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最美的細節(jié)
——談《金岳霖先生》中的細節(jié)描寫

孟洪橋

生活中最美的細節(jié)
——談《金岳霖先生》中的細節(jié)描寫

孟洪橋

在阿城的小說《峽谷》中，有一個非常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峽頂一線藍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鷹在空中移來移去?！睂τ谶@個細節(jié)描寫，汪曾祺在文章中專門有過精辟的論述，認為阿城在這里對鷹的描寫非常準確。汪曾祺的理由是，老鷹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動的，看不出鷹在“飛”，只是“移來移去”。同時，這里的描寫還突出了被流放絕域的知青那一種寂寞的心情。

汪曾祺很看重別人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譬如上文所述中對阿城作品中的細節(jié)描寫所作的精辟到位的分析。同時，汪曾祺也很重視在自己文章中細節(jié)描寫的運用。在蘇教版語文教材中的《金岳霖先生》一文中，我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汪曾祺在自己的文章中十分出色的細節(jié)描寫。

作為一篇回憶性散文，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汪曾祺首先很生動地描寫了金岳霖先生的外貌形象：“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难劬τ惺裁疵。也恢?，只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后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這就更怪了?！?/p>

作為一個大學教授，上課時在課堂上戴一頂帽子，本來是很不禮貌的。但是金岳霖先生自己已經(jīng)先說了：“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那當然就不是對學生不尊重，都已經(jīng)請學生們諒解了，你還有什么話可說？在新的一班學生面前的第一句話就顯示出了金岳霖先生的幽默感與特立獨行的性格特點。而一副眼鏡的兩只鏡片一白一黑，更有一種魏晉時的名士氣在，仿佛有阮籍之以青白眼待人的風神在里面。讓人看了不免忍俊不禁。

而最能體現(xiàn)金岳霖先生名士氣的大約應該算是在課堂上捫虱這一細節(jié)了。文中寫道：“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延沂稚爝M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卑岩粋€在后脖頸爬來爬去的跳蚤說成是“有個小動物”，捉出來之后，又捏在手指里細細端詳，這一“捉”一“捏”已然是生動形象之至，而寫滿了臉上的那一份得意之情，更是讓金岳霖先生的形象直接從課本上呼之欲出，從課本上活潑潑的走下來，走到你的身邊，與你進行面對面的交流了。汪曾祺在這里描寫金岳霖先生在課堂上捉虱子的這一細節(jié)，比較起來，簡直可以與晉朝大將軍桓溫率軍討伐前秦，前秦的王猛披著衣服去求見，一面手捫虱子，一面縱論天下，說得桓大將軍無言可對，十分佩服這一情節(jié)互相比較閱讀，說是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可以?？傊峭粼鞴P下的金岳霖先生名士之氣十足，讓人印象深刻，這就是了。

文章寫金岳霖先生在每一年的新學生面前的開場白已經(jīng)是有趣之極了，而寫金岳霖先生在課堂上的提問就更有意思。因為不能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而聯(lián)大那時又沒有點名冊，于是金岳霖先生有時候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以所穿衣服的顏色來選定回答問題的學生，除了體現(xiàn)出金岳霖先生上課的獨特風格之外，還不經(jīng)意間隨手道出了當時聯(lián)大的一種風氣——那時聯(lián)大女生常常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套一件紅毛衣，而穿藍毛衣、黃毛衣的卻極少。雖然那時人們物質(zhì)貧乏，生活艱苦，但是聯(lián)大女生的愛美之心卻在這一件套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的紅毛衣得到了一種小小的滿足。藍毛衣套藍旗袍就不成其為襯托了，黃毛衣又哪里有紅毛衣更能顯示出朝氣來？也難怪所有穿紅毛衣的女同學除了都有點緊張之外，又有點興奮了。金岳霖先生教室里的那一抹紅色，已經(jīng)不只是純粹的一抹紅色了。這里面有聯(lián)大女生的精神與心情在。

而在回答學生林國達奇奇怪怪的問題時的“林國達同學，我想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是什么意思？”這一個極具幽默感的反問句，則不但體現(xiàn)了金岳霖先生在邏輯學上的精深學養(yǎng)，更是巧妙的將林國達奇奇怪怪的問題給如數(shù)奉還，于是林國達當然只有“傻了”的份兒了。金岳霖先生的慧黠，于此可見一斑。這大約也是金岳霖先生對邏輯學這門在一般人看來十分枯燥的學問覺得它好玩的原因吧。金岳霖先生在這里不僅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學問，還小小地玩了一下猾黠。

但是，金岳霖先生并不只會在課堂上表現(xiàn)自己的幽默與慧黠。當學生林國達因為游泳淹死之后，金岳霖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岳霖先生一直沒有笑容。說一句“很不幸”容易，整堂課上一直沒有笑容也是人之常情，但從中體現(xiàn)出來的金岳霖先生對學生的深摯情感，卻也在這“一直沒有笑容”中顯露無遺。我們知道，體現(xiàn)在語言上的情感總歸會讓人感覺得淺一些，而在行動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情感，則常常會深刻得多。而金岳霖先生對于學生的深摯情感，就是在沒有笑容這一行為、這一細節(jié)上體現(xiàn)得更加充分。這也是汪曾祺在細節(jié)描寫上克制而內(nèi)斂的地方。

對學生有這樣深摯的情感，對于林徽因的死，則更能體現(xiàn)出金岳霖先生用情之深與專一。文中寫道：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蓖粼髟诿鑼戇@個細節(jié)的時候，除寫了一句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之外，別的什么都沒寫。這個細節(jié)描寫汪曾祺處理得極其干脆利落。就因為金岳霖先生什么都沒說，才很好的表現(xiàn)出金岳霖先生是個性情中人。在這里，汪曾祺不寫金岳霖先生說什么，不寫金岳霖先生做什么就對了，因為，在這樣的情境下，汪曾祺要是寫金岳霖先生再說些什么，再做些什么，那就俗了，也就不是汪曾祺的文字了，汪曾祺的文字總是那樣克制與內(nèi)斂，總是那樣減省，總是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

就因為金岳霖先生是性情中人，所以汪曾祺還寫了金岳霖先生的兩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其一是晚年的金岳霖先生深居簡出，卻因為聽了毛主席“你要接觸接觸社會”的建議，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讓車夫蹬著自己到王府井一帶轉(zhuǎn)一大圈。雖然在描寫這一細節(jié)的時候，汪曾祺留下了一個自己想象的尾巴，但是實在，每一位讀者自己也可以展開想象的。想象一下一位滿肚子學問的老先生在王府井附近東張西望的神情之下流露出來的那一份自由活潑的天性。其二是文中寫金岳霖養(yǎng)斗雞及與別的教授的孩子比水果大小的故事。和自己豢養(yǎng)的斗雞同桌吃飯，為了哄來別的教授的孩子與自己比賽，金岳霖先生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比輸了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自己再去買。即使是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瑣碎細節(jié)，汪曾祺也寫來得心應手，而金岳霖先生十足的孩子氣，滿滿的赤子之心，未泯的童真童心，卻在汪曾祺的筆下自然而然的如泉涌出，沒有一絲一毫雕琢的痕跡。

總之，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汪曾祺通過隨處可見、俯拾皆是的細節(jié)描寫，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了金岳霖先生的人物形象，讀著汪曾祺筆下的《金岳霖先生》，金岳霖先生的形象仿佛就栩栩如生地站在讀者面前。而這，實在要歸功于汪曾祺先生底蘊深厚克制內(nèi)斂恰到好處的細節(jié)描寫。

[作者通聯(lián)：浙江諸暨市學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