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印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 100191)
Talmy把語言分為動詞框架語言和衛(wèi)星框架語言兩大類(verb-framed languages 和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Talmy 2000b:222),下文簡稱V-語言和S-語言)。Talmy認為現(xiàn)代漢語屬于S-語言(Talmy 2000b:272)。對于現(xiàn)代漢語是否屬于S-語言,學界一直存在爭議。Slobin認為除了上述兩種類型外,還存在均衡框架語言(equipollently-framed languages, 下文簡稱E-語言)(Slobin 2006:64)。Slobin認為現(xiàn)代漢語屬于E-語言。關(guān)于現(xiàn)代漢語類型歸屬問題的研究呈逐年增長的趨勢。代表性的研究有Tai(2003),Chu(2004),Chen(2005),Slobin(1996, 2004, 2006), Talmy(2012),嚴辰松(1998,2005,2008),史文磊(2011a,2011b),李雪(2008,2010),等等。
但通過仔細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既往研究存在兩大嚴重缺陷:第一,研究者普遍忽視了Talmy所說的“運動事件”不僅包括空間中位移性質(zhì)的物理運動,例如“石頭從山上滾到山下”,還包括靜態(tài)的“持續(xù)的存在”,例如“書在桌子上”。這一點僅從Talmy對運動事件的定義就可以明確:“我們把含有運動及持續(xù)性靜態(tài)位置的情景都看作是運動事件”。這種靜態(tài)的運動事件在研究中幾乎完全被忽視了,這正是本文的研究對象,我們簡稱為靜態(tài)事件。第二,既往研究在方法論上也都存嚴重缺陷。它們大都沒有遵循Talmy對語料的3點要求, 即口語化、使用頻率高、普遍性強(Talmy 2000b:27)。由于這兩大嚴重缺陷的存在,直接導致研究內(nèi)容不全面,研究方法不科學。最終導致現(xiàn)代漢語的類型歸屬目前至少有5種結(jié)論的現(xiàn)狀。這5種類型為:S-語言(張亞鋒 2007:42)、V-語言(Tai 2003,吳建偉2009)、E-語言、S-語言和V-語言兼有型(唐曉磊 2008:30)、S-語言V-語言以及E-語言兼有型(闞哲華 2010),僅列舉幾個關(guān)鍵文獻。這種現(xiàn)狀呼喚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研究,尤其是對靜態(tài)事件的研究。
為了克服以上兩大缺陷,本研究首先將被學界普遍忽視的靜態(tài)運動事件作為研究對象,在語料上搜集使用口語語料,力圖在Talmy理論框架下給現(xiàn)代漢語類型歸屬更準確定位。為此,本文設(shè)計了10張有代表性的靜態(tài)圖片,通過在校園等公共場所采訪50名受試來搜集第一手口語語料。
由于很多文獻中都有對Talmy詞匯化模式理論的論述,本文不再贅述。本文第二部分將介紹方法論;第三部分是主要發(fā)現(xiàn)及討論;第四部分為結(jié)論。
材料:共設(shè)計10張靜態(tài)圖片,見“附件2試驗用圖片總庫Picture 1-10”。這些靜態(tài)圖片都含有一個焦點物體,一個背景物體。
受試:受試50名,均為漢語為母語的成年人。采訪地點為京內(nèi)幾所高校校園、幾個公園、以及公交車上。采訪從2012年4月初開始,持續(xù)大致4周時間。男女性別大致各占50%。
語料搜集過程:把附件2中的10張圖片分別打印在10張A4的白紙上,一張一個圖。采訪過程大致如下:
采訪者:“您好,我是……大學的學生,現(xiàn)在幫助老師做一個課題,就是看圖片回答問題,只占用您幾分鐘時間,您愿意配合一下嗎”。
受試:“可以呀”。
采訪者:“您能告訴我,在這張圖片里,書在哪里嗎?”(以圖片P1為例)。
受試:……
此后,采訪者繼續(xù)對圖片P2-P10進行采訪。問題大致如下:“(那)xxx在哪里呢?”(xxx表示圖片中的焦點物體,下同。);或者 “xxx呢?”;或者 “(那)xxx在哪里呢?”。
語料整理與分析:整個采訪過程全部錄音。根據(jù)錄音,轉(zhuǎn)寫成文字。50名受試,10張圖片。這樣共得到500條答案,也就是整理出500個句子。本文第三部分討論本研究的主要發(fā)現(xiàn)。
本文對50位受試所做出的500個答句做了窮盡性分析。經(jīng)過概括,我們得到9個類型,按照出現(xiàn)頻率高低用大寫羅馬數(shù)字標出,從I 到IX,見表1(表中符號說明:VP=動詞短語,NP=名詞短語,LNP=方位名詞短語(Locative NP),PP=介詞短語)。因為主語不涉及路徑的詞匯化問題,因此在統(tǒng)計中主語沒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
下面,分別介紹這9個類型,確定路徑語義成分出現(xiàn)的位置。Talmy認為,在運動事件中,[路徑]具有類型學意義,并提出核心圖式的概念,核心圖式= [路徑]+([背景])。核心圖式詞化并入(或稱編碼)的位置有兩種:動詞詞根和衛(wèi)星詞,見例①。
表1 詞匯化模式類型
①a. The students entered the classroom. (學生們進入了教室。)
動詞enter=[Move]+ [Path](從教室外進入教室內(nèi)的路徑。)
b. The stone rolled down the hill. (石頭滾下山坡。)
衛(wèi)星詞down=[Path](從山上往山下滾動的路徑。)
c. The book lay on the table. (書放在桌子上。)
衛(wèi)星詞on=[Path](書放置的地點。)
根據(jù)語言詞化并入核心圖式的偏好,Talmy把語言分為V-語言和S-語言兩大類型。核心圖式傾向于出現(xiàn)在動詞詞根上的,歸為V-語言(如例①a),傾向于出現(xiàn)在衛(wèi)星詞中的(如例①b和例①c),為S-語言。本文研究的靜態(tài)事件正如例①c。例①c中路徑表現(xiàn)為表達位置的介詞on。 因此,在本研究中,我們須要觀察核心圖式出現(xiàn)的位置。
②:類型I:V在+LNP(動詞“在”+方位名詞短語)
a.S7P1:“書在第一個夾層里?!?/p>
b.S10P1:“這個書應該在書架第一個格子里?!?/p>
c.S17P1:“它在書柜上?!?/p>
d.S21P1:“書在書架上面?!?/p>
e.S40P1:“書在架子上?!?/p>
例②說明,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方位名詞可以回答像“……在哪里?”這樣的問話。方位名詞構(gòu)成的詞組在句中充當背景。以上5個回答中,方位詞“里”、“上”、“上面”在語義上等同于Talmy所說的如介詞和小品詞等屬于封閉類的衛(wèi)星詞類。雖然在漢語中,這些方位詞劃為名詞類別,但是在數(shù)量上十分有限,因此屬于Talmy所討論的封閉語類。我們得出結(jié)論:類型I:[路徑]=方位詞=衛(wèi)星語素。
③:類型II:LNP(方位名詞短語)
a.S9P2:“樹干上?!?/p>
b.S36P2:“樹上?!?/p>
c.S37P2:“樹干里面吧?!?/p>
d.S47P2:“樹的中間?!?/p>
e.S4P3:“車子左邊。”
類型II中的句子可以單獨回答什么物體在什么地方的問句。和類型I一樣,類型II含有方位詞。整個句子可以看成是類型I中句子的省略形式。因此,我們也可以得出結(jié)論:類型II:[路徑]=方位詞=衛(wèi)星語素。
④:類型III:VP方式+PP在(方式動詞+ 介詞“在”短語)
a.S5P2:“刀子插在樹上?!?/p>
b.S10P2:“刀子插在樹干上。”
c.S21P9:“電視機擺在地上么。”
d.S7P10:“繩子架在空中?!?/p>
e.S10P10:“繩子掛在兩個懸崖的中間?!?/p>
類型III中的句子,出現(xiàn)了表示方式的動詞,例如“插”、“擺”、“架”和“掛”等。方式動詞后面是由介詞“在”引導的介詞短語。路徑語義毫無疑問是在介詞短語中。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類型III:[路徑]=介詞短語=衛(wèi)星語素。
⑤:類型IV:VP在+ NP(動詞“在”+名詞短語)
a.S12P1:“書在書架的第一層?!?/p>
b.S22P1:“書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層?!?/p>
c.S31P1:“書在書架的二層?!?/p>
d.S32P1:“書在書架的最高的一層。”
e.S46P1:“書在這個柜子的第一排?!?/p>
在類型IV的句子中,動詞應該是“在”,后面表示背景的為名詞短語。關(guān)于路徑信息,我們有3種考慮。第一,路徑在動詞“在”中。第二,路徑在名詞短語中。第三,路徑信息既不在動詞“在”中,也不在表示地點的名詞短語中,而是在整個構(gòu)式中。無論哪種情況,都需要進一步研究。動詞“在”加上地點名詞的表達,在口語中很常見。例如“故宮在北京”和“自由女神在紐約”等。
⑥:類型V: PP在+VP方式(介詞“在”短語+方式動詞)
a. S3P2:“在樹的中間插著呢?!?/p>
b.S21P4:“在頭上戴著?!?/p>
c.S21P5:“在車里頭呆著?!?/p>
d.S14P6:“在水上漂著?!?/p>
e.S18P6:“在水上游唄?!?/p>
我們認為,類型V與類型III本質(zhì)上相同,只不過方式動詞與介詞“在”引導的介詞短語前后位置互換。因此,類型V:[路徑]=介詞短語=衛(wèi)星語素。
⑦:類型VI:NP(名詞短語)
a. S25P1:“柜子的頂層?!?/p>
b.S28P1:“第一格?!?/p>
c.S25P4:“頭頂?!?/p>
d.S23P5:“副駕駛位置?!?/p>
e.S42P5:“副駕駛?!?/p>
類型VI中的句子,都是表示位置或地點的名詞短語。本類型可以看成是類型IV句子的省略形式,我們認為其句法性質(zhì)與類型IV相同。因此,無法確定路徑語義的歸屬。
⑧:類型VII:LNP+VP方式(方位名詞+方式動詞)
a.S36P5:“車前坐著?!?/p>
b.S3P6:“水面上……浮著?!?/p>
c.S3P8:“天上飛?!?/p>
d.S39P8:“樹上飛著?!?/p>
e.S3P10:“兩座山的中間拴著呢?!?/p>
類型VII中,路徑語義在動詞之外的方位詞。因此,類型VII與類型I和II相同,類型VII:[路徑]=方位詞=衛(wèi)星語素。
⑨:類型VIII:VP方式+ NP(方式動詞+名詞短語)
a.S12P10:“繩子橫跨山崖?!?/p>
b.S15P10:“繩子在……跨過懸崖?!?/p>
c.S30P10:“繩子……連接兩個懸崖上?!?/p>
本句型中,路徑在動詞“跨”、“連接”和“連”中。因此,類型VIII:[路徑]=動詞詞根。
⑩:類型IX:VP方式(方式動詞)
a. S11P10:“繩子在兩個懸崖之間,把兩個懸崖連起來。
本句型為“把”字句子,我們認為是動詞“連”提供了路徑語義。因此,類型IX:[路徑]=動詞詞根。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在動詞詞根以外的成分中表達路徑語義的類型為I,II,III,V和VII。由動詞詞根表達路徑語義的類型為VIII和IX。對于類型IV和VI中路徑語義的編碼情況,難以判斷。以上各種類型中的路徑信息情況見表2。
根據(jù)以上發(fā)現(xiàn),本研究考察的語料支持如下結(jié)論:現(xiàn)代漢語為衛(wèi)星框架語言,即S-語言。
靜態(tài)的運動事件是運動事件的兩大組成部分之一。其另一個組成部分是“位移”性質(zhì)的物理運動,這一部分得到了廣泛研究,靜態(tài)的運動事件被學界所忽視。就方法論而言,研究“位移”性質(zhì)的物理運動事件的文獻大部分沒有遵循Talmy關(guān)于語料的要求。本文遵循Talmy對語料的要求,力圖研究現(xiàn)代漢語靜態(tài)運動事件的詞匯化模式,以此來考察漢語的類型歸屬。本文結(jié)論認為,現(xiàn)代漢語屬于衛(wèi)星框架語言,即S-語言。由于本文的局限性,尚有許多后續(xù)研究可以開展,簡述如下。
本文使用的10張圖片是隨機選取的。這種隨機選取不一定準確反映現(xiàn)代漢語在實際使用中靜態(tài)事件的實際分布。如何選取和實際語言使用相一致的靜態(tài)事件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受試數(shù)量有限,可以考慮擴大受試數(shù)量。同時可以具體研究不同年齡、職業(yè)和性別等不同層面人群對靜態(tài)事件的描述。
類型IV:VP在+ NP(動詞“在”+名詞短語)和類型VI:NP(名詞短語),具有特殊性。這種“在+地點”的用法在漢語口語中十分普遍。例如,“故宮在北京”和“老張在河北”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類句型中的例子基本上來自對圖片P1、P5、P8和P9的描述。如果把這種句型定性為動詞“在”含有路徑語義,并且在試驗中大量使用此類圖片,那么最終結(jié)論就會是現(xiàn)代漢語是動詞框架語言,直接挑戰(zhàn)本文目前的結(jié)論。
因此,本文建議,對現(xiàn)代漢語中靜態(tài)事件的語義編碼形式以及這些形式在口語語料庫中的分布情況進行全面研究。
表2 S-語言/V-語言
闞哲華. 漢語位移事件詞匯化的語言類型探究[J]. 當代語言學, 2010(2).
李福印 張煒煒. 認知語義學[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3.
李 雪. 英漢移動動詞的詞匯化模式差異及其對翻譯的影響[J]. 外語學刊, 2008(6).
李 雪. 英漢移動動詞詞匯化的對比研究[J]. 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 2010(2).
史文磊. 國外學界對詞化類型學的討論述略[J]. 解放軍外語學院學報, 2011a(2).
史文磊. 漢語運動事件詞化類型的歷時轉(zhuǎn)移[J]. 中國語文, 2011b(6).
唐曉磊. 現(xiàn)代漢語運動類事件表達的結(jié)構(gòu)特征[J]. 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 2008(4).
吳建偉. 迎合運動事件路徑語義的句法研究[J]. 山東外語教學, 2009(5).
嚴辰松. 運動事件的詞匯化模式[J]. 解放軍外語學院學報, 1998(6).
嚴辰松. 英漢語表達“實現(xiàn)”意義的詞匯化模式[J]. 外國語, 2005(1).
嚴辰松. 倫納德-泰爾米的宏事件研究及其啟示[J]. 外語教學, 2008(5).
張亞鋒. 漢語是衛(wèi)星框架化語言嗎[J]? 孝感學院學報, 2007(S1).
Chen, L. The Acquisition and Use of Motion Event Expression in Chinese[D]. University of Louisiana at Lafayette, 2005.
Chu, C. Event Conceptu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 Realization: The Case of Motion in Mandarin Chinese[D]. University of Hawaii, 2004.
Slobin, D. Two Ways to Travel: Verbs of Motion in English and Spanish[A]. In M. Shibatani & S. Thompson(eds.).GrammaticalConstructions:TheirFormandMeaning[C].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
Slobin, D. Verbalized Events: A Dynamic Approach to Linguistic Relativity and Determinism[A]. In S. Niemei-er & R. Dirven(eds.).EvidenceforLinguisticRelativity[C].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00.
Slobin, D. Language and Thought Online: Cognitive Consequences of Linguistic Relativity[A]. In D. Gentner & S. Goldin-Meadow(eds.).AdvancesintheInvestigationofLanguageandThought[C]. Cambridge/MA: MIT Press, 2003.
Slobin, D. The Many Ways to Search for a Frog: Linguistic Typology and the Expression of Motion Events[A]. In S. Str?mqvist & L. Verhoeven(eds.).RelatingEventsinNarrative:TypologicalandContextualPerspectives[C]. Mahwah, NJ: 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2004.
Slobin, D. Linguistic Representations of Motion Events: What is Signifier and What is Signified?[A]. In C. Maeder, O. Fischer & W. Herlofsky(eds.).Outside-In-Inside-Out[C].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05.
Slobin, D. What Makes Manner of Motion Salient? Exploration in Linguistic Typology, Discourse, and Cognition[A]. In M. Hickmann & S. Robert(eds.). Space in Languages: Linguistic Systems and Cognitive Categories[C].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06.
Tai, J. Cognitive Relativism: Resultative Construction in Chinese[J].LangageandLinguistics, 2003(2).
Talmy, L.TowardaCognitiveSemantics. Volume I:ConceptStructuringSystems[M].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0a.
Talmy, L.TowardaCognitiveSemantics. Volume II:Typo-logyandProcessinConceptStructuring[M].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0b.
Talmy, L. Main Verb Properties[J].InternationalJournalofCognitiveLinguistics, 2012(1).
附件 圖片Picture 1-10(簡稱P1-P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