理解性轉(zhuǎn)變的過程。但是,歸化并不等同于同化,同化是把外語文本轉(zhuǎn)化為本土主流價值觀的一種極為保守的方式”(張景華 2009:222)。這里,在翻譯倫理上備受指責的“歸化”突然回復了其為翻譯中一過程的原初面貌,而原本傾倒在“歸化”上的批評,韋努蒂新增了一個“同化”(assimilation)來安放。但“同化”一詞在此出現(xiàn)頗為突兀,且與此書開篇的“歸化”定義相混淆,而此書隨后的行文也沒有再強調(diào)“同化”與“歸化”之異,真是徒增讀者困惑。
3年后,韋努蒂為《勞特利奇翻譯研究百科全書》(RoutledgeEncyclopediaofTranslationStudies)撰寫 “翻譯策略”辭條,筆者從中又發(fā)現(xiàn)了“歸化”的定義。不過,此次,他將之前區(qū)分使用的“歸化”與“同化”概念融合在一起,這樣定義歸化:“遵守目的語文化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對外語文本采取公然保守的同化手段,使其迎合本土的典律、出版潮流和政治同盟”(Baker & Saldanha 2009:240)。這里,“歸化”儼然成了“保守的同化手段”,那么豈不又與韋努蒂第二處“由源語可理解性向目的語可理解性轉(zhuǎn)變”的歸化定義相抵牾?難怪澳大利亞的翻譯工作者安東尼·皮姆(Anthony Pym)和美國翻譯理論家瑪麗亞·鐵木志科(Maria Tymoczko)不約而同對韋努蒂有“定義不嚴、論證不密”(Baker & Saldanha 2009:285)的批評。在韋努蒂理論中,“歸化”準確地說只是一個作為概念的概念,所以界定前后不一,定義空洞而缺乏可操作性。
其次,韋努蒂自身對待歸化、異化態(tài)度曖昧。他在《譯者的隱形》中一方面不遺余力地提倡異化翻譯并將歸化翻譯打入另冊,可另一方面他又指出,“即使那些歸化異域文化的譯文,也可以通過對本土業(yè)已確立的經(jīng)典提出質(zhì)疑,而對‘本土文化’進行異化性干預”(Venuti 1998:11);而在《翻譯之恥》(TheScandalsofTranslation:TowardanEthicsofDifference)一書中,他一方面將歸化、異化理論推向極致,從“謀略和政治層面上升到倫理道德層面”(劉亞猛 2005),推出“存異倫理”(ethics of difference)與“化同倫理”(ethics of sameness),以譯文加強或是削弱了本土文化的種族中心主義傾向為翻譯的道德評判標準,明確提出“集納了各種異化傾向”(Venuti 1998:81)的譯文為好翻譯,但另一方面,“在同一本書的其他表述中,韋努蒂就歸化翻譯的認識論地位及實際效果、異化翻譯的真正目的、‘抵抗性譯文’體現(xiàn)的外異性的本質(zhì)等關鍵問題對自己的‘存異倫理’發(fā)難,從而在實際上造成了在搭臺的同時又加以拆臺的吊詭局面”(劉亞猛 2005:41)。據(jù)劉亞猛的分析,結(jié)合韋努蒂2000年及2003年相繼發(fā)表的學術(shù)論文《翻譯、社群、烏托邦》和《翻譯德里達論翻譯的文章:相關性及學科阻抗》,顯然,韋努蒂的醉翁之意不在“用一個新的、更為‘道德’的實踐范式取代一個不符合翻譯倫理原則的老結(jié)構(gòu),而是通過在現(xiàn)有以及后起的結(jié)構(gòu)中造成其‘中心’和‘邊緣’不斷互相‘戲動’,將‘去中心化’的過程一直進行下去”。因而,“他的理論體系雖然看上去嚴密一致,其內(nèi)部卻充滿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和張力。他給人一種為崇高的跨文化政治、道德理想而學術(shù)的強烈印象,然而真正驅(qū)動著他的理論實踐的卻更可能是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所謂‘戲動’(play)原則和一種稍加掩飾的‘本土文化利益至上主義’”(劉亞猛 2005:41)。
我國翻譯界的部分學者不顧韋努蒂理論的內(nèi)在矛盾及該理論的提出原旨,徑直照搬并機械套用在我國翻譯作品的分析批評中,所得的結(jié)論自有其先天的偏狹、難以服眾。在韋努蒂的經(jīng)典案例中,將外國詩歌改譯得面目全非的美國詩人龐德的譯詩是異化翻譯,因為他的仿古策略抵制了當時英美文化流行的價值觀。英國內(nèi)科醫(yī)生兼翻譯家諾特(John Nott)和英國政治家兼作家蘭姆(George Lamb)分別嘗試過全文翻譯卡圖盧斯作品,兩位譯者最顯著的區(qū)別表現(xiàn)在對待拉丁文本中的異教性欲及有關肉體的粗鄙語言的不同態(tài)度上。韋努蒂認為,諾特原封保留原作內(nèi)容的翻譯是一種文化復原而蘭姆的刪減則是將拉丁文本同化在同時代貴族階級的性道德改良運動中,因而他們的譯作在韋努蒂眼中分別代表著異化和歸化的兩個極端。意大利作家塔爾凱蒂(Iginio Ugo Tarchetti)挪用外語文本的翻譯手段為意大利帶來了哥特式小說的新門類,韋努蒂以此例說明翻譯中精心選擇外語文本也是異化翻譯的一類;美國詩人布萊克本(Paul Blackburn)作為科塔薩爾的代理人和譯者,借助通順的譯文致力于使英語中的外國文學典律接受拉美小說,也達到了修正本土文化價值觀的目的,韋努蒂認為這樣的翻譯也是新時期異化翻譯的典范。
那么,依照韋努蒂的上述邏輯,霍克思《紅樓夢》全譯本究竟屬于歸化翻譯還是異化翻譯呢?如果從古詞、古韻律或磕絆句法的運用來看,霍譯《紅樓夢》顯然屬于歸化翻譯,因為他的譯語流暢易懂。但若從保留原作有關性描寫的語言及擴而言之保留原作的粗鄙語方面來看,霍克思的譯文又可歸為異化翻譯,因為霍克思并沒有在此方面對原作刪改。而從翻譯中外語文本的精心選擇帶來異化效果來看,霍譯也似乎更可歸屬異化翻譯之列,因為霍克思正式著手翻譯《紅樓夢》在上世紀60年代末,當時英國小說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之風正盛,作家普遍喜愛采用“戲擬、改編、拼湊”手法,有時甚至“不同文類自由交叉乃至嫁接融合”(李賦寧等 2001:562)。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作家B.S.約翰遜的《阿爾伯特·安杰羅》(1964)的書頁有打孔,讀者閱讀時可以從這一部分漏到另一部分;他的《不幸的人》(1969)則完全由活頁構(gòu)成,讀者可以隨意取閱。在這樣的背景下,霍克思執(zhí)意向西方引薦的卻是《紅樓夢》這樣一部講究傳統(tǒng)敘述技法、故事完整、細節(jié)描寫真實的世情小說,這樣的外語文本選擇至少在客觀上形成了對當時流行的西方經(jīng)典小說創(chuàng)作的挑戰(zhàn)。從“異化翻譯……抵抗主流價值觀”(Venuti 2004:148,張景華2009:165)的定義來看,霍克思的《紅樓夢》譯本自然應歸屬異化翻譯。上述的分析告訴我們,韋努蒂的理論在實際的翻譯批評操作上困難重重。他對所接觸的每一部譯本關注的焦點均在該本翻譯中是否存在異化因子上。他竭力搜尋譯本中的異化之處并依賴此點來界定譯者的異化傾向,反之則將譯本打入歸化一列。這樣的判斷不僅過于主觀而且非常缺乏可操作性,因為每個譯本實際都是歸化翻譯與異化翻譯的綜合體,翻譯是二者間的動態(tài)平衡過程。韋努蒂卻以譯本中存在的某一項異化事實為劃分依據(jù),極易以偏概全,其結(jié)論的合理性也大打折扣。
歸化概念在我國有傳統(tǒng)語言學視域中的歸化和新世紀韋努蒂后殖民視域中的歸化之分,兩者論域不同、本質(zhì)不同,討論譯作時混用二者易造成翻譯批評的混亂。韋努蒂歸化概念論域狹窄,且此理論自身并非一個自洽的體系,存在歸化概念界定模糊和論者論述態(tài)度曖昧等問題,我國學者盲目拿來、機械套用,其中的風險自不待言?;艨怂嫉摹都t樓夢》譯本中確實有不少歸化之舉,但此歸化非彼歸化,譯論者如據(jù)之以上升到文化霸權(quán)意識高度的韋努蒂歸化概念來為霍譯本粘貼標簽并大肆撻伐,實有不當之嫌。香港翻譯研究者孔慧怡曾提醒,“翻譯批評者自身也須要檢視可能帶有的偏見”(Roberts 1995:135)。應該指出,霍克思的《紅樓夢》譯本并沒有被視為經(jīng)典譯作,而且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也不大可能。譯本的價值應該得到肯定,譯者的經(jīng)驗教訓也值得后人好好總結(jié)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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