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留詩》與葉法善的不事著述

周偉華

(麗水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機(jī)電信息分院，浙江 麗水 323000)

論《留詩》與葉法善的不事著述

周偉華

(麗水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機(jī)電信息分院，浙江 麗水 323000)

摘要：大唐高道葉法善臨化前所詠《留詩》，簡要地概括了他的一生及其胸臆之所向，被學(xué)界視為葉法善的代表作。用符合文字本意以及當(dāng)時時代語境的語言對《留詩》進(jìn)行直譯，從格律上，《留詩》應(yīng)為古詩而非五律，“宛利城”為有待于法音充滿之城，葉法善不事著述乃是因為履行“道常無名”的宗旨。

關(guān)鍵詞：葉法善；《留詩》；宛利城；不事著述

葉法善(616-720)，大唐著名高道，字道元，一字道素，出身于括州松陽(會稽之南鄉(xiāng)，隋之處州，唐之括州，今浙江麗水)一個自曾祖以來四代習(xí)道的道士世家，是天師派的重要領(lǐng)袖。他歷經(jīng)高宗、武氏、中宗、睿宗和玄宗五朝，見寵五朝君主，成為玉真公主及玄宗的“尊師”。葉法善以其道行高超、慈善濟(jì)世，成就于德隆位顯、安康期頤，為世所重，是時名隆盛的一代“道教宗師”。

葉法善留存至今的著作，除了早就已被確證的《乞歸鄉(xiāng)上表》、《乞回授先父表》、《乞歸鄉(xiāng)修祖塋表》、《留詩》、《報弟子仲容書》之外，還有疑似的《亢倉子》(洞靈真經(jīng))、《大易志圖參同經(jīng)》、《骨髓靈文》、《北帝靈文》、《天真皇人九仙經(jīng)》等。確證的乃是無可否定，疑似的則是難以詳考。

收錄于《全唐文》第923卷的《乞歸鄉(xiāng)上表》、《乞回授先父表》、《乞歸鄉(xiāng)修祖塋表》，屬于應(yīng)事而制的官樣文章。從夏朝開始實(shí)行宗法制以來，富貴不還鄉(xiāng)無異于錦衣夜行，功名成就者往往會光宗耀祖、封妻蔭子，葉法善達(dá)到了足以光耀父祖的官位，故有回鄉(xiāng)授先父及修祖塋之為。同樣收錄于《全唐文》第923卷的《報弟子仲容書》云：

汝將吾詩及書進(jìn)上，不得求官，當(dāng)奉詔監(jiān)喪，歸葬括蒼。吾去后百六十年外，卯山當(dāng)出一人，更過于吾。若有人于吾舊居修行，即其人也。[1]

全文很短，只有五十幾個字，是對弟子囑咐后事以及對于松陽卯山一百六十年之后的預(yù)言。唐末沈汾《續(xù)仙傳·酆去奢》記載，酆去奢在葉法善去世百六十年后前來松陽，在卯山修煉近二十年，可證葉法善預(yù)言不虛。

《留詩》以形似律句的五古簡要概括了作者的一生及其胸臆之所向，早已被學(xué)界視為葉法善的代表作。

一、《留詩》直譯及異解之辨

昔在禹余天，還依太上家；

忝以掌仙錄，去來乘煙霞；

暫下宛利城，渺然思金華；

自此非久住，云上登香車。

適向人間世，時復(fù)濟(jì)蒼生；

度人初行滿，輔國亦功成；

但念清微樂，誰忻下界榮；

門人好住此，翛然云上征。

退仙時此地，去俗久為榮；

今日登云天，歸真游上清；

泥丸空示世，騰舉不為名；

為報學(xué)仙者，知余朝玉京。[2]

這是《留詩》三首，收錄于《全唐詩》第860卷。詩本無題，因是葉法善臨終遺留，故收錄者將此三詩題之為“留”。我們將這三首詩直譯如下：

以前我住在三十三天之上的上清境禹余天，那里與太上老君的住處相依為鄰；

有點(diǎn)勉為其難地掌管仙府里造冊登記的工作，上班來去都是乘煙霓霞彩而行；

暫時離開禹余天我下到與法有緣的宛利城，翹首思念中元金華宮以及玉清境；

這宛利城并非永久居住之地，我正乘坐芳香馥郁的車子在云中返程回歸上清。

人間世就像那等待法音周遍的宛利城，我之所以下凡來此就是為了濟(jì)助蒼生；

救度世人的道行我已初步地圓滿了，輔佐國家的功德也算是得到應(yīng)有的完成；

我總是想念玉清境清微天的逍遙快樂，不曾對這人間世的聲色繁榮感到歡欣；

皈依于我門下的弟子啊你們繼續(xù)好好住世吧，我已得大自在向云天之上起程。

我原本就在天上，只因退出仙班而來度人，所以下到俗世能夠享得長久的尊榮；

就在今日我登上白云縹緲的天界，歸返先前真神所居的仙班重新游歷上清境；

如同太乙帝君下在人身為泥丸君向世人演示了道法，騰空飛舉而去不求虛名；

其實(shí)我只為告知世間學(xué)道求仙之人，好讓你們曉得我回玄都玉京向神王朝覲。

對葉法善深有研究的丁煌將《留詩》的體裁視為五律，[3]其實(shí)是錯誤的。五律必須符合格律，以平仄對粘，以字詞對仗。三首《留詩》在平仄上完全出律了。例如，第一首就是首句仄起不入韻的。五律平仄格式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第一首卻是：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仄平平平。共有十多處出格。三首詩每句的第二、四字的平仄幾乎全都與上下句不相對粘，每首的三、四句與五、六句也沒形成字詞對仗的兩個對聯(lián)，應(yīng)該屬于五古。好在它押韻無誤，否則就等于是佛經(jīng)里最為常見的偈了。

其實(shí)，比五律易于寫作的五古，才更像是葉法善所作。因為，世上并無天生的詩人，尤其對非自由體的詩來說更是如此。一個平時幾乎從不寫詩的人，哪會一寫詩就能合乎格律呢？

雖然三首五古的《留詩》屬于作者絕筆之遺言，但內(nèi)容無異于游仙詩。詩中的禹余天(大羅四天之一，屬于上清境)、太上家(太上老君的住處)、金華(玉清境三元宮的中元宮)、清微(大羅四天之一的清微天)、上清(上清境，靈寶天尊所治)、玉京(盤古大帝元始天尊所居，是為神王之宗的玄都)，都是天神居住之處。詩的大意是說作者原本就在天界，悠游三清仙境，下凡度人輔國，功成行滿，重返天上。

有些學(xué)者將詩中的“退仙”誤解為謫仙。朱連法的《葉法善傳略》就認(rèn)為《留詩》是葉法善說自己本為仙人，犯了天條，貶謫至人間，仙志猶存。他還引用《道教文學(xué)史》作者詹石窗對隱含詩中的作者本意深入剖析：“葉法善想象自己本為上界仙官，皈依太上老君，掌管仙家圖箓，來去騰云駕霧，上下乘煙履霞。不料犯天條而成謫仙人，但他不甘居庸為凡，愿續(xù)仙志，濟(jì)渡蒼生。他回顧了行善積德、教化信眾、輔佐國主，終于行滿功成的一生，并希望從此離開塵俗，返游上清妙境。他在詩中向門徒傳授學(xué)道的秘訣，也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盵4] 252吳真的《為神性加注——唐宋葉法善崇拜的造成史》第二章第三節(jié)也是如此誤解的：“這三首遺世詩是葉法善唯一留世的詩歌，語言平實(shí)，多用道經(jīng)的隱喻和典故。詩中重復(fù)出現(xiàn)禹余天、清微、上清、宛利城、玉京等等道教的仙界意象，意在強(qiáng)調(diào)自己乃是仙界掌仙錄的謫仙，為了救濟(jì)蒼生而下凡，最后完成在人間輔國和度人的修行，歸返云天?！盵5]

這種誤解，是把《唐鴻臚卿越國公靈虛見素真人傳》里的“年十五中毒殆死……遠(yuǎn)訪茅君，相遇，岳骨上起，目瞳正方。微笑曰：爾來乎，汝名已登仙格，身逢魔試，故相救而免，當(dāng)以輔人弼教為意”、“十月上甲夜半……焚香愿念，忽聞空中鳴鐘擊磬管弦簫瑟之音。起而視之，俄頃見騎從滿室，內(nèi)有三神人，各長八尺余，容貌異常，衣云錦之衣，戴通天冠。真人俯伏虔請。神人曰：‘汝但復(fù)坐勿恐，太上遣吾喻汝，汝合得道，蓋昔是太極紫微左宮仙翁領(lǐng)校簿，書錄諸仙，及天下得道之士名字，增年減算，一月三奏，綠汝失謹(jǐn)，曾于休暇之日，游乎八荒。因茲降下人世，更修功累德。行滿之日，當(dāng)復(fù)汝仙位……’又一神人曰：‘卿今退真，下生人世。宜廣建功德’”，[6]328跟《太平廣記·葉法善傳》里的“石室內(nèi)遇三神人，皆錦衣寶冠，謂師曰：我奉太上命，以密旨告子，子本太極紫微左仙卿，以校錄不勤，謫于人世”[7]附會起來，將“汝名已登仙格，身逢魔試，故相救而免”、“綠汝失謹(jǐn)，曾于休暇之日，游乎八荒，因茲降下人世”、“卿今退真，下生人世”解讀為在天上遭到了貶謫，因而下凡于人間。

對《留詩》及葉法善的解讀，應(yīng)當(dāng)以文本中錄有《留詩》的《唐鴻臚卿越國公靈虛見素真人傳》為主，參考《太平廣記·葉法善傳》而不進(jìn)行附會。因為，“謫于人世”是在未錄《留詩》的《太平廣記·葉法善傳》里出現(xiàn)的，《留詩》與《唐鴻臚卿越國公靈虛見素真人傳》里皆無“貶謫”之語，所以，不能將“退仙”理解為謫仙，畢竟，退與謫不是通假字。

二、宛利城異解之辨

《留詩》第三首中的“退仙”被誤解為謫仙，跟第一首中的“宛利城”大有關(guān)系。李丹、王陳亮的《唐葉法善家族三碑考》、吳真的《唐宋時期道士葉法善崇拜發(fā)展研究》和朱連法的《葉法善傳略》，都說“宛利城是元始天尊教化天地時的南方仙境”，[4]250于是，“暫下宛利城，渺然思金華”會很直觀地被誤解成“暫時從仙境宛利城下來，來到人間世，在人間世，我渺渺然地思念金華仙境”。其實(shí)，“暫下”是暫時地從“禹余天”下到“宛利城”。作《留詩》之時，是葉法善“云上登香車”、“翛然云上征”、“今日登云天，歸真游上清”所指的“今日”，即“暫下”已畢，已返“云上”，從而展開對“暫下”在“宛利城”的回顧。這個筆法，跟“退仙時此地，去俗久為榮”一樣，“暫下”和“去俗”都是重返天界之時對曾經(jīng)去過的下界、俗世的返視。

宛利城，在《中華道藏·道門經(jīng)法相承次序》的“玄都八方”里是“南宛利城，棄賢世”；[6]1689在《云笈七籖·道教本始部·靈寶略紀(jì)》里則是一座有待法音充滿的城市。茲錄《云笈七籖》的《靈寶略紀(jì)》全文如下：

述曰：經(jīng)法元起量世，所謂與虛空齊量，信不可計，劫劫出化，非所思議。過去有劫，名曰龍漢。爰生圣人，號曰梵氣天尊，出世以《靈寶》教化，度人無量，其法光顯大千之界。龍漢一運(yùn)，經(jīng)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劫，氣運(yùn)終極，天淪地崩，四海冥合，乾坤破壞，無復(fù)光明。經(jīng)一億劫，天地乃開，劫名赤明，有大圣出世，號曰元始天尊，以《靈寶》教化，其法興顯，具如上說。赤明經(jīng)二劫，天地又壞，無復(fù)光明，具更五劫，天地乃開。太上大道君以開皇元年托胎于西方綠那玉國，寄孕于洪氏之胞，凝神瓊胎之府三千七百年，降誕于其國郁察山浮羅之岳，丹玄之阿側(cè)，名曰器度，字上開元。及其長，乃啟悟道真，期心高道，坐于枯桑之下，精思百日，而元始天尊下降，授道君靈寶大乘之法十部妙經(jīng)。元始時仍住其國長樂舍中，普為時俗人天開暢大法。是時得道之人，塵沙非譬。元始乃與道君游履十方，宣布法緣，既畢，然后以法委付道君，則賜道君太上之號。道君即為廣宣經(jīng)箓，傳乎萬世。爾時十方大法布滿，唯宛利城境法音未周，而此土眾生與法有緣。

在昔帝嚳時，太上遣三天真皇赍靈寶五篇真文以授帝嚳，奉受供養(yǎng)，彌其年稔，法箓傳乎世。帝嚳將仙，乃封之于鐘山。鐘山在西北弱水之外，山高萬五千里。至夏禹登位，乃登名山巡狩，度弱水，登鐘山，遂得帝嚳所封靈寶真文。于是奉持出世，依法修行。禹唯自修而已，不傳于世，故禹得大神仙力，能鑿龍門，通四瀆。功畢，川途治導(dǎo)，天下又安。乃托尸見死，其實(shí)非死也。故智者美其跡，真人知其靈。禹未仙之前，乃復(fù)封之，鎮(zhèn)乎北岳及包山洞庭之室。距吳王闔閭時，王出游包山，見一人在中，問曰：“汝是何人？”答曰：“我姓山，名隱居?！标H閭曰：“子在山必有異見者，試為吾取之。”隱居諾，乃入洞庭，訪游乎地天一千五百里，乃至焉。見一石城，不敢輒入，乃于外齋戒三日然后入。見其石城門開，于室內(nèi)玉幾上有素書一卷，文字非常。即便拜而奉出，呈闔閭。闔閭即召群臣共觀之，但其文篆書不可識，乃令人赍之問孔子。使者忽然譎誑曰：“吳王閑居殿堂，忽有赤烏銜書來落殿前，王不解其意，故令請問?！笨鬃鱼溉徊淮?。良久乃言曰：“丘聞童謠云：‘吳王出游觀震湖，龍威丈人山隱居，北上包山入靈墟，乃入洞庭竊禹書，天帝大文不可舒，此文長傳百六初，若強(qiáng)取出喪國廬?！羰谴藭?，丘能知之，赤烏所銜，則丘未聞?！笔拐吣俗允字x曰：“實(shí)如所言?！庇谑强鬃釉唬骸按耸恰鹅`寶五符真文》。昔夏禹得之于鐘山，然后封之于洞庭之室。”使者反白闔閭乃尊事之，然其侈性慢易，不能遵奉道科，而真文乃飛上天，不知所在。后其子夫差嗣位，乃登勞山，復(fù)得之，奉崇供養(yǎng)。自爾相承，世世錄傳。

至三國時，吳主孫權(quán)赤烏之年，有瑯琊葛玄，字孝先。孝先乃葛尚書之子，尚書名孝儒，年八十乃誕玄。玄多靈應(yīng)，年十三，好慕道德，純粹忠信。舉孝廉，不就。棄榮辭祿，志尚山水。入天臺山學(xué)道。精思遐徹，未周一年，感通太上，遣三圣真人下降，以《靈寶經(jīng)》授之。其第一真人自稱太上玄一第一真人郁羅翹；其第二真人自稱太上玄一第二真人光妙音；其第三真人自稱太上玄一第三真人真定光。三真未降之前，太上又命太極真人徐來勒，為孝先作三洞法師。孝先凡所受經(jīng)二十三卷，并語稟、請問十卷，合三十三卷。孝先傳鄭思遠(yuǎn)，又傳兄太子少傅海安君，字孝爰。孝爰付子護(hù)軍悌，悌即抱樸子之父。抱樸從鄭君盟，鄭君授抱樸于羅浮山，去世以付兄子海安君，至從孫巢甫，以隆安之末傳道士任延慶、徐靈期等，世世錄傳，支流分散，孳孕非一。此大運(yùn)之通，應(yīng)根而作者，因緣冥會，乃神明之意。有心君子，可以取焉。[8]13

上錄文字，頗與佛經(jīng)近似，不惜虛夸，借老子李聃、孔子粉飾《靈寶經(jīng)》的可崇性。此段說的是道教靈寶派的淵源與傳承：早在過去世的龍漢劫、赤明劫之時，梵氣天尊、元始天尊相繼以《靈寶經(jīng)》教化世間，接著，元始天尊付法于太上道君；然后，太上道君將靈寶真文授給帝嚳，經(jīng)夏禹、吳王闔閭而至三國葛玄。交代了宛利城境在“道君即為廣宣經(jīng)箓，傳乎萬世。爾時十方大法布滿”的情況下“法音未周，而此土眾生與法有緣”。說太上大道君廣宣經(jīng)箓之時疏漏了宛利城?！皸壻t世”其意義實(shí)為“法音未周”，是因太上布法疏漏所致。

道教以重生、貴生思想為本，相對地尊重社會人生，修道以法、財、侶、地為四要素，講究道法濟(jì)世。不像佛教把人間世看待為“五濁惡世”、“三界火宅”，是苦不堪忍的“娑婆世界”，認(rèn)為修行必抱出世之心，僧人生活所需依靠社會捐贈，從而喊出“慈悲喜舍”的口號。濟(jì)世與出世的不同，是道、佛二教教徒在為人處世之基本態(tài)度上的分異。葉法善將他所處的時世比作需要天界之神仙行道布法使之法音周遍的“宛利城”，他抱著濟(jì)世的態(tài)度來到人世行道布法，就是為了繼續(xù)太上大道君未竟之事。而只有將所處時世當(dāng)作“宛利城”，葉法善的度人、輔國才會與重生、貴生思想相協(xié)致地落實(shí)于可以“歸真”的功成行滿。這也就是說，人間并非濁惡之地，只因尚未賢達(dá)，有欠完美而已，故需神仙下凡濟(jì)度，使之達(dá)到賢良。

“宛利城”既然是座“眾生與法有緣”的地方，即為眾生所居，并非仙境，相比于天界、仙境，是要“下”的。因此，“暫下宛利城”乃是從昔日所在的“禹余天”下到了“宛利城”。這種“暫下”，類同于佛教的觀世音菩薩，原已成佛，乃是正法明如來，為了度眾生，甘愿退為菩薩；也相似于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而入地獄；我們是不能說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遭到了貶謫的。

三、造經(jīng)運(yùn)動與葉法善的不事著述

《留詩》第三首里的“泥丸空示世”，接近于佛教之語。因為，佛教的最高境界“涅槃”(寂滅)，又作“泥洹”，可以寫成“泥丸”。寂滅則歸空，以“泥丸”為“涅槃”，則是一生肉身及所作所為屬于“空示世”。并且，“泥丸空示世”的下句是“騰舉不為名”，“騰舉”是指羽化飛升，道士羽化跟僧人圓寂都是凡俗所說的死了，“騰舉”與“泥丸”恰可對仗。

我們一般習(xí)慣于以道教術(shù)語來理解道士之作，以佛教術(shù)語來理解僧人之作，喜歡將二教甄別開來。而實(shí)際情形并非如此。先秦道家到了漢代逐漸式微，佛教傳來以后，使道家宗教化，張道陵創(chuàng)立了五斗米道；接著，從魏晉至隋唐，道教開始大肆造經(jīng)，涌現(xiàn)了《太平經(jīng)》、《靈寶經(jīng)》等三洞系列；于唐玄宗時編成《開元道藏》三千七百多卷。而在東晉葛洪《抱樸子》記載的書目中，當(dāng)時各種道書已達(dá)六百多卷，符圖五百卷?？梢娮詴x至唐造經(jīng)之多。

在造經(jīng)運(yùn)動中，起初是以老子《道德經(jīng)》作為理論依據(jù)的。例如，張道陵創(chuàng)立教團(tuán)之際，撰《老子想爾注》。《太平經(jīng)》、《靈寶經(jīng)》演成系列之時，新興的徐來勒、葛玄、鄭思遠(yuǎn)、葛洪、葛巢甫、任延慶、徐靈期一系的靈寶經(jīng)書受到崇揚(yáng)，便開始貶低《道德經(jīng)》。《云笈七籖·道教本始部·道教所起》云：“尋道家經(jīng)誥，起自三元；從本降跡，成于五德；以三就五，乃成八會，其八會之字，妙氣所成，八角垂芒，凝空云篆。太真按筆，玉妃拂筵；黃金為書，白玉為簡，秘于諸天之上，藏于七寶玄臺，有道即見，無道即隱。蓋是自然天書，非關(guān)倉頡所作。今傳《靈寶經(jīng)》者，則是天真皇人于峨嵋山授于軒轅黃帝，又天真皇人授帝嚳于牧德之臺，夏禹感降于鐘山，闔閭竊窺于句曲。其后有葛孝先之類，鄭思遠(yuǎn)之徒，師資相承，蟬聯(lián)不絕。其老君《道德經(jīng)》，乃是大乘部攝正當(dāng)三輔之經(jīng)，未入三洞之教。今人學(xué)多浮淺，唯誦道德，不識真經(jīng)，即謂道教起自莊周，始乎柱下，眷言弱喪，深所哀哉?！盵8]11《云笈七籖·道教本始部·靈寶略紀(jì)》里的“太上大道君以開皇元年托胎于西方綠那玉國……及其長，乃啟悟道真，期心高道。坐于枯桑之下，精思百日，而元始天尊下降，授道君靈寶大乘之法十部妙經(jīng)”，[8]13既是道教將元始天尊借太上大道君(老子李聃)上位，又貶低了老子，并且，摹仿佛經(jīng)里釋迦牟尼佛坐菩提樹下冥想而悟道，太上大道君便坐枯桑下精思。“開皇元年”并非隋代楊堅的年號，而是借用了佛教的時間術(shù)語“劫”所創(chuàng)五劫“龍漢、赤明、上皇、開皇、延康”里的開皇。

道教的造經(jīng)運(yùn)動跟與此同時佛教的大量譯經(jīng)是一種互為影響的關(guān)系，不僅其事業(yè)相關(guān)，在經(jīng)文中也是兩教術(shù)語互相參夾。而譯經(jīng)也很類似于造經(jīng)。佛教在翻譯過程中改造了經(jīng)書，并創(chuàng)造了一些偽經(jīng)、偽論。如東晉釋道安就指出了譯經(jīng)的五失三不易。五失即五種喪失原意之況：1.文法相異，原語與漢語文詞顛倒；2.原典文體質(zhì)樸，較少修飾，漢語好文飾；3.原典常有數(shù)度重復(fù)相同之語，漢譯則多略去此類重復(fù)；4.原典經(jīng)文夾雜注解，語詞頗有錯亂之嫌，漢譯文體多略去夾雜之注解；5.原典于說畢一事再接敘次事之時常有重復(fù)前述文詞之嫌，漢譯則多省略重復(fù)部份。三不易指的是：1.經(jīng)典系依當(dāng)時之風(fēng)俗、語言，但物換星移，時俗既變，若期以適合現(xiàn)代，則翻譯不易；2.不拘圣人與凡夫距離多大，而欲令遠(yuǎn)昔圣人微妙法音適合后世凡愚之風(fēng)俗，則翻譯不易；3.阿難出經(jīng)，距佛世不久，再經(jīng)無數(shù)圣者點(diǎn)校記載，從而乃有圣教流傳，后世之人若以淺見從事譯經(jīng)，縱然審慎萬分，亦恐有所訛誤，則知翻譯不易。唐代釋玄奘也有五不翻：1.秘密故不翻，如陀羅尼；2.含多義故不翻，如婆伽梵；3.此方無故不翻，如閻浮樹；4.有古譯故不翻，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5.令生善故不翻，如般若譯作智慧恐生輕薄。

在互為影響的積極造經(jīng)之時，佛、道二教相互詆毀、排斥，更是激勵了造經(jīng)的積極性。這種背景之下，會讓依戀“太上家”的傳統(tǒng)道士因《道德經(jīng)》被貶低而生逆反心理而不事著述。《唐鴻臚卿越國公靈虛見素真人傳》里有記神人囑葉法善“長存五千文，統(tǒng)理人道，明察天地”，[6]80這是葉法善推崇《道德經(jīng)》、依戀“太上家”之夙因；但在道教新興經(jīng)書尤其是靈寶系列涌現(xiàn)的同時確定了神仙系統(tǒng)，深心信仰神仙的葉法善對“禹余天”、“金華”、“清微”、“上清”、“玉京”的迷戀跟對“太上家”的依戀是一體化了的，因此，他因《道德經(jīng)》貶低而生的逆反心理，不宜對道教造經(jīng)予以正面抗議，也就只好表達(dá)于不事著述了。

三首《留詩》，三番重復(fù)天上、人間之不同，以“但念清微樂，誰忻下界榮”和“為報學(xué)仙者，知余朝玉京”前后呼應(yīng)地烘托并強(qiáng)調(diào)了“騰舉不為名”的立場?！盀槊保莻€必須相對而言的概念，將立功、立德、立言進(jìn)行比較，乃是立功、立德更為現(xiàn)實(shí)；立言若不以正直為本，就會因時所趨，因地制宜，博己之專，悅己之趣，發(fā)揮智慧，別出心裁，以致嘩眾取寵。在難以立功、立德的情況下，人們會熱衷于立言以求名。葉法善若事于著述，則著之于文而為求名。盧藏用《析滯論》中說：“自叔世遷訛，俗多徼幸，競稱怪力，爭誦詭言，屈政教而就孤虛，棄信賞而從推步。附會前史，變易舊經(jīng)，依托空文，以為征據(jù)。覆軍敗將者，則隱秘?zé)o聞；偶同幸中者，則共相文飾。豈唯德之增惑，亦乃學(xué)人自是。嗚呼，習(xí)俗訛謬，一至此焉?！盵9]與葉法善大致同時的盧藏用雖然取巧于“終南捷徑”而顯達(dá)，但卻仍有直言時俗之語，可見當(dāng)時立言造經(jīng)已形成了“詭言”“空文”之風(fēng)氣。

在開元八年(公元720)去世的葉法善面臨著佛教大量譯經(jīng)、道教大量造經(jīng)的現(xiàn)實(shí)，可以造經(jīng)而立言的別有用心正加劇著“附會前史，變易舊經(jīng)，依托空文，以為征據(jù)”的敷演以及“競稱怪力，爭誦詭言，屈政教而就孤虛，棄信賞而從推步”的虛妄。與其立言，不如務(wù)實(shí)。正直地立功立德是最本質(zhì)的務(wù)實(shí)，度人、輔國的濟(jì)世方是真功德。故而，葉法善致力于“度人初行滿，輔國亦功成”的立功立德，以現(xiàn)實(shí)功行反對“為名”之為。

確證為葉法善所著的文字作品甚為稀少，所以，完全可以說葉法善是不事著述的——此觀點(diǎn)也已被學(xué)界普遍認(rèn)同。歷史上不乏有人身死事逝，著作沉湮——但那是隱修者，即生前未能名聞于世的。作為當(dāng)時就已位顯望隆的國師級高道，葉法善若多有著作，是不會在當(dāng)時埋隱，也不大容易遭到歷史沉湮的。流露葉法善胸臆的《留詩》，乃是葉法善不事著述之原因的最好說明。

司馬承禎、吳筠的師父，茅山派第十一代宗師潘師正，還有韋善俊、羅公遠(yuǎn)，這三位與葉法善大致同時的高道，也是道法精湛、不事著述的。可見，即使在道教經(jīng)書紛紛出現(xiàn)的《開元道藏》成書之際，專致于修道行德的高道卻能以不事著述的一生，履行“道常無名”[10]之宗旨。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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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LiuShi(APoemasMyLastWords) by

YE Fashan and His Hardly Leaving Any Writings

ZHOU Weihua

(MechanicalandElectronicInformationBranch,LishuiVocationalandTechnicalCollege,Lishui323000,China)

Abstract:Liu Shi (A Poem as My Last Words), written by the famous Taoist YE Fashan in the Tang Dynasty right before his death, summarized briefly his whole life and his determination in pursuing the “Tao”, and hence was regarded as his representative work by the academia. This article tried to translate and illustrate this poem with modern Chinese language in compliance with the context of the time when the poem was written. Following a detailed analysis, three conclusions were reached: To begin with, this poem belongs to pre-Tang poetry which does not rhyme strictly rather than metrical poetry with eight lines and five characters in each line(lüshi); in addition, the “Wanli City” mentioned in the poem can be interpreted as a paradise being filled with the sound of the Dharma; lastly, Ye Fashan hardly left any writings, because he, being a Taoist, held firm to the Taoist principle of “The Tao is forever nameless”.

Keywords:YE Fashan; Liu Shi (A Poem as My Last Words); Wanli City; hardly leaving any writings

(責(zé)任編輯吳波)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35(2015)02-0030-06

基金項目：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唐代道教宗師葉法善考論”(12JCWH01YBM)

作者簡介：周偉華(1969-)，女，浙江松陽人，麗水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機(jī)電信息分院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4-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