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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慧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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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作品中罪感與救贖論
——對《蛙》的解讀
李 慧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蛙》是莫言的直面靈魂之作,文本通篇雖是寫農(nóng)村生育史,實則是通過這一歷史反思人的靈魂深處的東西。小說通過姑姑和蝌蚪兩人的不徹底救贖之旅揭示了人的心靈深處的罪惡,作者目的是想以此呼喚人在歷史場域中的自我擔當及自我懺悔意識,啟示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要關(guān)注內(nèi)心,從人自身出發(fā)來理解外在世界。
《蛙》;罪感;救贖;生命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蛙》發(fā)表于2009年,正值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三十年,輿論紛紛討論這一主題,莫言也通過小說的形式對此做了思考。文本傳達了這樣一種思想,“新法接生既是科學現(xiàn)代性的指征,同時也體現(xiàn)國家意志對傳統(tǒng)生育觀控制的開始。從此,傳宗接代的自然行為,讓位于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部分。當計劃生育成為國策,計劃生育行為就成為歷史合理性的正義之舉。”[1](P198)作者以比較客觀的態(tài)度來看待計劃生育,把它當成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因素。中華民族由貧窮落后的面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中間有無奈、思索與抗爭,但現(xiàn)代文明的光芒日益閃現(xiàn)?!锻堋繁尘笆菍懶轮袊?0年波瀾起伏的農(nóng)村生育史,卻通過此反思了人的靈魂深處的東西,表面是寫歷史,實則是寫人的心靈,“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部作品是莫言對人在歷史場域中的自我擔當自我懺悔意識的呼喚”。[1](P197)作者因此揭示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罪感、贖罪意識,下面主要通過姑姑這一形象對此進行分析。
《蛙》以第三者蝌蚪作為敘述者來講述。莫言在采訪中也說,蝌蚪有自己的影子,也可以說蝌蚪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從總體來看,故事最引人矚目的是新穎的寫作模式——五封書信和一部話劇——的選擇和使用。有些人認為寫給杉谷義人的信是多余的,而且收信人杉谷義人毫無價值,沒有存在的必要,認為“這個神秘的日本作家,除了有可能勾連起莫言本人一些難以被外人索解的私人生活體驗外,其在小說中的功能和任何一名普通讀者幾乎沒有差別”。[2]但是,這五封信的存在并不是毫無寓意可言的,“它們……與小說主體部分產(chǎn)生相互映照的效果,同時還將蝌蚪的寫作定位為‘贖罪’”[2]。也就是說,作者的基調(diào)是贖罪,即其文本是用贖罪的感情寫成。
第一封信里面,蝌蚪在杉谷義人面前顯得謙遜、低調(diào),甚至稱杉谷《文學與生命》的演講激發(fā)了他根據(jù)姑姑的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一部話劇的激情。在第二封信里,當蝌蚪得知杉谷是當年侵略高密鄉(xiāng)的日本高級將領(lǐng)后,態(tài)度變得嚴峻和客觀起來。他還安慰說杉谷具有正視歷史、敢于承擔的精神,贊賞其愿靠自己的努力來替父親贖罪的承諾,肯定了人人都應(yīng)該清醒地反省歷史、反省自我。不過,第三封信與第二封信比較,就顯得頗有意味。第二封信肯定了歷史的反思精神。在第三封信中,面對姑姑的懺悔、面對計劃生育,蝌蚪表現(xiàn)出對此極力辯護的姿態(tài),稱其為中國、為世界都做出了極大貢獻,而拒絕反思。一會兒肯定反思,一會兒拒絕反思,似乎很矛盾,但從中也可推斷出蝌蚪只看到控制生命帶來的正面效果,而不敢正視造成的“累累白骨”。在第四封信里,蝌蚪的態(tài)度開始出現(xiàn)變化,不再有為歷史辯護的自信,而開始把寫作當成贖罪的方式,“既然真誠的寫作才能贖罪,那我在寫作時一定保持真誠”,從而奠定了小說向心靈內(nèi)部挖掘而懺悔、贖罪的基調(diào)。第五封信中蝌蚪透露,心中的罪惡并沒有因?qū)懽鞯恼嬲\而減弱,相反卻變得加重了。
這五封信可以看作是蝌蚪贖罪的心理變化過程:充滿寫作熱情—肯定反思—拒絕反思—開始贖罪—產(chǎn)生疑問,而杉谷義人作為收信人,也是蝌蚪懺悔的聆聽者,他扮演了牧師的角色;同時,他作為日本侵華將軍的后代,擔負著替先人贖罪的歷史責任,所以杉谷可以說是蝌蚪的一個鏡像,從杉谷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蝌蚪背負的沉重負擔。蝌蚪的罪感與姑姑的故事是息息相關(guān)的,正是在一種贖罪的氛圍中,蝌蚪講述了姑姑的故事。
《蛙》中姑姑的故事既輝煌又凄涼。作為堅貞的共產(chǎn)黨員,姑姑無私地把熱情和忠誠奉獻給了婦產(chǎn)科醫(yī)生這份工作。她帶著虔誠心把上萬名嬰兒接生到這個世界上,親眼見證了生命出生的奇跡。她因高超的技術(shù),被奉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神明。但是文本對姑姑的高超技術(shù)只是一筆帶過,小說把敘述的重點放在姑姑作為計劃生育的執(zhí)行者上。
姑姑的一生與計劃生育政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計生政策自執(zhí)行以來,在降低人口出生率方面做出了貢獻,但是也受到各方面的質(zhì)疑。在人權(quán)主義者看來,孕育中的生命有生下來的權(quán)利,這種自然生命觀與計劃生育政策所持的社會生命觀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突與對立,可計劃生育卻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必然。法國學者米歇爾·??略谙盗醒葜v中曾區(qū)分了現(xiàn)代國家的統(tǒng)治者與君主國家的統(tǒng)治者對待死亡和生命權(quán)利的不同:“后者只擁有對死亡的權(quán)利,即將人處死的權(quán)利,但不具備對生命的控制力;而前者則不僅擁有對死亡的權(quán)利,還擁有對生命的權(quán)利,即通過對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產(chǎn)比率、人口的繁殖等過程的控制,實現(xiàn)對生命的掌控。”[2]雖然??碌睦碚撈鹪从谖鞣椒N族主義起源的考察,引出對納粹這一資本主義社會的變異形態(tài)的反思,但福柯這一思想已給予提醒。生命這一看似最自然、本真的東西在現(xiàn)代社會已不能獨善其身,已經(jīng)納入到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來。從這一層面來看,計劃生育帶有歷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所以,當計劃生育成為國策,姑姑成為忠誠的執(zhí)行者,雖有不忍,但堅強的信念讓她鐵面無私,擱置親情,將青春年華獻給了計劃生育政策。這一信念就是:“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就要被中國人壓扁。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盵3](P50)在這一信念指導(dǎo)下,姑姑做事有勇有謀、雷厲風行、不徇私情,頗有巾幗不讓須眉之風,于是二千八百名尚未降臨人世的小生命被帶進了地獄。在這里,姑姑的形象成了權(quán)力符號的象征,她的所作所為表現(xiàn)了在面對計劃生育這樣的現(xiàn)代化管理策略時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姑姑的行動本身是“違反了生命的自然法則,從這個角度來講,姑姑是自然生命的異化力量的象征?!盵4]
生命異化不僅表現(xiàn)在對自然生命的扼殺,還表現(xiàn)在生命倫理的喪失?,F(xiàn)代社會中,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下,商業(yè)利益成為人衡量各種關(guān)系的基礎(chǔ),生育也被納入了商業(yè)軌道。袁腮開辦了牛蛙代孕公司,姑姑也無意中被卷入進來。蝌蚪與小獅子結(jié)婚后很想生一個孩子,于是讓陳眉代孕,姑姑為了彌補王仁美母子的死亡,雖然明知道小獅子沒有懷孕,但還是煞有介事地幫小獅子聽診、接生,默認了孩子就是小獅子生的。從這一事件中可以看出,代孕生出來的孩子異化成了商品。首先,陳眉代孕是人工受精的方式,于是生命孕育過程中本來應(yīng)有的親情、愛情等情感因素都被剝奪。其次,陳眉作為生物學上的母親喪失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使得這個孩子成為買賣的商品,不再作為一個自然生命個體而存在。于是附著在自然生命上的倫理意義也隨著孩子的商品化而喪失。
姑姑被刻畫成一個與自然生命對立的力量而存在,故事中也有很生動、直觀的表現(xiàn)。小說取名“蛙”,與“娃”“媧”同音,它們都與孕育生命有關(guān),故事中的姑姑似乎承擔了女媧的角色。蛙因為多產(chǎn)多子而被原始初民尊崇為圖騰,寄予了對生命的膜拜。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姑最害怕的生物就是蛙。張拳的后代拿著青蛙故意嚇唬姑姑,姑姑看到青蛙隨即暈倒;退休晚宴后,姑姑獨自回宿舍,路上被一群青蛙圍攻。膽大的姑姑一邊嚎叫一邊狂奔,可身后的青蛙帶著娃娃般的哭叫聲追趕、撕扯著姑姑,使得姑姑幾近裸體,最終暈倒在民間捏泥藝人郝大手的懷里。這個情節(jié)的設(shè)置直接把姑姑擺在自然生命的對立面,也直接激發(fā)了姑姑內(nèi)心深藏的罪惡感,從此之后姑姑走上了救贖之路。
故事到后來一直強調(diào)姑姑的罪感和自我救贖?;叵胪聲r,姑姑認為“那時(指五十到七十年代)所有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3](P23)從噩夢的比喻明顯可以看出,姑姑是在為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懺悔?!斑M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認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3](P30)。正是帶著這種罪惡之心,姑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和姑父合作。姑姑描述父母的外貌特征,然后姑父據(jù)此捏造泥娃娃。于是,在姑父的巧手下那兩千八百個泥娃娃又“活”過來了。姑姑把泥娃娃供奉在廂房里,兩千八百個泥娃娃占滿了廂房的空間。姑姑還擺上供桌,燒香禮拜他們,以超度他們的魂靈,也為了救贖自己的心靈,正如文中說的“一個自認為犯有罪過的人,總要想辦法寬慰自己”[3](P108)。而帶著罪惡之心生活、晚景凄涼的姑姑,就是用兩千八百個泥娃娃來寬慰自己的心靈。此外,為了自我救贖,姑姑這個原本極度正直、在“文革”期間哪怕被人拔掉頭發(fā)也絕不撒謊的人極力證明蝌蚪、小獅子就是陳眉代生的孩子的親生父母。雖然明知道小獅子沒有懷孕,姑姑還是煞有介事地幫她聽診,說要親自幫她接生。姑姑想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贖罪,以為讓這個孩子順利出生就是向王仁美母子贖罪。實際上,這樣做姑姑無意中又成為控制和戕害自然生命的幫兇,意外地造成了另一種傷害。
無論是捏泥娃娃還是幫陳眉接生,姑姑的救贖之心不可謂不真誠。但作者并未只停留在這一層面上,而是在更深入地思考姑姑產(chǎn)生罪惡的原因。作為計劃生育政策的執(zhí)行者,姑姑談不上犯有什么罪過,她個人不應(yīng)該承擔扼殺生命的責任,相反,她的忠誠和勇敢、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似乎得到作者的欣賞。姑姑有著不一般的家世,父親是一位名醫(yī),曾經(jīng)是一位和白求恩同時代的著名的戰(zhàn)地外科醫(yī)生,日軍也非常仰慕他的醫(yī)術(shù)。日軍為了拉攏他,包括姑姑在內(nèi)的全家人都被抓去以威脅他,但他毫不妥協(xié)。從這可以看出,姑姑受到革命的磨礪,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義、正統(tǒng)價值觀的代表。后來姑姑進學校學習婦產(chǎn)科,掌握了先進新技術(shù),大力傳播新法接生,把文明健康的生育方式注入人心,從而使得農(nóng)村傳統(tǒng)生育的接生婆在新科技面前很快銷聲匿跡,沉寂在歷史長河中。于是姑姑又成了現(xiàn)代化新科技的代言人,起到了啟蒙、教化的作用。文化大革命期間,姑姑受到不公正評價,被冠以反革命、破鞋、特務(wù)等罪名,但是姑姑誓死不屈服、不承認,在批斗、毆打面前不屈服,因此姑姑又是崇高的人格操守維護者。但是,在現(xiàn)代生活磨礪中形成的這些倫理、道德、技術(shù)上的優(yōu)越性,“使姑姑喪失了作為人的正常、普通心態(tài)”[4]。于是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時表現(xiàn)得盲目、偏執(zhí)、狂熱,在工作中只考慮如何完成量化考核的任務(wù),而忽視了作為人自身的自由財產(chǎn)權(quán)利、人的生存的權(quán)利。這才是作者莫言所要揭露的姑姑的真正罪過所在。表面上,作者雖是書寫計劃生育這一歷史行為,實質(zhì)卻是揭露罪感產(chǎn)生的主體性因素?;趯ψ锔械膫€人內(nèi)心的分析,莫言才設(shè)置了姑姑晚年以藝術(shù)的方式來自我救贖的情節(jié)。
《蛙》的作者莫言似乎從一個更寬廣的歷史角度對罪與贖罪進行了思考。李澤厚認為傳統(tǒng)儒家影響下的文化是樂感文化,其特點是較少向內(nèi)心挖掘靈魂的自我解剖意識,強調(diào)的是人在客觀世界中的狀態(tài),而西方的罪感文化更多地是從自身出發(fā)來了解客觀世界。但是《蛙》在討論罪與贖罪時更多地從姑姑自身來認罪、懺悔、贖罪,作者把計劃生育看成是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必然和因素,而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代孕也是無法避免的歷史宿命。于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罪與贖罪無形中被提到了歷史的高度。這種對人自身存在的批判啟示我們,在現(xiàn)代生存條件下,人人都應(yīng)該更多地關(guān)注自身,反省自身,從自身出發(fā)去感悟、理解這個世界。
[1]林間.莫言和他的故鄉(xiāng)[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
[2]李松睿.生命政治:與書寫歷史——論莫言的小說《蛙》[J].東吳學術(shù),2011,(1).
[3]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4]周新民.《蛙》:罪與贖罪[J].文學教育,2010,(6).
(責任編輯:李志紅)
Frogis Mo Yan's soul work. Apparently, it writes about rural reproductive history, but in reality it is a reflection on the depth of the human soul through this history. It reveals the guilty deep in human soul through the incomplete journey of redemption of the aunt and tadpole, for the purpose of calling the self-undertaking and self-confessional consciousness of people in the field of history, and enlightening the modern people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heart, and to understand the outside world starting from the people themselves.
Frog; guilty; redemption; life
2014-10-14
李慧(1984-),女,山東平邑縣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美學專業(yè)2013級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
I206.7
A
(2015)01-0048-03